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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北书 4.拭剑

回程车
2005-11-06 23:17   收藏:0 回复:2 点击:3527

    这一番辞释恸切的哭祭直吟得天悲地黯,曲篪和谌墀在旁也听得肝肠纠结。谌墀怕商轺这样伤心下去身体会大损,于是拍拍他的肩膀道:“你有这份决心,我们都有,倪倪在天之灵也会感知的,别忘了我们还要去寻伯父伯母和曲先生。”语音一顿:“以后的日子,是我们该匿痛而燃怒的时候了。”
   灰烬,慢慢的在四周飞旋,积在衣衫上,是一枚枚不甘的瞳仁。夕阳下,三人的身影赭红如血,映亮了西边的天际。
   曲篪问谌墀:“你师父怎么样?”谌墀道:“他没事,已经离开这里了。这样吧,我们现在商议一下,接下来该如何,要到哪里,这些得在今晚就订妥了。商轺,你准备怎么办?”
   商轺目光空空地看着远处的暮色,半晌才道:“我要先寻回我爹娘。”曲篪道:“我也是,我爹也和商伯父他们在一起受罪呢。”两人一齐看着谌墀,谌墀苦笑一下:“我娘早逝,我爹虽然性子粗疏但交游甚广,所以家里的事我现在不用担心,就不回去了。再说让你们两个去那么穷荒远边的地方,我也真的不放心。”曲篪雀跃道:“太好了,你陪我们去吗?”
   商轺却道:“不用了吧,其实真的遭遇什么时,多你一个谌墀还不是一样,我们都是无用之人,现在我才发现读书原来是件这么没用的营生,你要是当年随你爹习武,将来恐怕也是国之上将了,在这样的乱世,书生,呵,再说你也三年没回家了,该回去看看了。”
   谌墀一笑,道:“要这么说,多我一个还真不一样,看着!”
   本来斜躺在地上的身子,倏地跃起近丈,一个旋身,一腿横扫在木樨的枝干上,那木樨虽说已经烧剩一半了,但还是有环抱粗细。‘喀嚓’一声脆响,半截树干飞了出去,‘轰’的砸在地上,激起漫天的灰尘。
   商、曲二人看得抵舌不下,曲篪更是“哇”的喊了出来,嗔道:“谌墀,你也太会掩藏了吧!枉我俩和你交好了这麽久,你却瞒得这么严实。”
   谌墀对道:“没办法,师父的吩咐,他老人家对我要求不多,就这点我总得依着他吧。好了,不说这个了,你要看着羡慕,明天我教你。”回头向商轺招手:“走,到药庐去看一下,我还要拿点东西出来,今天收拾一下就该出发了。”
   商轺嗓音涩涩的,道:“你师父那里不也是被毁了吗?我看见那里也是烟气彻天的,还能有什么东西剩下的吗?”
   谌墀道:“药庐是塌了,但师父一向把重要东西藏在酒窖里,他好像知道迟早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似的。酒窖在地下,应该完好,去看看就知道了。”三人起身整整衣衫,向半山的“绿庐”走去。
   路上谌墀讲了“绿庐”那里的情况。
   先时三人进村看到这幅惨景,谌墀急急的赶回到师父的居处,那几座搭在山腰的茅屋,都已坍塌无存了,不出谌墀所料,这里有过一场激烈的争斗。
   屋子的四周还残留着数十枝羽箭和几滩已凝成赭褐色的血迹,没有尸首。看血迹洒溅的痕迹,起码有不下十人的死伤,应该是一小股敌人来劫室毁屋,师父将他们尽诛的,而尸首则已被他们后来的同伴运走了。
   谌墀边这么猜想着,边用一根焦残的椽木在废墟里翻挑,只有些折损破碎的家什。一侧脸,他看见从左数第四间屋子,自己卧室的墙上有一行字迹裸在塌了一半的墙面上,格外醒目,“墀儿暂别,我无恙,他日图见。师字。”十三个字划痕历历,师父是刚离开不久的。
   谌墀有些伤感而松弛的吁了一口气,不过他有些不明白,师父为什么走得这么匆忙,居然连压在屋子里的书籍饰物都无暇一顾。
   他无数次的设想有一天自己出师时师徒别离的场面,但从没想到过竟会是这种方式。师父对他这些年不大亲热,甚至有些淡漠。但他觉得自己在有些地方和师父不投契却很相像,这是一种很互逆的情绪。谌墀从小已经习惯并自得于过那种遗世而孤立的生活,记忆里师父唯一热心过的事情大概就是收自己为徒这件事了。但在此后相处的近十年里,师徒二人真正融泻剖心的时间几乎从来没有过。
   谌墀有时会想,收自己为弟子,恐怕也只是师父一时的心血来潮而已。
   不过看完师父的留字,心里顿时轻松不少,怕商轺和曲篪在村子里出意外,就匆匆的赶了回去。
   三人站在绿庐的残墟前,谌墀、商轺手握铁锹,将倒塌堆积的残泥败草从地基上掀去,倒是从里面挖出了不少宝贝,从秦版的《素问》到手录的《远荒遗歌》都有,且基本完好。看见这些,连商轺低黯的心情也为之一亮。
   谌墀说道,这只是师父和自己日常随手翻阅的书籍,要论藏书还有偌大一间地室呢。
   谌墀说着在屋角的地面上抠起一只铁环,连着一块石板提了起来,原本平整的地面洞开了个三尺见方的窟窿。
   三人跳进洞里,这是一间不大的石室,在“绿庐”筑建以前,这里是个天然的石坑。池燹是最先住进这个村子的人,建“绿庐”的时候,只是在坑上面铺石筑庐而已。
   其实这里并不是池燹用来藏珍的地方,池燹不善饮却善酿,且酿酒是他诸多喜好里较精深的一项。这间地室是池燹用来存酒的处所,也顺带藏一些不合穷医士身份的,别人看了起疑的物事。
   几年前起,这里已交给谌墀整理,在他手里,逐渐放了许多自己喜欢的东西去,花了十天时间削楔了一只粗木书架搬进去,把自己无聊时的涂鸦和池燹很多随意写下的新思故笺都细细地整理到一起。这过程里,当然免不了要腹诽几句师父的文辞。给自己最珍爱的几把剑作了个木托,置在石窑右壁。
   对谌墀这些举动,池燹也不理会,只是吩咐他不要打翻了里面存了十五年的七八坛“雪蕊”。这十年里,谌墀像蚂蚁一件件把诸般事物运进地窖。渐渐的,这间单纯的酒窖就成了“绿庐”的秘室。
   只是想不到儿时的好奇和顽皮,在多年之后的今天,还真替他保全了不少东西。
   书架上的书大部是各家典籍和医术,有十来本是池燹的手迹札记,有记述武学方面的,也有医术上的一些新创见,且各本杂订。但墀谌所学的东西很大部分是从这里得来的。
   尤其是池燹在武学方面的一些创新,在此后谌墀漫长的流离生涯里所表现出的威力,在他了解了江湖中人的基本水准后,他才知道,就是在这十来本薄薄的手绘稿里,师父给自己提供的是一个多么丰富高逸的世界。
   谌墀将书稿从架上取下,打成一个包裹。
   这是师父多年的心血,他临行弃而不顾,显然是让自己处置了。所以不管怎样都得保存下来。那七八坛的“雪蕊”,这几年已被师徒二人喝七七八八了,只剩下一坛还没启封,正好让三人痛饮一顿遗村酒。
   等这些都安排完了,三人立在剑架前,不约而同的各自握了一柄。
   架上共有五剑,“墨啸”“猎昊”“不周”“飞烟”“隼锷”。
   墨啸玄郁,猎昊长驱,
   不周雄凌,飞烟轻羽,
   隼锷厉锐莫可倚。
   这是后来江湖中传唱的一段歌谣,常常让人们念起,在那个匆匆湮没的时代,还有过这么一场风击云合的故事。
   这些藏剑都是池燹年轻时收罗的,来历各异,原本各有名徽,后来这些名字是池燹重起的。
   小时侯,谌墀常向师父问起他年轻时的故事,但池燹从来都是一字不露。那时谌墀常想,师父年轻时一定做过不少让自己倾慕的事。但过的久了,他也就不问了。
   商轺微眯着眼睛,轻抚那柄“不周”,这是七柄剑中最具气象者,未出鞘已透一股雄凌之气,浑体古迹斑斓。
   哪一个男孩子在少年时没有做过豪俠梦,看《史记》时,商轺就为太史公笔下荆轲的神采所摄过,不过最让他动魄的并不是那“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和士皆嗔目、发上指冠的勇烈。而是荆轲在与邯郸鲁句践争道时,嘿然而去的潇洒,当然还有那把徐夫人的鱼肠剑,也是几度在梦里挥斥刺击过的。但真正的剑器,却是到今天才见触到的。
   剑锋“戛戛”,滑出鞘外。
   烛光里,“不周”锋犀不显,刃色幽邃而回环游走,在铁灰里透出一缕缕亮红。
   商轺轻抚剑脊,手指触及的瞬间,一股凉意从背椎漫向全身,这是一种从所未历的与物通灵的感觉,一时眸子竟有些迷离。
   谌墀在旁边道:“怎样?很喜欢吧,这把叫‘不周’,典故我就不说了,我喜欢这个名字,坚勇而雄凌无畏,我还曾为它写过一首绝句,要不要听一下?”
   曲篪正把玩那柄细巧玲珑的“飞烟”,听见这话,插嘴道:“快念来听听,让我和商酸给你削砍一下。”
   谌墀瞪她一眼:“什么砍削呀,听着。”
   晃着脑袋念道:
   “坼霄裂宇天火焚,
   石催山崩怒岩腾。
   不周俄倾穹庐陷,
   共工殄魂共汝生。”
  
   商轺轻轻拭着剑锋,凝神听了,道:“气势是有了,不过太嫌霸道,不像‘不周’这样锋犀不显,敛神以示。但也很好了,我是写不来这样的文字的。”
   曲篪乜了他一眼,做痛心疾首状,道:“商酸,虚伪啊,从你口里说出来的话,从来都是这么滑地生不了蛆的。不行,你得给我的‘飞烟’也来首,要压倒谌墀的。”扭头对谌墀一笑:“这‘飞烟’归我了哦!”
   谌墀一笑,向商轺努努嘴,道:“别打岔,听商轺的《飞烟辞》。”
   商轺从曲篪手里接过“飞烟”,这是把玲珑的短剑,剑身微显弧形,鞘上是若碧若紫的纹饰,抽出剑锷,执定手中,灯下的“飞烟”真的像是一缕流动的烟絮样不停变幻。
   看见这副奇景,曲篪口滞目呆不说,连谌墀也觉得惊艳,道:“以前我只在白天看过‘飞烟’的锋刃,没这样的奇景啊,枉我收藏了这么久,竟不知道,真是没面子的很。商轺,有这样的奇观,可就看你的佳句了。”
   商轺蹙了一天的伤心这时才稍一舒展,道:“谌墀,蛐蛐儿,谢谢你们的好意,我知道你们强颜和我谈剑论诗,不过想让我安慰一些,我现在好多了。好吧,我凑出了一首‘飞烟’,给咱们解解郁闷吧。”
   说完,弹着“飞烟”吟道:
   曲水流觞别远山,
   蔓草萦魂敛冰泉。
   夕引彭蠡听晚唱,
   舟凝滟滪看飞烟。”
   谌墀目中一亮,击掌赞道:“好一句‘舟凝滟滪看飞烟’,漫漫有出尘之逸气。”曲篪也不住点头,道:“是不错。哎,商酸,这彭蠡我知道是什么地方,但你那‘滟滪’怕是自己杜撰出来的吧?不行,你要说出个名堂来,嘿嘿。”说着一脸的坏笑。
   商轺正准备反唇相讥。
   谌墀忙举手道:“停停停,这个我可以作证,商轺这个‘滟滪’决不是杜撰的,这‘滟滪堆’是大江瞿塘峡口的一块大石,我在《水经》里读到过的。”
   曲篪鼻孔里“哼”了一声,道:“就你们俩聪明,读书多,好了不起吗!”
   商轺乜了她一眼角,“看你那样,真是惟贤是妒啊,要是不服气,你给这剑也来一首啊!” 指着谌墀手里的“墨啸”说道。
   曲篪一掩耳朵,挥着手道:“去去去,你知道我一向最头疼这个的,我爹给我的功课我还作不来呢,还弄这个?!”
   说到被掳的亲人,石室里刚刚热烈起来的空气蓦地沉寂了下来。
   谌墀道:“好了,不说了,我们赶快整理东西,能带走的全部带上,余下的就还是留在这里吧。商轺,你喜欢‘不周’,那从现在起它就是你的了。蛐蛐儿,你刚说你的‘飞烟’,现在我也正式把它送给你,不过你可要小心点,它可是很锋利的。”顿了一下,接着道:“从明天起,我给你讲一些武术的基本要略,估计再有半个月的习练,你们俩舞剑就不至于伤着自己了。别小看这舞枪弄棒的粗事,以后用得着的地方多了,在这乱世里求存,没有一点防身之法是不行的。”
   三人开始归拢石室里的物事,将要带的东西打成三个包袱。
   谌墀自己拿了那把练功常使的“墨啸”,这是五剑里他最喜欢的一柄,是用一块陨石冶淬而成,当年池燹得自一位隐世的铸炼大师。
   剑呈乌玄,材质自身生有许多错杂诡谲的纹线,质地极韧。锋刃极处细缕几不可见,就连鞘也是狻猊皮特别硝制的。
   当三人把一切封藏好站到外边时,弦月已在东山浮出,黯淡的月光将白天这里所有的惨烈和抗争,都用朦胧的薄雾笼了起来。
   恢复了宁静的山峦和盘谷,在默默的看着这三个瑟缩着依偎在篝火边睡着的孩子。睡梦里的一切,似乎又和从前一样了,只是他们的呼吸和呓语再也不是往日的恬宁。
   从此后,他们岁月里所盘桓的,便是噩魇般的血与火了。

作者签名:
萧瑟秋凉羼氤氲
绿醪柔丝杜若芳
篁楠木几蔼蔼意
红泥炉火融融光

原创[文.惊奇侠怪]  林友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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