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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衣神相之血染舍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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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2-19 23:23   收藏:0 回复:3 点击:892

    夜凉如水,风拂过廊檐上的铜铃,敲碎光贤寺凝重的夜。
  
  惨淡的月影里,一个人影慢慢地走着,负着双手,宽大的袍子似匆忙披上颀长的身子,襟上落了凌乱的月光的碎片,冷月窥人,这是一张年青男子的脸,长眉深目,微红的嘴唇现着一抹笑意,眼睛里却隐隐透着清冷。
  
  这个青年男子姓冯,名道助,自称山阴人,借宿光贤寺说是等一个朋友。光贤寺一向不留宿外人,对他却破了例,因为道明禅师认识他,据说两人曾经在广东合作除过一回妖孽。有资格与道明禅师合作的想必有过人之处,寺里众僧人倒不敢怠慢。小沙弥深夜去客房传禅师的请的时候,眼神迷迷楞楞,提灯笼的手微微颤抖。这些都落在冯道助的眼里,他知道今夜寺里肯定出了事,而且是不小的事。
  
  果然,冯道助刚踏上禅师的禅房的台阶,鼻子里便闻到一股异味,血腥的味道,越接近禅房那种味道越浓。他走到门前,禅房的门缓缓开了,一个老年僧人立在门里,灯笼昏黄的光影里,道明禅师神情黯淡,灰色的僧袍上班驳着数处大小不一的褐色污渍,血腥味正是他身上散发出来的。
  
  冯道助长眉微皱,凝目看着禅师的脸,不语。道明禅师叹了口气,道:“冯先生,请跟老纳去舍利子供奉处吧,这次恐怕又要麻烦先生了。”
  
  舍利子供奉处是光贤寺的重地,平日除了守护僧任何人不许靠近。里面供奉的舍利子是当年佛祖坐化后传到中土佛教的八颗舍利子中的两颗。传说灵验无比,当面膜拜,求什么应验什么,得到这两颗舍利子多大的罪孽都能化解,并且可以成佛成仙获得永生。每逢初一,十五,舍利子开光,方圆数百里的善男信女必蜂拥而至,其中更有远道慕名而来的膜拜者,垂涎觊觎舍利子的人当然不会少。
  
  佛曰众生平等,实际上人世间根本就不存在平等。对死亡的惧怕,对永生的渴求,舍利子上投注着无数道各怀目的的目光。所有那些虔诚的目光,他们爱的并不是佛,只是佛能够给的永生。在他们眼里舍利子就是永生的灵药。
  
  守护舍利子成了光贤寺最重要的任务,守护僧皆是武功品德修为高的寺僧。冯道助数天前曾经看过那两颗舍利子,那天是十五,发生了一间事。
  
  洛阳名妓被拒膜拜舍利子。
  
  那红姑娘是洛阳一带花魁,长得十分漂亮,冯道助那日只远远望了一眼,感觉那姑娘逼人的艳丽里竟然夹杂着一丝煞气。用相师的专业术语说:这个女子是天生的红颜祸水。
  
  那红姑娘带了一大帮人,轿子被挡住后,手下与守护舍利子的寺僧们冲突起来。一方要近前,一方阻拦。推推搡搡,场面渐渐乱了起来。
  
  幸亏道明禅师制止,对着帘子里的红姑娘合掌宣佛号:“阿弥陀佛!佛渡有缘人,姑娘潜心向佛,其心可赞。然舍利子乃佛祖留下灵物,亵渎不得。姑娘由娼门来,身上染了不洁净之气,不可近前。请姑娘回返,若有心,需斋戒一月,禁欲节情,日日焚香净身,再来礼佛吧。”
  
  要妓女斋戒一月不食荤腥禁欲节情,这比要狗改掉吃屎的德行还难。围观众人听了讪笑起来,指指点点。帘子一掀,那姑娘下了轿子,艳光四射,果然是风月翘楚,雪肤花貌,不负洛阳花魁的名头。有人喝起彩来,连僧人中也有目光偷偷溜到她身上。
  
  美丽是众生的劫,冯道助当时暗想。
  
  那姑娘眼波一转,颠倒众生,朱唇轻启,娇声对敛眉合掌的道明禅师道:“大师,奴家只想膜拜一下灵宝为我过逝的父母求得安宁,尽人子女的心意。万望大师成全,奴家向寺里捐一千两白银做香火,请成全奴家!”说罢,盈盈下拜,眼里滴下珍珠般晶莹的泪,一枝梨花带春雨。众人一时安静下来,看这女子的眼光渐渐带了怜悯。
  
  道明禅师依旧敛眉低目,长宣佛号:“阿弥陀佛!姑娘孝之感人,老纳非铁石。然佛门灵宝不可亵渎,姑娘请回吧。”
  
  女子脸色苍白,泪水盈睫,咬咬嘴唇,面色转红,身子颤抖着,伸出一枝玉葱般的手指着供奉舍利子的方向厉声道:“老和尚!你这宝贝我一定会看到!一定!”言罢转身回桥,催促手下离去。
  
  道明禅师再次长宣佛号:“阿弥陀佛!”远处目睹这场风波的冯道助将女子的话全听进了耳朵里。
  
  带刺的牡丹,冯道助摇头。
  
  将思绪从几天前扯回来,冯道助已经到了舍利塔里。迈进第一层,浓重的血腥味冲人欲呕,他暗暗皱眉,这里发生了什么?
  
  上到顶层,看到面前的情景,冯道助清冷的眼神蓦地尖锐起来。白色的塔壁上,涂了一道道血痕,许多凌乱的血掌印散在上面,地面上有身体翻滚的痕迹,血迹殷然,墙角和神台下,那些血糊糊,佛珠大小的东西是什么?
  
  眼珠子!是人的眼珠子,连着筋脉,血污里瞳孔泛着灰白,遗留着最后的恐惧,这些眼珠子显然是被人硬生生从眼眶里挖出来的!饶是见过不少诡异事情的冯道助,也感觉到一丝寒意。他猜到这些眼珠子是谁的了,一定是那些守护舍利子的僧人们的!舍利子失踪了,供奉它们的神台上只剩下空空荡荡的玉盒。
  
  取走舍利子的人挖出了这些僧人的眼睛,残忍,血腥,是什么人做的?为什么要这样做?
  
  冯道助瞳孔收缩,眼睛在满室的血腥里逡巡.
  
  塔内除供奉舍利子的神台外,只有一张长桌,上面狼籍流淌混杂着水渍的素菜馒头残羹。有的馒头雪白的瓤上留着鲜红的指抓印,看上去触目惊心。
  
  冯道助走过去仔细看那些残存的食物,眼里光芒不定。伸手扶正倒在桌子上的一只水壶,眼睛再次望向地面散落的眼珠子。
  
  塔中空气不流通,冯道助在血腥气息里呆了大约半个时辰,然后吩咐僧人按照他的指示收拾了地上散落的那些眼珠子。
  
  道明禅师捻着胸前的佛珠,脸上显出悲悯。他本是高僧,若在他处遇到这样的事也许还能镇定自若,偏被血腥挖出眼珠子的都是他亲自教诲看着长大的僧人。礼佛之人虽说四大皆空,断不应该儿女情长,道明禅师心底的伤感还是难以抑制,难免有些乱分寸。
  
  冯道助曾经与禅师在广州“坛婴”事件中一起经历过极其诡异之事,禅师从冯道助的表情变化中能看出他的疑问。
  
  所以,看冯道助站在塔中央久久仰望顶上月色进来的通气孔,道明禅师道:“舍利子塔一直守护森严,除了塔底没有别的门可以进到这里。塔底布置的机关未破坏,出事前并没有发现有人进到这里的迹象。”
  
  “阿弥陀佛!冯先生,有件事老衲不便瞒你。守护僧们,他们的眼珠子是他们自己挖出来的……”
  
  “老衲在为他们裹伤的过程中,每个守护僧都说是他挖出了自己眼睛。他们神智还不太清醒,老衲已经派武僧守护他们。守护僧们无缘无故自伤,老衲直觉这其中有妖孽作祟,由此想到先生之能。故唤小沙弥前请。”
  
  冯道助将眼睛看向道明禅师,眼里光华灼灼,眼睛后面似乎还有一双眼睛。
  
  “唉,老衲知道先生天生一双重瞳,能勘过去将来,许多事瞒不过你。但是舍利子现在下落不明,守护僧自挖眼珠,这样匪夷所思的事若传扬出去,恐怕外间邪秽拿舍利子生事,亵渎了佛宝。”道明禅师叹了一声,面上现出忧急神色。
  
  冯道助笑道:“大师过虑了,在下知道分寸。”
  
  他笑容忽止,作了个安静的手势。塔里一片静谧。只有血腥气息一阵浓过一阵。清晰的,塔外面,准确说是塔的外壁上有东西攀爬的声音。
  
  道明禅师道:“是群寺院后山放生的猴子。常有香客来寺做善事放生猎户猎获的受伤小生灵,这些猴子生性顽皮,伤好后在寺院随处攀爬。好在寺里有位擅歧黄之术的僧人以药物调教于它们,顽劣之性改了不少,并不惊扰外人。有的与寺僧们混熟了,常常来讨些蔬果。”
  
  冯道助“哦”了一声,抬头又向塔顶的通气孔看了看,如水银般泄进塔的月光里黄影一闪,依稀是一截猴子尾巴晃过。月色再暗,冯道助再看时,一张毛烘烘的猴脸正悬在通气孔上方对下面做鬼脸。
  
  冯道助双瞳微缩,良久,垂首将双手笼进袍子里,懒散地对道明禅师道:“天快亮了,折腾了半晌,都累了吧,咱们离开这里歇着去吧。”
  
  众人鱼贯出了舍利塔,走在最后的冯道助向道明禅师道别。一抹微笑复挂在他淡红色的唇边,朗声道:“子在川上曰: 逝者如斯夫!禅师曾对在下言:世事得失常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舍利子是佛家灵物,得失亦有天意。禅师劳顿一夜,请换了身上血衣,安心休息,在下于明日再与禅师论佛。”
  
  说罢,袍袖一展,吟道:“敛眉青楼怨,极目楚天舒”!踏月色离去。
  
  第二日 洛阳 花满楼
  
  明亮的阳光下,一个颀长身材的男子靠在一间会客厅的门框上,淡红的唇上现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门外长廊的那一端,身躯肥胖满头珠翠的老鸨堆着满腮假笑蹒跚而来 ,老远嘴巴一咧道:“咱们如玉姑娘今日正巧身子不舒服,正满地派人去光贤寺给她拿药呢。俺让别的姑娘陪公子您吧。”
  
  男子唇上的笑似乎更深,道:“真不赶巧。冯某闻洛阳花魁颜如玉姑娘不仅花容月貌,且精通诗词歌赋。心下倾慕已久,这次借着为友人传书信的机会,本想一睹芳容,谁知道姑娘抱恙,遗憾呀。妈妈辛苦,帮忙将书信交给颜如玉姑娘吧。”
  
  老鸨忙一叠声答应,那冯公子却并未取出什么书信,而将目光转到长廊深处,漫声吟道:“相逢不语,一朵芙蓉着秋雨。小晕红潮,斜溜钗心只凤翘。待将低唤,直为凝情恐人见。欲诉幽情,转过回廊叩玉钗。”
  
  吐字清晰,声音清越,声荡长廊,似有回音。老鸨在风月场中厮混久了,多少有些见识。听得姓冯的公子念出这首《减字木兰花》,脸上的颜色有些变了。
  
  这首词不是寻常人能够做得出来的,当朝除了明珠大学士的公子,无人能够作出这样清俊的词。难道眼前这位就是那自称“不是人间富贵花”的纳兰容若纳兰公子?老鸨慌了,倒身便要跪。可不得了啦,纳兰公子可是皇上跟前的红人,一品带刀侍卫,据说还是个痴情人儿。难道他看上咱们的如玉啦?老天!
  
  念词的人,当然就是冯道助。他唇边依旧带着那种若有若无的笑,对神情慌乱的老鸨道:“我不是纳兰,他托我带信给颜如玉姑娘。妈妈应该懂得分寸,这书信我势必亲自交给颜如玉姑娘。”
  
  老鸨不住的点头,不等冯道助再说什么,一转身消失在长廊里了,这次行动可够敏捷的。冯道助边笑看边在心里道:“纳兰兄,冒犯,借你新词一用。待见面再跟你道歉。”
  
  他在光贤寺等的人是纳兰容若。
  
  夕阳最后一丝残艳还没有完全被暮色淹没,花满楼的灯笼全点上了,花正香,脂正浓,洛阳城艳名最盛的青楼又一个不平静的夜在嫖客妓女们的调笑声里香艳开场。
  
  一间摆设华丽的二层小楼里,冯道助隔着帘子与洛阳花魁较量着。
  
  “冯公子若赌输了,自剜双目?”女声如黄莺出谷清丽明媚,且带着些些惊疑。
  
  帘外独自坐着的冯道助长眉舒展道:“或者请纳兰再为姑娘赋新词一首。姑娘你选择吧。不过,姑娘素慕清雅,手上沾了血腥可不好。建议姑娘选纳兰。”冯道助唇上又开始流泻笑意,这次的笑带了调皮。
  
  “恩。”帘内人娇吟出声:“:相逢不语,一朵芙蓉着秋雨。小晕红潮,斜溜钗心只凤翘。待将低唤,直为凝情恐人见。欲诉幽情,转过回廊叩玉钗。”
  
  吟罢,轻轻叹息了一声,幽幽道:“纳兰公子好才情,词作直比宋人,如柳屯田再世。可惜他,可怜我……”
  
  冯道助聪敏过人,听得颜如玉叹息,马上明白这位花魁的心结所在。宋朝时自称“奉旨填词”柳三变,柳永,一生写下佳词无数,词作婉约风流,后人称“凡饮井水处皆能歌柳词”。其人却终生不得志,郁郁而终,死后是一群妓女安葬的。他的词多为辗转娼门所作,予青楼女子们所酬唱。这颜如玉也在青楼,那纳兰公子身份却非当年柳屯田。他是当朝一品大员的长子,又是皇上跟前的红人,她一个下贱的青楼女子要得他一缕眼风无异难上青天。偏这女子不服输的本性,冯道助拿话激她,她便与他订下了赌约。
  
  今夜三更之前,光贤寺舍利子将在她香闺里现身,若不现身,透漏这个消息的冯公子自剜双目,或再送一首纳兰公子为她赋的新词。
  
  冯公子的条件是保证不泄露他的行藏,呆在她的房间里等到三更。
  
  老鸨向颜如玉转述了她一直倾慕的纳兰公子那首《减字木兰花》,是十分惊喜的。虽然在病中,也赶紧梳妆打扮起来与来人见面。
  
  一见面,这个似乎眼睛里面还有一双眼睛的男子便提出了那个奇怪的赌约。听到舍利子惊疑中她最直接的反应是那天在光贤寺被拒瞻仰舍利子的一幕,以及她回洛阳后写了一首诗,说谁能让她得到舍利子,她就随了那人从良。这不过是她一时激愤之举,也算是一个大玩笑。虽然她是洛阳一带的花魁,身价与脾性由她,自由脱籍却不是自己能办到的。那些成天围着她转的裙下之臣也没有谁把那诗当真,只当一首艳诗传唱罢了:
  
  冰雪佳人貌最奇,常将玉笛向人吹。
  曲中无限花心动,独许东君第一枝。
  
  
  
  纳兰公子送给她新词带来的喜悦涨满了整个胸怀,颜如玉将对舍利子的怨愤早淡忘到九霄云外了。漫长痛苦的风尘生涯里,出身书香人家的她将文才斐然的纳兰公子当作一朵只可仰望不能接近的莲花。多少个夜晚,她在黑暗中身旁嫖客粗重的呼噜声里彻夜默诵着纳兰词,守着心中唯一干净的地方。
  
  不管这个冯公子有何目的,颜如玉都会跟他打这个赌,她是多么多么喜爱纳兰词啊。她看不懂这个男人眼睛后面隐藏的东西,但是这个男人淡红如女子的嘴唇上调皮的笑使她相信这个赌约也许是个玩笑。这一度使她警觉,是否被人设了圈套。
  
  冯道助岂有不了解她的这些心思。他是长着天生重瞳的麻衣相师,经历无数奇怪的人奇怪的事,与人与鬼与妖打交道,看相读心是他天生的本事。帘子里面这个女子的面相他那日在光贤寺已经了然,今天的一切筹谋刻意都在他的掌握中,只等三更。
  
  烛上的灯花爆了,冯道助唇边惯常的那种笑隐隐浮出,楼外夜色阑珊,更鼓已敲过两遍。谜底即将揭开。帘子里颜如玉花容隐约安静,她,还沉浸在那首《减字木兰花》的缠绵婉转里吧,纳兰兄,对不住喽。
  
  “姑娘,您的药送来了。是现在打开服用还是等……”小丫鬟站在门口怯怯地问,眼睛瞟向坐一边望着她正笑着的奇怪男子,这男子在姑娘的屋里坐了整整一天了,也不见他跟姑娘喝酒或做别的什么,就这样偶尔隔着帘子跟姑娘说几句话,然后懒散地坐着看着某处笑。姑娘接的客人中这个男子最怪。不过,今天姑娘也很奇怪,脾气出奇的好,没有赶他走,还似乎很开心。
  
  颜如玉不耐烦地道:“先搁着。”小丫鬟答应着,脚依旧站在原处,似乎还有事情要说。一旁冯道助对小丫鬟笑道:“叫那送药人亲自将药捧来你们姑娘这里吧。他肯定想亲眼见姑娘对他送来的药表示满意。”
  
  小丫鬟脸红了,暗暗吐舌,心道:“这位爷倒能猜人心事呢。那送药的小元今天不知道怎么了,一定要求亲自将药交给姑娘,平时跟小元关系不错,自己不好意思拂他这点请求呢。”她心里一直惴惴,怕姑娘发恼。现在这位公子代她说了,不管姑娘答应与否,自己总算是帮过小元的忙了。
  
  颜如玉在帘子里挥挥手,道:“叫他进来。”沙漏上,显示快到三更天了,她的心思全在那个赌注上。
  
  小元捧着药匣子站在帘子外面明亮的烛光里,低垂着头,瘦削的身体虽然罩在一袭宽大的僧袍里仍旧看得出在微微颤抖。他是紧张还是害怕?
  
  “谢谢你替我送药来,你是净晦师父的俗家徒弟小元吧,这么晚了肚子肯定饿了。翠儿,带小师父去吃点心。我这里不要你伺候,你陪着小师父。”颜如玉软语如丝,甜美腻人。冯道助听了亦觉风光旖旎,这花魁的名头不是虚的呢。
  
  最难消受美人恩。翠儿亦搁劲使眼色示意小元离开这里,那小元浑似不见,蓦地抬起头来,一双眼睛灼灼盯着帘子里佳人倩影,涩声道:“小姐,小……姐,您先看看这匣子里的东西吧。您一定要看。”
  
  灯影一暗,匣子到了冯道助手里,看着小元惶急的眼睛,冯道助笑道:“小师父,这药会吓着姑娘的。唐突佳人,非你我所愿也。”说罢,掀开匣子,一瞬间,他唇上的笑消失了,眼睛里精光一闪。一伸手,拉住小元的一只手臂,迅速向楼外飘去。
  
  小丫鬟与颜如玉呆怔着,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夜风送来冯道助清越的声音:“事情紧急,在下改日解释今日之事。失礼!”
  
  夜已深,光贤寺大殿,内外灯火通明,一排排僧众肃立在殿外。巨大的长明灯下,跪着一名僧人。道明禅师袈裟鲜明,神色伧然,窃取舍利子犯下杀戒的果然是寺里僧人。昨晚冯先生那句“敛眉青楼怨,极目楚天舒”中的“舒”字,拆开是“舍”字与“予”字,暗喻舍利子是监守自盗,尚在寺中。万没有想到是这平日医人病疾,为方圆百里有恙者操劳的歧黄僧净晦所犯下的杀孽。
  
  神台上,两颗舍利子静静卧在灯影里,灰白里泛着一丝丝猩红,想必是守护僧的血染。执法僧分列在跪着的净晦两边,等着道明禅师下令。
  
  四周很安静,佛龛上的佛雕凝固着被世人瞻仰的慈悲笑容。净晦始终垂着首,自二更天他悄悄将舍利子送回舍利塔被当场捉住后,他一直没有开过口,不辩护亦无忏悔。僧众们骚动,惊疑,很快又安静下来。佛经里云:善恶一瞬间。这净晦盗取舍利子又送回,是佛所预示的,善恶一瞬间吧。
  
  注视面前垂首的僧人,道明禅师缓缓道:“盗取舍利子,残同门双目,净晦,你悔了么?”
  
  净晦仍低首,声音平静,道:“弟子罪孽深重,愿领罚。”
  
  道明禅师注视他良久,微微叹口气,举起手中禅杖……
  
  “等一下!”人随声到,大殿里多了两个人。
  
  “阿弥陀佛!”道明禅师对着其中一人宣佛号。冯道助弓身还礼,站直身子,灯光映照下,他一只手拿着一只匣子,一只手牵着小元,隐隐地,淡红的唇上浮出一点笑。
  
  冯道助眼睛扫向两颗舍利子,笑道:“禅师慧达,猜中“舒”中玄妙也!不过冯某有个故事想说说,说完了禅师再请处罚这位净晦师父如何?”
  
  “有一个会医术的大和尚带了一个小徒弟,大和尚医术很高,小徒弟只懂皮毛。不怪大和尚少调教,实在是外面的世界太花骚。小徒弟喜欢上一个女病人,这个女病人站的枝头在小徒弟眼里太高。某一天女病人放言得到某样东西后,会走下枝头与送她那东西的人共度春宵。小徒弟不懂什么是春宵却找到接近女病人的机会。”冯道助嘴角调皮地挑了挑,手里更加握紧欲挣扎的小元。
  
  道明禅师又宣了一声佛号。
  
  冯道助转向跪着的净晦,问道:“请教净晦师父,苍耳子治什么病?”
  
  “苍耳子味甘,性温,有小毒。嫩叶可食用,无毒。”净晦平静回答。
  
  “道明禅师,昨晚守护僧们素菜里可有苍耳子?”冯道助再转向道明禅师。
  
  道明禅师点头作答。冯道助放下手里的药匣子,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一只馒头,雪白的馒头。众僧莫名其妙看着那只馒头,他突然拿只馒头出来,是饿了?
  
  举着馒头,冯道助侧身对一直被自己拉着的小元道:“小师傅,这只馒头里有猪肉,你去召唤那只猴子来。你做的事我全知道啦,我会帮你向禅师求情。乖乖的,不然疼你的大和尚要倒霉哦。”
  
  小元惶然看看肃立的道明禅师,又瞄瞄执法僧,将目光落到跪着的净晦身上,眼眶里渐渐盈满泪水,喉咙里也发出低微的呜咽,接了冯道助手里的馒头,慢慢走出大殿,消失在光明里。
  
  所有人不出声,冯道助双手笼在袖子里,唇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美丽是众生的劫,那天他偶尔从这个小孩子眼睛里看到那种对美色的痴迷发出这样的感叹,没想到这个劫以如此方式应验。
  
  小元很快回来了,肩头上蹲着,一只啃着馒头的猴子?猴子边啃着馒头,边向众人挤眉弄眼,黄毛披佛的面郏上,眼眶子周围有几道结痂的抓痕。
  
  冯道助蹲下身,看着小元的眼睛道:“小师父,苍耳子与猪肉同食,会怎么样?”
  
  小元道:“眼睛痛,看不见东西,但过不久就好啦。”
  
  “呵呵,你是怎么发现的哪?”
  
  “从小猴子身上。”
  
  “啧啧,真是个聪明的孩子。小猴子吃了猪肉和苍耳子,眼睛痛,看不见东西,你记住了。后来你放小猴子进舍利塔,从顶上的通气孔进去拿舍利子,是吧?”
  
  “恩。”
  
  “小猴子怎么样将猪肉带进塔的呢?这个我可推测不出来。恩,小元?”
  
  “我只想趁守护舍利子的师叔们眼睛痛看不见的时候,让小猴子拿走舍利子。我没有让小猴子挖,挖他们的眼睛啊,呜呜~师父,小元真的没有让小猴子挖师叔们的眼珠子啊。”小元泪流满面。
  
  “好了,别哭了,小猴子没有挖你师叔们的眼珠子。先告诉我你怎么让小猴子把猪肉带进塔的?”冯道助温言哄劝。
  
  “我没有让小猴子带猪肉进去!师叔们不会吃荤腥的!我,我将猪油涂抹在小猴子手掌上,小猴子看到馒头会去抢,撕开找猪肉吃,塔里的师叔和它熟,不会赶它……”小元抽抽噎噎。
  
  “哦,难怪那些残剩的馒头上有猴子的抓痕。小猴子在撕扯馒头的过程中必然会将猪油沾染在上面,你事先又了解素菜是苍耳子,所以安排了这样一场游戏,对不对?”冯道助唇上的笑隐去,重瞳深沉。
  
  猪油与苍耳子混吃,一般人会双目痛,暂时失明。僧人们长期食素,乍食荤腥反应自比常人强烈,双眼剧痛之下,拼命抓挠,神智昏乱,终至挖出自己的眼珠……
  
  冯道助夜勘现场,摸到水壶上有荤油,馒头上的指抓印,注意到塔顶通气孔向下窥视的猴群,以及那首传唱的艳诗。那孩子,小元眼睛看着花魁娘子的痴迷;一个孩子能懂什么风情,能解什么情欲:冰雪佳人貌最奇,常将玉笛向人吹。曲中无限花心动,独许东君第一枝。 他想的不过是走进那座小楼目睹一下花魁见到舍利子惊喜灿烂的笑颜。
  
  他的师父事发后决定替徒弟受罚,他是否比冯道助更早勘破了这血腥的舍利子失窃之秘,换掉了匣子里的药(舍利子),这是佛性的慈悲还是愚昧?也许只是一个师父对徒儿不分辨是非的疼惜。
  
  
  事件几乎昭然,众僧心内沸腾,面上却竭力保持平静。
  
  这个孩子,日日浴在佛礼里,心地却如此阴辟,自私,黑暗,众人皆心寒。
  
  净晦垂首更深,他心里在想什么无人知晓,但是他的痛苦与自责尽在这深深的垂首里。可是,黑暗背后,更大的肇事者又是谁?是佛还是人?
  
  谁来承担这个故事里的责任?道明禅师不了然,冯道助亦无从了然。
  
原创  林友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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