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有雾。
　　 满天飞雪。
　　 碧春亭。
　　 无痕已经在这里等了一天一夜。
　　 今天是腊月初八，也是无痕接到截杀令的第二天。
　　 “碧春亭朝南的路只有一条，别的事情你不用做，萧白鹿腊月初八必经此路。”
　　 “这么有把握？”
　　 “这三年里我一直在找这个机会。”
　　 “萧白鹿是谁？有这么难杀？”
　　 “萧白鹿轻功无敌，唯一躲不了的就是你的弓。”
　　 “那我躲不了什么？”
　　 “天知道。”
　　 “好。我就在那等他一天。不管他来不来，你都得陪我睡觉。”
　　 燕如飞轻轻的一笑。消失在雾中。
　　
　　 无痕做杀手做了三年。
　　 江湖上有人传闻说无痕做杀手就为了一个女人。也有人说他是为了一个女人才做杀手。到底是为了什么，也许只有无痕他自己知道。
　　 无痕已经很悃了。
　　 天很冷，他的嘴唇已经冻得发紫。手中有弓，背上箭镞在动。
　　 无痕喃喃道：“我躲不了的就是你的笑容。”
　　 这是他第一十七次帮燕如飞杀人了。他没有从燕如飞这里得到过半点好处，有一十二次无痕提出一个要求；就是能跟燕如飞亲个嘴。有九次亲到了燕如飞的脸，还有三次只亲到了鼻子。
　　 无痕觉得自己很失败。亲嘴这样的事情对于他来说就跟睡觉前闭上眼睛这么简单，可他只要看见燕如飞的笑容，他的动作就会僵住。于是燕如飞的发丝开始骚扰无痕的眼睛，就这一眨眼的时间，他就亲错了位置。
　　 后来他一直安慰自己；万一哪天燕如飞没刷牙，他会亲的很后悔的。
　　 雾很大。
　　 白雪铺地。
　　 碧春亭有桃花娆娆，白中一点氤红。
　　 无痕抚摩手中的银弓。
　　 弓长五尺，弓身绷的是洱海的澹蛇筋。
　　 弓上有字：无梦无痕。
　　 这便是江湖上闻风丧胆的“无痕弓”。
　　 无痕是个好猎手，今天他等的就是萧白鹿。就像燕如飞说的一样，萧白鹿轻功无敌，唯一躲不了的就是他的弓。无痕笑的很尴尬，他的眉毛上已经结了一层厚厚的霜。
　　 无痕自言自语的道：“这次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再跟她亲嘴了。我要跟她睡觉。”
　　 有风起。
　　 雾在风里散的很快。
　　 地上积雪突然被风吸起，就在半空中旋浮不落。
　　 无痕蹲着没有动。
　　 他看见一个影子，由远而近。
　　 一个猎手看见猎物都会变的很紧张，无痕正好是个猎手，但他没有动，因为他知道，那个影子不只是一头鹿那么简单。
　　 那个影子突然也不动了。
　　 积雪在散开，林子里有沙沙的落叶声。
　　 那个黑影叹了口气，好象有很多的心事。
　　 无痕淡淡的道：“你是萧白鹿。”
　　 “我是。”
　　 “你可知道我是谁？”
　　 那黑影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往前走了几步。无痕已经看清楚他的模样，一身青衣，斗笠上积了厚厚的一层雪。无痕没有看他的脸，只盯着他的脚看。脚上有双白靴，浅浅得浮在雪地上，他每走动一步，可以很看清楚积雪在飘浮，却没有留下一个脚印。
　　 无痕道：“我听说萧白鹿轻功天下第一，今日一看，果真是踏雪无痕。”
　　 “阁下这么冷的天蹲在碧春亭是为什么？”
　　 “等一只鹿。”
　　 萧白鹿道：“沧州城里有吃有住，阁下偏偏要在大雪天里等一只鹿？”
　　 “因为有个女人告诉我，萧白鹿腊月初八必经此路。”
　　 “所以你就在这里等我？”
　　 “嗯。所以我在这里等你。”
　　 萧白鹿笑了笑，道：“燕如飞好本事，居然能找到你这样的好男人。”
　　 “我是个好男人。但有一点你说错了，我不是燕如飞的男人。”
　　 萧白鹿看了看无痕的弓，点了点头，道：“这把想必就是无痕弓。我记的有一次我路过黑水潭，听很多人说起无痕弓。箭箭追风，百发百中，不错不错，是把好弓。”
　　 无痕眉头一皱，冷冷道：“只是弓好么？”
　　 “天地有常，不为尧存，不为舜亡。无痕弓弓出无形，当然不是人为。”
　　 “此话怎讲？”
　　 “乱世无忧，正所谓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我萧白鹿一介草夫，不必谈论什么天下大势，我只知道一个道理，你弓再好能杀尽天下人么？”
　　 “我也只知道一个道理，燕如飞要我杀谁我就杀谁。”
　　 “燕子连环坞跟我白鹿堂向来不和，燕如飞更视我为眼中钉。萧某人还没老，出来之前我就猜到，沧州之行肯定没这么简单。往沧州北走必经碧春亭，燕如飞既然安排无痕弓在此截我，恐怕是天意了。”
　　 银弓在手。
　　 人人已动。
　　 无痕没有动，动的是萧白鹿。
　　 无痕知道踏雪无痕不是浪有虚名，无痕弓一出，能不能射中对手，他心里根本就没底。
　　 青衣晃眼，人已快到面前。 　
　　 箭已出。
　　 呼啸的破风声排山倒海般汹涌。 　
　　
　　 萧白鹿身形一错，硬生生的往后疾退，衣袂凭空横张，幻起一团白雾。
　　 雪花漫天飞舞，白光闪动，箭落草丛中。
　　 无痕一箭未中，忽然一个转身，右腿跪地。
　　 箭上弦，弓满月。
　　 他没有射。
　　 他看见一个人。一个女人。
　　 一个他亲了一十二次都没有亲到嘴的女人。
　　 白衣如雪。
　　 燕如飞。
　　 “燕子连环坞起码有五十二个高手往这边赶来。以他们的脚力来算，最多还有半个时辰就可以到碧春亭。无痕就算在三箭内射不中你，你好象也已经没有机会。”
　　 萧白鹿叹了口气：“本来我还有机会，你来了我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哦？”
　　 “无痕弓的确霸道，在你属下没赶到之前我勉强可挡他三箭。”
　　 “呵呵，现在呢？”
　　 “如果无痕再射两箭，加上你燕如飞，我一点胜算都没有。”
　　 “燕子连环坞跟你白鹿堂斗了三年，你有想过会输在我手里么？”
　　 “当然想过。所以我做每一件事情都非常的谨慎。”
　　 “可今天呢？”
　　 “我从不想今天，我只想以后。”
　　 “我知道你萧白鹿轻功天下无双，虽然有无痕在，我还是有点不放心，所以我一直守在碧春亭。不要说我们女人做事情优柔寡断，对付你萧白鹿还是小心点的好。”
　　 燕如飞笑的很开心。看见她这么开心笑的样子，无痕已经瞧得入神了。他几乎忘记了前面还个萧白鹿。
　　 高手相斗，哪怕就只有一个机会都不会放过，萧白鹿无疑是个高手，因为他已经冲向无痕。
　　 燕如飞一声轻啸，娇躯一闪，掌风送出，拍向萧白鹿的背部。
　　 萧白鹿不能大意，他扑出来之前就已经考虑过，就算是硬接燕如飞一掌他也要把无痕弓夺过来。
　　 弓已满。
　　 箭已出。
　　 萧白鹿突然双腿踢空，身型急旋，似陀螺般的撞向无痕。
　　 一时尘雪飞扬，漫天迷雾。
　　 萧白鹿低哼了一身，有血滴落雪中，殷红数点。
　　 燕如飞一掌击空，变身再击，萧白鹿斜斜跃起，右臂已中一箭。箭头穿透而入，直没箭镞。无痕弓弓力之劲猛非同一般。
　　 无痕怔了怔，很迷茫的望着燕如飞。
　　 燕如飞轻呼道：“你还看什么？”话音未落，一股阴柔掌风便拍向萧白鹿的胸口。
　　 “我在想一个问题。这第三箭肯定有人会死。”
　　 “那你还不快射！”燕如飞这一掌用了全力，只想将萧白鹿一掌拍死。
　　 银弓满月。
　　 第三箭已射。
　　 箭呼啸而出，正中燕如飞的背脊。
　　 箭身穿胸而过，白衣有血。
　　 四周变的很沉静，落叶仍在飘，雪仍在风中飞舞。
　　
　　 燕如飞突然一顿，她好象感觉气氛有点异常。她有点喘不过气来。
　　 有很多事情都无法预料，就像无痕的无痕弓一样，他明明可以一箭射死萧白鹿，但现在箭却在燕如飞的胸口。箭镞在颤抖，燕如飞看着飘落雪地上的血花，缓缓的溶散，就像一朵桃花般的鲜艳。
　　 她转过身来望着无痕，还是那种很轻的笑容。在白衣白雪的映托下，更显几分娇媚。那种美，美得让人透不过气。
　　 燕如飞柔声的问：“这是为什么？
　　 无痕道：“我记的我亲过你十二次。”
　　 燕如飞笑道：“好像是。你就算在冰天雪地里杀人都这么浪漫，我一直猜不透你这个男人。”
　　 无痕：“我们认识三年了吧？”
　　 “嗯。”
　　 “可我跟他认识二十三年了。”
　　 燕如飞一怔，她没有明白无痕说的是谁。
　　 无痕又道：“我的意思是说，我跟萧白鹿认识了二十三年。”
　　 燕如飞望着萧白鹿。
　　 萧白鹿咳了一声，点了点头道：“我跟无痕从小玩到大，他身上有多少根毛我也清清楚楚。”
　　 燕如飞无语。
　　 “我说出来也许你不信，出门之前我已经知道，燕如飞会在碧春亭设下埋伏。而且我还知道，你找的不是别人，一定就是无痕。因为我就算轻功天下无敌，我也决躲不了无痕的无痕弓。可惜，你千算万算还是算错了一件事情，无痕是我朋友。”
　　 燕如飞怔怔的望着无痕，轻声道：“我只想问你一句，你每次亲我都不是真心的吗？”
　　 “有一次是真心的，可惜，亲到你的鼻子。”
　　 “我是不是坏女人？”
　　 “如果有个女人一口气杀了三十八个手无寸铁的人，然后问我；我是坏女人吗？我应该怎么回答她？”
　　 “……我明白了，你是侠客山庄的人。”
　　 “我一直都是侠客山庄的人，就算山庄的人全死光了，还有我无痕可以为他们报仇。”
　　 “就为了报仇你才跟我在一起么？”
　　 无痕说不上话来，他也有个疑问一直解不开，江湖上有人说无痕做杀手是为了一个女人，也有人说他是为了一个女人才做杀手。到底是为了什么，无痕问过自己起码有一千次，可无人能回答他。
　　 杀一个人有时候中需要一个理由，那爱一个人呢？需要多少理由？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有杀人也有被杀。我只觉得我平生做错了一件事情，你知道是什么吗？”
　　 无痕摇了摇头。
　　 燕如飞抬头望天，雪天一色，白茫茫的一片。
　　 “记得第七次亲我脸的时候吗？那次我是真的想让你亲到的……也就在那刹那……我知道我是爱你的。”
　　 无痕有种说不出来的悲哀。他已经想不起来第七次是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
　　 燕如飞已缓缓倒地，无痕抱住她的身体，疾点燕如飞周身穴道，想帮燕如飞止住滴落的鲜血。他突然不希望燕如飞死去。他不希望燕如飞就这样死在他的箭下。
　　 燕如飞笑了笑，嘴角流溢出几点血来，唇如桃花在雪中耀艳。
　　 无痕吻着她的嘴唇，凄狂的道：“这次你怎么不躲开……”
　　
　　 满天飞雪。
　　 风起，雾散。
　　 碧春亭的桃花抖落一枝积雪，朵朵艳丽，殷红似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