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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惊魂]肉欲

借借
2006-02-18 17:54   收藏:0 回复:8 点击:3506

    一个听来的故事
  
  热醒了。
  
  逼仄的船舱空气像困在密闭容器里的火兽,一呼一吸之间意识里只热,热,热!胸闷欲呕,我浑身裹在热汗里下了铺位穿上鞋逃离这个蒸笼样的空间,心里有一些后悔疼惜那几元旅费,蹲这四等舱受罪。
  
  一九八三年的中国几块钱几乎可以开销一个普通家庭的小菜,有空调的一等舱那是一般人享受不起的。常年在外跑,靠着跟单位管报销的会计关系,吃点苦,多拿点差旅补贴,每次看到妻接过那些节省下来的钱眼里漾出的一点光,我心里隐隐的内疚里便夹杂了一些安慰。
  
  妻的脸在我脑子里打了个转,立刻被闷热带来的烦躁挤出思维。我走向船尾希望那里有江风吹走身体内积聚的懊热,黯淡的灯影里有个瘦长的人形正将大半个身子弯向船栏杆下面的江水,姿势象跳江。我不自觉地张嘴喊了一嗓子。
  
  喂,你干什么?
  
  人影直起来,我奔近时正迎上转过来面对我的一张悲苦的男人面孔,看不出有多大年纪,头发剃得很短几乎贴着了头皮,身形很高,我不算矮站在他面前还低他一个头。他双眼一瞬不瞬看着我,竟似痴迷。我倒被看得不好意思起来,被一个男人这样盯着看即使白天也怪异,何况在这样深夜这样一个地方。我暗暗埋怨自己多管闲事,嘴巴痒喊那么一句。移开视线想走开,眼睛余光落在一只敞开盖的盒子上,那盒子在男子的一只手上提着,暗影里竟然泛着淡淡的光,我好奇地眯缝了轻度近视的眼,细看,那闪光的是?骨头!长长短短,宽窄不均,什么动物的骨头?我惊讶地抬头再次仰视高个男人,他一直背在身后的一只手伸向盒子,天,那手指勾着的是什么?
  
  两只黑洞洞幽幽地朝着我,光滑惨白的额骨突出在两点幽影上,颅骨!瞎子都能认出这是什么的头骨!高个男人手上勾着的是一颗人头骨。我背上的汗全干了,背心冰凉,觉得一股子寒气沿着脊椎向心脏流窜。脚却象钉子,挪不开步子,楞楞对着高个男人的眼睛发寒。
  
  高个男人终于放下盒子,眼睛垂下,嘴唇翕动说了一句,别怕,他是好人,别怕啊,他想看一眼长江,这是他的遗愿。
  
  高个男人的声音干巴巴,没有一点水分。我总算惊魂稍定,不满地说,你这样会吓着人的,你……我哽住了,几滴液体落在头骨上,高个男人在流泪。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我一下子开始同情他起来,一九八三年的长江航道上,一艘经过长江三峡的轮船尾部两个男人相对无语,其中一个抓着一只人头骨流泪。远处,神女峰在黑暗里恒久等待。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和高个男人彼此平静下来,他递给我一支烟,烟头明灭之间,他开始给我讲人头骨——与他的故事。远处的神女峰眼神忧伤。
  
  我出生在长江边上一座城市,读完小学,初中,那场革命来了。我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对当时有志青年建设边疆的号召心往神驰,不顾父母的劝阻报名到一个近乎原始时代蛮荒地区建设祖国。最初的新鲜劲过去后,后悔,烦躁,失落,还有挡无可挡的绝望情绪渐渐象藤蔓缠绕我们建设兵团的每个人。这个兵团全是男人,又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物质的极度匮乏几乎折磨得每个人都成了一只饥饿的兽,每天我们脑子里就是吃的,吃的,吃的……
  
  遇到他,是在一片树林子里。他已经饿得不省人事,我发现他的时候他嘴里咬着几片树叶,却没有气力咀嚼,眼睛却是睁着的,静静看着树林上露出的一点点天空。他从北方一个城市来,据说出身医学世家,属于那种可以教育好的狗崽子。他眼睛里的纯澈透明触到了我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我不要他闭上那样一双眼睛。我救活了他,用那种说书人宣扬的割股续命的方式。我割下了自己腿上的一块肉,熬成汁,灌到他嘴里。你不知道啊,人啊,天生就对肉有欲望,他的生命力很快回来了。以后我们就在了一起。建设兵团这样假凤虚凰的很多,没有人会觉得这样违背了什么。当食不果腹的时候,人身上的兽性往往压制住人性。
  
  后来我们俩被派到深山的一处废弃的兵工站保护所谓的国家财产。这座兵工站在一个山洞里,存方的多是解放战争用过的老式大炮,根本就是一堆堆废铁。可是我们得象保护自己的眼睛一样来保护这堆废铁。兵工站与世隔绝,建设兵团每过两个月派人给我们送点吃的,那些吃的少得可怜。通向山洞外的唯一一座桥年久失修,早已腐朽不堪,我总担心有一天这桥断了,我和他就要困死在这山洞里了。每天最快乐的时候是我们一起静静坐在山洞口看天空色彩的变化,依偎着目送天边最后一丝紫霞消失。
  
  孤寂的夜,我对他讲述那些水边的故事,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他默默倾听,却从不提他北方家乡的事。
  
  桥,在夜里山洪冲泄时断了,我们像两只等死的僵尸困在山洞,每天麻木地呼吸,绝望地等活。兵团的人过了送吃的期限一个月没有来,我们已经没有食物可吃。躺在一起,呼吸相闻,他越来越衰弱,我也一样。但是,我一点不再恐惧死亡,因为我有他的陪伴不会是孤魂。死亡的阴影下我又看到了那双清澈透明的眼睛,眼睛在说话,我不想死。那眼睛后面隐藏着的渴望我也看得出来,你能再救我一次吗?
  
  我不能,腿上的疤痕隐隐作疼,我是个自私的人,不肯孤独死去。我心里渐渐起了恶念,那肉汁的味道象撒旦一样诱惑着我。我……
  
  
  高个男人突然停止了诉说,眼睛里再次泛出晶莹,望向黑暗的江面。我沉浸在他的故事里,几乎忘记了闷热,急切地盯着他莹然的双眼,盼他说下去。
  
  他先于我咽气,死去,我收拾了他的尸骨,包在衣服里。两个月后桥修通,我带了他的尸骨回到建设兵团,以后一直带着他。
  
  高个男人结束了他的讲述,我有些悻悻然,总觉得他隐瞒了些什么。又说不出有哪些不妥,只好大了胆子再看他去盒子里拿一块块尸骨弯腰投进船下的江水,骨头入水的扑嗤声听起来很刺耳。盒子里的骨块空了,只剩下一颗头颅骨幽幽地闪着惨白,高个男人提那头骨,抓握不住,头骨掉到甲板上,骨碌渌滚到我脚边,我本能地弯下腰帮他拣拾,触手处,一块凹陷,转过头骨,侧面凹进一大块,凹痕陈旧,我一楞,脑子电光火石闪过一个念头。松开头骨,我站起来说,你忙吧,好热,我回舱去了。不等看高个男人什么表情,我逃也似的离开船尾,背脊上一道冰冷残留。
  
  回到铺位上我怎么也睡不着,一闭眼那头骨一双幽幽的黑洞对着我冒寒气。一身热汗,我坐起来,找出毛巾决定去冲个凉。
  
  舱底层的冲凉间里灯光更暗,我怕会跌倒,轻轻摸到最近的一档格子门推开进去,毛巾掉到地上,我趴下去摸,隔壁居然有人,赤裸的两条腿中间躺着我的毛巾,我说,喂,伙计,帮帮忙,把毛巾递给我吧。
  
  淋浴的人体转过身,一动不动,两条光洁的腿戳在我的毛巾两边,我有些生气,不愿意拣算了,我自己过去。
  
  重重推开门,我瞪大了眼睛,浑身寒毛直竖,赤裸着的高个男人抱着那颗狰狞的人头骨幽幽地看着我。我眼睛抽筋似的在他身上抖动,不对不对,有什么地方不对!他身上没有一点疤痕,他怎么说曾割肉给人救命?天,难道,我紧张地看着高个男人捧着的人头骨,脑侧的凹痕,有什么东西在我心里炸裂。
  
  高个男人温柔地吻着头骨,说,
  
  故事里的我应该是他。他的肉是我的毒药,我没有办法能够摆脱那种诱惑,我砸晕了他,一点点吃他的肉,不能让他死,死了肉会腐烂。我也给他吃自己的肉,保证他不被饿死。他昏迷的时候吃得真香啊,肉欲天生,中毒的原不止我一个人。他身体真好熬得住,我的技术也好,我父亲死前教的那点解剖知识还真派上了用场,他说学了总会有用……
  
  我忍住呕吐,转身狂奔向舱外,汽笛长鸣,神女峰盈满亘古的忧伤在苍茫的夜色里扑面而来。
  
原创  林友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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