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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离失所的冬天

凡子
2005-12-19 08:56   收藏:6 回复:14 点击:5713

    尼从兜里拿出钥匙打开了房门一种糜烂的气味扑面而来。这种味道让尼觉得有一个女人好象就死在屋里面,她尸体腐烂的气味经年的弥散在空气中。跟往常一样,尼从抽屉里拿出一片白色药丸,然后径直走到厨房倒了一大杯冰水猛地一口全喝下去。
   尼在一家杂志社工作。租住的地方离那有点远,每天都要赶着拥挤的公交车上下班。最让尼烦躁的是遇上交通的高峰期,于是长时间的塞车甚至在几十分钟的时间里笨重的公交车像个死人一样停在街道上,动也不动。为了有足够的时间赶到杂志社尼不得不提前半个小时从家里出发,在每个清晨穿越过F城四季的灰重的空气,这样的生活让人觉得沮丧。尼一再地诅咒它。
   杂志社的主编是个古板的老头,在这个圈子混了很多年才爬到今天这个位置。这样的人你总能够很容易地找到,他们寄生在各个组织机构。他们说着搀杂方言的普通话,又带文化人的酸气,好咬文嚼字。老头子从来不让他的嘴巴闲着,从杂志社的内务到男女的作风问题,再到国家大事,又往往能将极其平常的细小事情上升到爱国的高度,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说话的时候总习惯地把他无框的近视眼镜往日渐光秃头上推,总让人担心有天是否会滑落下来而砸到自己的脚。其实他这人不坏,就是嘴巴关不住。尼可怜他,也可怜身边的那群阿谀奉承的同事们,但尼知道自己并不见得有多么高尚。
   记者部的小丽每次遇见尼,总是暧昧地笑着,眼波流转间,极其妩媚。那真是个尤物(这从杂志社男同胞的目光可看出来)秀丽的长相,很高的个头,特别是她挺拔的胸,像两只不安分的跳蚤,又或者是暂时歇息的鸽子,随着她的走动一颤一颤的,总能引起男士们无端的遐想。每次遇见小丽,尼总是不自觉地低下头,匆忙走过。尼能感觉出脸颊发烫,说不清的羞涩,甚至自卑,这无形的压迫感紧紧围裹着尼,让他无所适从。只有在摆弄照相机的时候,他才觉得自己是个志气高仰的士兵。尼热衷于摄影,并善于从平凡无奇的世间物中,挖掘出闪亮的光点,使事物蒙上诗情画意的纱蔓。尼在杂志社的工作就是根据编辑的要求,拍摄一系列主题照片,多是一些具有生活气息的现代都市的图片。尼喜欢这份工作的真正原因是因为它让尼觉的自由,在这个年代,自由就像梦里的幸福的呻吟,珍贵而稀薄。
    在家里尼喜欢把扎起的头发解开,让它们散落在肩头,赤着脚在房间里走动。他有时候会觉得老头子的可爱,因为他纵容尼的长发。但尼总想不明白一个人为什么总有那么多的话要说呢,都是些琐碎的老掉牙的事情老头子还是会喋喋不休并乐此不疲地一再重提。尼想当自己到着年龄的时候是否也会成为这般可笑的让人觉得悲哀的样子。这就是衰老么?这个词时常跳到尼的脑海里让尼心惊肉跳有种深至骨髓的孤独。尼知道,这种孤独只能当作一个不能见人的秘密隐藏起来。有次尼曾对小丽轻微地言语提及小丽故作深沉地对他说她懂并以一种怜惜的更多的是同情的目光望着尼,这个情景让尼觉得屈辱从此再也没和人说起过。但很多时候,尼会重复地做一些细碎的事情,以此来打发漫长的黑夜。愈是深夜的时候,尼就越发地清醒。很多的片段光箭般闪过他的脑海发着光芒而那些久远的记忆在黑暗中氤氲开来比如三姨她是尼的生命中传奇般的女子。在她离开后的那些岁月里尼仍然像从前一样怀恋着或许从一开始她就注定要一直潜伏在尼的血液里,等待一场绝望的疾病降临。这是个宿命尼想。
  
   三姨是尼的亲姨。在尼小的时候,回到了那个安静的小镇。众多的传言在三姨的身后飘摇,使得三姨越发地扑朔迷离。尼固执地叫三姨为三姨。他知道她从一个繁华的大城市来的,是个有名的摄影师。尼有事没事总喜欢跟在她的屁股后面转,看她摆弄那台笨拙的佳能照相机。三姨后来拿出一张图片儿给尼看。尼当场就傻乎乎地笑了。 原来是自己紧缩着身子在草席上睡觉,形状类似子宫里的婴儿。尼迷惑地睁着大眼睛问:三姨,什么东西不好拍,你干嘛要拍这个呀?三姨一脸庄重地说:你还小,不懂。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什么是艺术了。尼觉得这图片没什么意思,后来就弄丢了。但尼对艺术这个新鲜的词儿却一直记忆犹新。
   尼没有想到三姨会摸自己。有一天睡到半夜,尼被一阵异样的感觉弄醒,睁开眼看到三姨的手在自己赤裸的身体上四处游走。三姨的手光滑柔软,摸在身上很舒服。当三姨摸到那个地方时,尼忍不住打了个颤,翻过身企图躲避过去。三姨把尼的身体一点一点地掰直接着用嘴巴去亲尼身体的每个部位,结果第二天早上起来尼发现自己身上到处都是三姨的口红印。尼觉得三姨从此看他的眼神有异样,究竟有什么不同尼又说不出来但尼始终记得那个晚上三姨怪异的举动,三姨的抚摸让自己觉得幸福。
  
   幸福是尼后来才想出来的词。这段记忆已经回放不下于千遍了,三姨的脸也逐渐变得清晰起来。尼幻想自己和三姨在家里的那个阁楼里做爱。那里很暗,不会被什么人撞见。三姨汗水淋淋,不断地呻吟着,手指像小时候那样在自己身体上游动。尼似乎忘记了一点,那时候三姨三十来岁,正是女人最有吸引力的岁月。如果她还没有死的话,现在应该有四十五岁了。和一个四十五岁的老女人做爱会有什么样的感受呢。当然没有尼想象中的那么完美。尼是在大人们的口中听说三姨的故事的。她在自己宽敞明亮的卧室里摆满自己那些曾经在国内乃至在国际上获得的大奖的照片,地板上铺满了一层又一层火般燃烧的红玫瑰三姨就在这种绝美的环境下割脉自杀的。后来有人为了纪念她的死,专门为她写了一首诗:
   在黑与白的交替中,
   你独自走过寒冷的冬天,
   像个离家出走的少女,
   你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据说那个非常有名气的为三姨写诗的男人也就是三姨的秘密情人因承受不了思念的痛苦不久后就进了精神病疗养所。
  
   尼在很多个这样的夜晚想起死去的三姨。在三姨的遗作中有一幅是这样一个情景;一个小孩双手插在裤兜里,耷拉着小脑袋,漫无目的地在铁轨上行走。快要下山的太阳,刚好把辉光打在他左侧的肩膀上。这是一幅黑白的照片。上面写着拍摄的日期是一九九三年三月其日。尼从小就对这照片着迷。他一直想弄清楚照片中的小孩是谁因为我们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也分不出是男是女或者是小时侯的三姨。但他为什么一个人走在铁轨上?太阳快下山了他为什么还不回家他又要去哪里。这些问题像一个光怪陆离的梦一直困扰着尼就像现在这样尼坐在客厅的沙发里喝着雀巢咖啡安静地想着那幅画。墙上的挂钟已经指向十二点了尼还是一点睡意也没有。时钟发条转动的声音在客厅里清晰可辨。尼总是把它想象成一个人的脚步声,有一个人在客厅里踱来踱去。有时候很悠闲,有时候又显得紧张,焦虑,恐惧。尼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尼从来没想过要把它认定为某个人,只要这个房间里有人在走动能让尼感觉到他的存在,这就挺好的。
   尼打开了唱片机,把一张帕格尼尼的唱片放进去。一种悲伤的调子在空间里冲撞。它悲伤的像是在为谁举行丧礼。小提琴尖锐的声音仿佛要刺破稀薄的空气,在人的体内留下一阵水纹,很长时间才见散去。有时它是安静的,安静得像是失去防抗力的婴孩,在梦里睁大惊恐的眼睛,望着原野上漫游的兽。尼听着,听着就觉得自己陷入了梦里,分不清白天黑夜了。唱片里好象隐藏着一个女人,她小声地抽泣着,不敢惊动听音乐的人。隐隐约约的,哭声从唱片机传出来,弥漫着整个房间。尼对这个女子怀着巨大的兴趣,她会不会是三姨?生前,尼从没有见过三姨哭泣过,三姨一直是那么坚强,像个打不败的铁人。三姨从小就教导尼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三姨的话像一句座右铭激励着尼。从此以后尼真的没有掉过眼泪即使是在三姨的葬礼上。三姨说眼泪是可耻的。那天,在葬礼上,所有的亲朋好友都在沉重地哀悼,惋惜这个天才般的女艺术家。三姨死的时候才三十五岁,但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人失声痛哭,仿佛这会打扰死者的灵魂,是对死者的不敬。葬礼是在省城最大的教堂里举行的,这是按照三姨的遗愿来办的。这件事在城里引起很大的轰动,谣言到处飞,沸沸扬扬的,因为在之前,并没有谁在教堂里举行过自己的葬礼。三姨的想法总是那么标新立异,就像她的那些摄影作品,既不是浪漫主义,也不同于一般的象征主义。它们无法归属于任何一个派别。它们身上沾满了三姨鲜红的灵魂。
  
   尼从来没有看见过那么多的人。很多的车停在教堂的门外。花圈摆满了整个教堂。那些人从黑色的轿车里走出来,一样黑色的衣服,一样凝重的表情。某个人尼觉得面熟,好象是在电视里见过的,似乎是省里机关的某个重量级的领导。
   三姨没有结过婚。丧礼的一切都是由外婆打理的。尼从未见过什么人像此时的外婆这般平静。就像是静止的湖面,却不免让人感觉到底下蕴藏的波涛,暗含着杀机。外婆当然不会有杀机。外婆只是很难过,难过得忘记了悲伤。三姨一直都是她最疼爱的女儿。尼有次在外婆家看到一本厚厚的黑皮册子,里面全是关于三姨的影展的海报以及和三姨有关的报道。三姨只有在过年的时候偶尔才回来一次,呆不了几天就走了,一会儿在北京,一会儿跑到英国。三姨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去过很多国家,也在很多国家举办过个人的专题影展,这一直是尼整个家族的骄傲。在尼很小的时候,母亲就这样经常教育尼长大后一定要像三姨那样有出息。
   谁也没有想到如此盛誉满身的三姨突然会自杀而亡。关于自杀的原因,三姨没有在遗言提到半个字。三姨只是简单地写了两句话:一、死后在教堂举行丧礼;二、将所有的作品捐献给国家图书馆。三姨没有在遗言里提及任何亲人甚至外婆,而外婆在接到三姨的死讯的时候说了一句话: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此后,外婆不再开口与任何人说话。外婆成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对着三姨的肖像,一直看着。三姨微笑时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像个羞涩的不食人间烟火的少女。但三姨脸上的表情很坚硬,是花岗石那样的坚硬。尼在后来才意识到,三姨明亮的笑容后面隐藏着对生活的嘲弄。三姨用她的死来证明这生活是多么的荒诞和无聊。外婆的悲痛是致命的,亲眼看着自己最珍惜的作品一点一点地走向死亡而无能为力。外婆当初并不赞成三姨学习摄影,三姨在十五岁拍的一幅图片,让外婆毛骨悚然。图片里是一个女人在郊区的树枝上把自己吊死,舌头露出一截,风吹动着草丛而天色渐渐地暗下来。外婆的身体忍不住打了个颤,死亡的气息紧紧地将自己攫住。可是三姨坚持,甚至以死来要挟。三姨最终如愿以偿地上了北京一所最好的艺术大学学习摄影,并且从此后一发不可收拾。三姨的名字很快地被人们争相传诵着。
   尼的摄影技术就是从三姨那里学来的。自从那次三姨摸了他之后,三姨就成天带着他,教他如何拍照。尼好奇地看着这架会造人的机器,并第一次为三姨拍下了一张照片。这张照片现在就挂在尼的卧室里,尼每次都要朝它看上几回。三姨在后来的很多个夜晚,都会悄悄地闯入尼的房间,抚摸尼的身体。尼很怀念那些时光。尼长大后几乎没碰过女人,除了有次和谈了一年的女友上床做爱。尼的感觉糟透了。和一个自己陌生的身体做爱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尽管女友非常温柔体贴。之后尼再没有交过女友,对于生理的需求他宁愿自己用手解决。唯一能唤醒尼身体欲望的只有三姨。尼在一次又一次幻想自己和三姨在白色的床上做爱中得到籍慰。
  
   尼的生活非常单一除了工作上的应酬尼几乎不和任何人来往,尼总是显得特立独行,无法融入人群中去。尼在周末的时候会带上照相机,一大早就出门,到郊外去拍一些小动物,因为如果来得早一点的话,就可以拍到露水还有小虫子在树页上酣睡。尼很有耐心地趴在草丛中,移动镜头,把它们的生活拍摄下来,通常一拍就是一整天。当然尼也会把自己混入人群中,不动声色地去观察别人的生活,然后以照片的形式记录下来。尼在拍摄小虫子的时候会觉得它们是自己的伙伴,尼就是从他们的肢体的语言猜测它们想对这个世界表达些什么。但尼和人交流起来就有些困难。尼对人群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感和自卑。人们在交谈的时候会用十几种声音跟你说话。况且,人们总有那么多的话要说,就像杂志社的老头,从头到尾嘴巴没有休息过。尼对这种现象很困惑也许尼永远不会明白这样的交谈奥妙究竟何在,因为自卑,尼并不知道还有炫耀这挡子事。人们相互间的炫耀就是从日常的交谈当中开始的。
   三姨是一个骄傲的女人,但她从不向别人炫耀。三姨对自己做的事情很少解释过,即使是自己的作品获得大奖的时候,三姨闭口不谈自己的作品,让人觉得那是件可耻的事情。三姨对外面的评论和谣言总是无所畏惧的样子,依然我行我素。三姨的才华和骄傲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但尼知道三姨在骨子里其实挺自卑的。这种自卑常常表现在三姨无缘无故地撕毁自己的作品,然后躲在阴影里抽烟。三姨连抽烟的姿势也是那么优雅独特。尼经常望着烟雾下的三姨出神。尼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有时候尼想,自己的这些疾病是不是从三姨那里传承下来的。三姨走的时候是冬天。尼觉得那年冬天特别冷。因为三姨的缘故,尼开始讨厌起冬天来,穿着厚厚的棉大衣走在街道上,情绪非常地沮丧。小丽也说冬天不好,不但冷还要穿很多的衣服把女人的身体一层一层地包裹起来,像在壳子里一样。小丽总是在冬天把嘴巴擦得红红的,看见尼的时候就浅浅的一笑,可尼还是觉得很沮丧。
   尼站在阳台的边沿上,伸出双臂,想象自己像鸟一样飞翔。这种飞翔的快感时常诱惑着尼。只要再往前一步,把眼睛闭上,那么至少在坠地之前,可以体验到一次真正的飞翔。死亡可怕吗?脑袋撞在地面上,一定会发出骨头碎裂的声音,血从里头流出来热乎乎的冒着气泡。尼每次想到那种恐怖的场景就打消了尝试的念头。尼又想到三姨。三姨死之前是否也很恐慌,哪怕是瞬间闪过的念头。尼其实并不是特别想死,尼只是觉得这个冬天过于沉闷,心里面空荡荡的。
   尼故意把房间的灯开得很暗,这样就能看到自己拖在地面的影子,长长的变形的影子像是另外的一个人的,尼并不认识他。唱片机刚好播到帕格尼尼的《巫师》,尼觉得自己置在一个冰屋里,很冷。再也没有什么比这旋律听了更让人悲伤的了。外婆在三姨的葬礼上也没有这么悲伤过。尼的右手拼命地抓住沙发,身体瘫软了下去,像泄气的皮球一样浑身无力。三姨的眼睛在夜里显得格外明亮,它直直地看着尼,好象有什么话要对尼说。尼一直觉得三姨还有什么话未对自己讲,因为他们的关系是那么不同寻常。对于三姨的死,尼一直都在抱怨。尼觉得自己有权利知道事实的真相。这一切都是那个中午开始,突然有个人闯入了尼的生活,让年幼的尼措手不及。三姨死去的那阵子尼很伤心把自己封闭起来对任何人都很有敌意,尼妈说这孩子怪怪的,于是带他去看心理医生。那位年青的女医生有着三姨一样亲切的微笑。这让尼很放心。
  
   人死后是去天堂吗?
   是的,好人会上天堂。坏人被打入地狱。
   我三姨是好人还是坏人?
   你说她是好人还是坏人?
   三姨当然是好人了。她一定知道自己会去天堂,所以才要自杀的。
   尼在那个下午和年青的女医生说了很多的话。尼说你知道吗我三姨是个鼎鼎有名的摄影师她还去过美国和英国她的作品每一年都在世界各地展出人们喜欢她把她奉若神明,尼说这一切的时候一脸的骄傲。你没有想到吧她就是我的三姨是我妈妈的亲妹妹。
   女医生很有耐心地听着尼滔滔不绝的讲话,时不时地报以亲和的微笑。那天的太阳从窗外射进来,照在尼的脸上。尼一点都不反感。女医生真是好脾气。
   后来女医生对妈妈说尼并没有心理疾病,只是因为三姨的过世在他弱小的心灵留下了阴影,时间会冲淡这阴影。妈妈说,这也难怪,尼和三姨的感情一向很好,简直比我还要亲。三姨每年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来看望尼。尼妈一直都想不明白,三姨那么喜欢尼,可每次都没有给尼买过什么礼物,甚至连几颗小孩子吃的糖果都没有。这在当时串亲戚的人们来看是很不礼貌的。大家都知道三姨是个怪人也就不怎么计较了再说三姨响亮的名声足以掩盖她所有的缺陷。尼妈对三姨除了姐妹间的亲情和包容之外,还有的是对三姨的敬畏。几乎所有的人对三姨都很敬畏,尽管三姨总是笑容可掬的。三姨的优秀让别人不敢靠近甚至不停的喘息。
   尼妈说什么也不肯让尼上艺术学校尽管尼很早就显现出这方面的天赋。三姨的死一度在家里引起恐慌,他们害怕有那么一天尼也会走上这条路这是一条不归路脚一伸出去就等于踏进了地狱的门槛。所有的人都反对尼,其中最坚决的就是外婆。尼迫于大家的压力,最终进了一所语言大学。毕业后尼还是抛弃了自己所学的专业,做起了摄影这一行业来。
  
   帕格尼尼的音乐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尼是被一阵电话声惊醒的。女医生在电话里说自己明天有事情要出去,不会再去诊所了。
   女医生关切地问:你还是睡不着么?
   恩,我失眠。
   女医生是尼生活里唯一的一个朋友兼心理医生。当年的女医生和三姨一般大现在已经有四十多岁了。尼每个礼拜都会去女医生那里因为尼觉得自己有病,心理疾病。尼告诉女医生自己经常失眠,特别在冬天这个季节。夜里总觉得有一些东西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尼在迷糊中看到三姨从照片中走下来,裸着身子,在月光下跳着舞。冬天怎么会有月光呢?而且尼看到三姨的眼睛里有若隐若现的泪光在闪。尼说,三姨是那么一个坚硬的女人,我从来就没有看见过她落泪。可我总觉得三姨的死很蹊跷。为什么三姨会要求自己的葬礼在教堂里举行呢那个给三姨写诗的男人和三姨又是什么关系呢三姨的死会不会和他有关?
   尼接着说自己常常变得猜疑和不安。每当天黑下来,城市的灯火一起亮红时,尼就觉得很焦虑无缘无故的焦虑好象有什么在吞噬自己的内心。尼每天回到家必做的事情就是回想白天的生活和工作,就连老头说过的那些废话尼都记得一清二楚。穿着高跟鞋的小丽一天对多少人微笑过,车上白领的抱怨声,叫喊声,这些真实发生的事情,可是一到晚上尼就觉得特别的不真实,只有眼前的黑暗才是真实的,只有帕格尼尼的悲伤才是真实的。有的只是虚空,无尽的虚空,三姨踮着脚尖,在客厅里转着圈圈。
   女医生说你应该停止听那种音乐,换钢琴曲或者其他的轻音乐试试,它们对人的神经的放松有益处。
   尼说这很困难,就如叫我和陌生的女子上床做爱一样困难。我已经习惯了这种音乐。对于已经习惯了的东西,我们很难去改变它而去接受新生的事物。这让人不安和恐慌。帕格尼尼的音乐是三姨介绍给我的,三姨生前只听这种音乐,它很悲伤对吗?
   女医生点头,表示默认。她觉得尼是个固执的人,便放弃了对尼的劝说。以她多年的行医经验来看,说教对尼这种类型的人来说是没有任何效果的。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安静地倾听对方的诉说。诉说是一种发泄。对方并不一定需要你的回答。答案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人说完之后心里会觉得比较舒坦。于是很多个礼拜天,女医生坐在自己的诊所里,关上门,拉紧窗帘,在微暗的光线下倾听尼的诉说,女医生尽量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因为这是自己的职责。同时女医生是同情尼的尼在苍白的记忆里困住了自己。
   有一天尼神秘兮兮地跑来说要带女医生去一个很特别的地方。尼的表情很兴奋,好象有什么大事要发生,或者是一个天大的秘密将要被揭露出来的样子。女医生跟着尼来到尼的住处。尼在卧室里找了很久终于找到一把生锈的钥匙,然后拉着女医生的手来到了地下室。女医生觉得那天的气氛很庄重。尼的手很潮湿,好象出了很多的汗。从女医生的诊所到地下室,整个过程尼未说过一句话,直到那扇锈迹斑斑的大门被打开。女医生被那些亮闪闪的光线刺得睁不开眼睛。女医生一定感觉到自己的嘴巴张大了很久才合上。
   这里简直就像是地狱的化身。
   地下室的墙壁上一共挂着一百三十七幅照片。每一幅照片里都是一个女人残缺的身体。一个没有嘴巴的女人在抽烟,火焰就要烧到她的手指了,可她还依然悠闲自在。一个没有耳朵的女人俯在唱片机上听音乐,感动得痛哭流涕。一个女人用剪刀一个一个地剪掉自己的脚趾,看到自己的杰作在地上滚动她觉得很满足。一个只剩下脸的女人,在愤怒的街道上叫喊。
  
   女医生那天下午很想逃离那个地方,逃得越远越好可两脚不听使唤好象在地上生根了似的,女医生觉得自己双脚乏力。有一种力量使女医生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用双手去触摸那些照片。女医生伸出去的手像被定格在那些怪诞的照片上。一幅接着一幅的照片在女医生的触摸下活了起来。女医生感觉到一种疼痛,这些疼痛来自照片中那些残缺的女人。
   尼突然从后面抱住了女医生的腰。尼纤长的手指在女医生身体上游动。女医生很想反抗很想回头给尼一个耳光,但女医生看到了尼的目光,因此放弃了反抗,任由尼的手在自己的乳房上揉搓着,尼的目光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干净透明,看不到任何猥亵的欲望。尼就是一个孩子,在寻找母亲的乳头。可是尼的手很烫,是一双男人的手。女医生在它的抚爱下忍不住呻吟起来。
  尼并没有提出与女医生做爱。这一切都是在女医生的引导下完成的。尼的动作很笨拙,甚至找不到那个神秘的洞穴。在一阵慌乱的探索后,女医生显然是失去了耐心,主动帮助尼完成了这个辛苦的探索过程。女医生的声音非常亢奋,嘴里不停地叫着不要停不要停,好象是三姨的声音在叫喊。
  没有人料到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包括尼和女医生。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一个刚二十出头两个人的身体因为这个特别的午后而纠缠在一起。事后,女医生觉得有种罪恶感,即使这样也代替不了一个女人羞耻的幸福感。在女医生的生活里,一切都是一成不变的,像一场漫长的腐烂。而与尼做爱的事件更像是在冒险,很刺激。因为这种令人眩晕的刺激,女医生暂时忘记了自己的丈夫并且还有个八岁的女儿。
   尼每个礼拜不仅去女医生那里治疗病情顺便也和女医生做爱。慢慢的,这就成了一个习惯。两个不同的身体在空气中擦出了火花,弥漫出一种很浓重的硝烟的味道。它就像尼和女医生两个人的战争,肉体的欲望逐渐变成无意识的依赖。尼经常在重复三姨的故事因为除此之外尼并没有其它的话可以说的,何况三姨是那么令人着迷的女人。但尼从来不和女医生谈论感情,两人之间保持着一段适当的距离因为谈论感情是很羞耻的事情。做爱是另一回事情,它可以和感情无关,可以仅仅是一个瞬间闪过的欲望。两个人的出发点不同,目的地也不同。
  
   冬天过去了尼依然在干摄影的工作。尼觉得自己缺乏自杀的勇气。这个冬天什么也没有改变。尼还是在帕格尼尼的音乐中失眠,白天的时间似乎缩短了一些,夜晚早早地来临了,并显得格外地冗长。对于尼来说,黑夜是沮丧而悲伤的,容易摧毁一个人的灵魂。关于灵魂,尼觉得那远得像自己很久以前的一个朋友因为缺乏考验现在变得遥远而陌生了。尼讨厌自己眼前一层不变的生活应该说是厌烦透顶了,但尼觉得自己的力量很薄弱,薄弱得不能改变任何东西。久而久之尼对自己的存在开始怀疑了,仿佛这个人只替代他人而存活于这个世界上,连自杀的权利也没有。这是多么的悲哀啊。可是自杀是件严肃的事情,就像三姨的死亡,依然活着的人们接替本来该由她来承担的痛苦。外婆很多年来一个人孤独地坐在房间里,靠着过去的记忆而存活着。这记忆也让尼喘不过气来,三姨就像一个精灵,无时无刻不在尼的心里活动。
   这个冬天好久见不到鸟群了。尼猜测他们大概都飞到一个温暖的地方去了。这个温暖的地方在哪里,也只有它们才知道,因为那里空气的温度刚好适合它们居住下来。尼很想去那个地方,一个很温暖的能供自己灵魂居住的地方。但是它在哪里呢?或许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这样的一个地方。这些鸟儿们一年四季总是飞来飞去,不停地寻找然后又是不停地失望,流离失所。流离失所尼觉得这个词真他妈的好。
原创[文.浮 世]  林友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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