许多年后，在玄武门的废墟中，我看着一句话微笑：一个男人握着另一个男人的手，这种感觉，一定不错。
　　
　　这种感觉，一千多年前梨花开放那一夜就留在我的记忆里了。
　　
　　那一夜，太原晋阳行宫，是冬天，梨花却开了，似乎一夜之间枯死的梨树们争先恐后苏醒过来，噼噼啪啪地爆着雪白清艳的花朵。那些花儿密密麻麻缀满枝桠，一簇簇白色的火焰在寒冷的空气里绽放着，乖张，妖娆，还有一丝丝妩媚。
　　
　　行宫里的宫女们瑟缩在暖阁里远远望着这些花，眉目间流露着惶惑与惊奇。老阉人们躲在暗影里哀叹：春花冬放，妖孽啊，天下要出乱子了啊。
　　
　　香甜的兽香气息里，世民修长的手指缠绕着我发髻上散落的一缕头发，灵活地将它们打成一个钮钮结，英俊的脸轻轻在我赤裸的胸膛上厮磨，眼睛斜睨着窗外远远燃烧的白色火焰说：“大哥，你看那梨花，它们真美，是吗？”
　　
　　我微笑，放下手里的兵书，握着世民的手，凝视着他的眼睛：“你喜欢它们，大哥给你去摘。”
　　
　　世民滑入锦被，只露出他披散的黑发瓮声瓮气地说：“外面很冷，谁肯去摘花。大哥哄世民开心吧。”
　　
　　我将锦被从身上推开，披了件单衣赤了脚便打开房门走了出去，门口伺立的老宫人垂着眼睛僵着声音说：“大公子有何吩咐，奴才去做。”我懒得理会，径直向着远远的一片白走去。
　　
　　黑暗中，我知道有许多道目光跟着我，跟着太原太守李渊的大公子李建成，跟着我赤裸着踏在冰冷地面上的每一个脚印。我不觉得冷，我知道背后有一道目光正看着我心脏的部位，它发光发热，温暖着李建成身体内每一滴血液，那目光属于世民。发丝冰凉地贴着我的脸，我伸掌轻抚世民打的结，钮钮结钮钮结，结发一生情相偕。
　　
　　这样的钮钮结，长安的仕女们中刚刚流行，他就学会了。世民的聪慧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灵气，我一直沉迷于这样的灵气中。
　　
　　抱着我一身清寒折回的梨花，世民若有所思地望着我，眼里又浮现出他九岁那年流放路上相依为命，破蔽的马车上依偎在我怀里的神情。十年后他再次用这种神情表达了他对我的爱，十年前，我们是兄弟，十年后，我们是彼此深爱的情人。
　　
　　梨花这么艳，世民这么让我怜，怜他从幼年起那份聪慧那股灵气。世间再清奇的女子也比不了他这气质。我对世间女子全失了兴趣，独爱世民，将竭尽一生一世。
　　
　　世民十九岁了，有挺拔的腰身，英俊的面容，修长有力的双手，握得住天下最利的剑，也握住了我一生的命运。
　　
　　父亲对手下说：“看到建成与世民能够如此亲厚，我老怀堪慰。”站在旁边的我却分明看到他笑容里的凄苦与怨毒，他亲眼撞到他的长子和次子怎样的缠绵怎样的悱恻，怎样地将一枚暗钉楔入他渐渐苍老疲惫的心，击碎了他曾经强悍的家族野心。
　　
　　我知道那些跟着我折花的目光里一定也有他的一抹怨毒，他老了，不再有能力去爱人，只好选择恨人。数年后，他将一顶太子的金冠放在了我的头上，拔出心头的那根钉将他所有的怨毒禁锢在这顶金冠上。父亲了解儿子，我们是他的儿子，我们的成长一直在他的眼皮下，我们的命运他不能左右，却可以设置陷阱-----离间两个违背他道德观念的逆子只须轻轻送其中深情的那个人一顶太子金冠。
　　
　　真的很简单。姬发之于姬伯邑考、公子小白之于公子纠、胡亥之于扶苏、刘秀之于刘丝寅、杨广之于杨勇，这些都是我与世民的陷阱根源：历史已经无数次证明，弟弟的阴谋能力大多强于兄长。
　　
　　我明白，但我微笑。
　　
　　爱一个人需要付出很大代价，恨一个人却很容易。比如，我爱世民，甘愿冒天下大不讳，甘愿放弃天下美人，甘愿冒着寒冷为他折一枝轻薄的花；父亲却只能躲在暖室里搂着裴寂送来的宫女力图证明他还未完全老去。在力不从心的时候开始恨一个叫李建成的人，这个毁了他两个儿子的人。
　　
　　世民抛了手里的梨花，抱住我冰凉的身子，低声坚决地说：“大哥，梨花违反季节规律开放，预兆着我们李家能够得天下！你是李家的长子，你劝父亲起兵吧。”
　　
　　我伸臂搂着快高出我半个头的世民，感受着他19岁青春勃发躯体内奔流的热血与欲望，微笑点头：“大哥会帮你成就你的天下，只要你想要。”
　　
　　世民眼里绽出炽烈的光，一脸的意兴揣扬。我的眼神落在被他抛在一边的梨花上，有些梨花的瓣开始萎落了。凋零是属于李建成的，铜镜反射的清冷辉光里，世民给我打的钮钮结不知道什么时候散开了，那缕头发哀伤地垂在我的肩头。
　　
　　我仍旧微笑。
　　
　　世民，他要的我一定会给他。
　　
　　玄武门，解开我与世民那枚钮钮结的的地方，那一天我希望快点到，真的。
　　
　　我，李建成其实一直是个脆弱的人，感情丰富的人都脆弱。过了千年我还是徘徊在这片情感的废墟上，回忆那一夜的梨花，那么艳，我如此痴情，世民那么惹人怜。
　　
　　《唐书》
　　
　　公元六一七年，李渊晋阳起兵之后，李建成西渡黄河，攻克长安唐军声威大振，成为最有希望问鼎中原的一支割据力量，使得蜀地的势力不得不下决心依附于唐，使西秦霸王薛举被切断在西北成为孤军，又令王世充占据的洛阳的西方成为了死路，更使当时蠢蠢欲动的突厥不得不顾及强大的唐军加上坚城长安的效果。又与窦建德相持，没有让当时气势正盛的夏军逼近太原。是年，李世民十九岁，留守太原。
　　
　　武德九年六月四日，李世民令尉迟恭、长孙无忌、侯君集等人率勇士预伏玄武门，太子建成和齐王元吉被召谒见父皇，经过玄武门，躲在暗处的秦王世民杀出，一箭将建成射死。
　　
　　“太宗亲执弓以射杀其兄，疾呼以加刃其弟，斯时也，穷凶极惨，而人心无毫发之存者也。”
　　 ——王夫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