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儿大盛开的日子，寡妇把狄夷领进了村子。
　　那时间，村口坡上的花开得如大雪压山一般纷华，寡妇一身通红穿行在花海里，他终于从娘家回来了。她后面是个扮相作怪的狄夷汉子，牵着一匹高头的黑骡，上面缩着脸蛋通红的娃娃，抄着手，突然一会抽出来揉揉鼻子，又马上藏回了袖管里。
　　一个小小的扫地旋风令狄夷专注起来，他抬起头，漫看了看远处。这时风忽然慢慢地刮起来，一掀一掀地吹起狄夷的大氅，坡上的无数花片儿随即纷纷扬扬地散了下来。
　　
　　村口的几个闲皮远远地打起了呼哨。寡妇低着头，从远到近，默默从他们中间走过去，闲皮们转头又接上瞭着狄夷，这才发现狄夷也盯着他们，目光几如飙出的火焰一般干炽，这令闲皮们感到猝不及防，彷佛他们慌忙中激生的戾气一从他们的眼睛中射出，即刻就被火焰炙烤消融了。
　　
　　呼哨声于是忽然截止了。
　　
　　春夏二季，狄夷都没有说过话。
　　
　　第一场小雪后，闲皮们发现狄夷久久站在一片空地上，仔细搜寻着什么，都有些诧异，于是纷纷蹩了过来。狄夷看起来已然换了外面的袍子，但硕大的耳环与披散开的长发，让闲皮们一直都有些压迫。
　　
　　“老哥，你作甚么？……”一个闲皮怯怯的问，似乎不需要答案的口气。
　　狄夷果然没有回答，一转身大步走开了。在闲皮的激愤中，突然又停了下来，问——
　　“发财么？”
　　于是闲皮们立刻压制了怒火，面面相觑。
　　“晚上——等我——”狄夷嗫嚅着寻找着需要的词语，努力让闲皮们明白，一边用眼光射过众人。
　　
　　第一场象样的大雪之前，几个邻村的山披上忽然就一片狼藉了。原本繁盛的灌木林子，平坦的草地，现在却是一片杂乱的骨殖场了。朔风大起的时候，原本在棺椁里的头发被一撮撮扬起来，一堆堆卷到角落里，山谷里，草窠里。
　　——寡妇给大家说：“邻村出了恶人，专门挖坟掘墓，领村几乎挖遍......”族长也走过来，听了几句，摇摇头走开了。又有妇人咒骂着，说“晚上有几个人经常赶车出去......”，接上就狠狠地戳狄夷媳妇一眼。然而也没有受到甚么附和，人人好像有心事一般，妇人于是也沉默了。人群渐渐散去。
　　
　　这恶人开始祸害本村了。惶恐马上在村民中蔓延起来。狗开始整夜整夜地吠叫着，却看不见有什么异样。寡妇说她一天夜里看见了一只鬼，在坡上推着一个碾子，无声无息的，然后就抖了一夜，不几天又有另几个人说看见了那东西，绘形绘色地到处传播着，而大户们的祖坟也连续被盗了。终于有人开始挖掘自己家族的墓地，迁到别处。这风潮很快流传，后来人们不再只挖掘自己家族的墓地，他们一群群地出发，呼啸在山间，寻找可挖掘的墓地，总是在一声叫喊后群蚁般的迅速会聚，然后总又是一堆的狼藉。无主的古墓也纷纷被掀开了。不久山坡上到处都是乱抛的骨殖，棺椁里的头发被野风一撮撮扬起来，飘飘然被飏上半天，然后一堆堆地被卷到角落里，树丛里，草窠里。
　　
　　“挖了一把剑！”
　　“。。。。。。铜钱多得用铲子铲！。。。。。金的！是金的！”
　　——这声音在人群中响亮地闪烁着，人们都兴高采烈，如同一场盛会，口沫横飞地炫耀着嫉妒着混淆着发狠决定着垂头丧气着躲躲闪闪着。
　　
　　直到一个清朗的中午，人们看见狄夷媳妇从祠堂里搬出了一把椅子，见人就说“借用一下”。于是人们很快骚动起来，等到族长被搀扶到那里的时候，祠堂的大梁已经被卸下拉走了。族长从地上捡起一堆被踩踏得不成样子的牌位，拢在一起，发着怔。忽然他簸踞在了地上，忽然嚎出很大的声音，开始几声如将受死的牛一般哞，后来又象山羊一样长长短短地叫唤。很快娃娃们探头探脑地出现在周围，远远地站着看。终于，待到他哭罢了，悄然起身离开，却一眼看见狄夷的大车已然行走在村里了。
　　
　　
　　又是杏花大盛开的日子，族长把老房卖给了狄夷，决定离开村子。
　　他将出村口的时候，一个小小的扫地旋风令族长专注起来，于是他抬起头，轻轻喟了一声，引起了一阵风，一掀一掀的从坡上掠过去，花瓣儿随即纷纷扬扬地从坡上散下来。
　　
　　这时他忽然发现，老人都独自靠墙蹲着，片刻不离地凝视着他，眼中满是极陌生极诡异的神情，不知在警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