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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北书 3.哀鸿

回程车
2005-10-22 17:25   收藏:0 回复:1 点击:3784

    偶然里孕着必然,说到谌墀、商轺、曲篪踏入江湖的契机,还是那场惨烈而杳然无闻的屠杀。其实对一个动荡破碎的时代来说,边塞就是灾难的徽记,当一个国家的人都陷入迷狂的时候,像这样鸡犬不留是杀戮就是件很平常的事了。
   当这个国家的军队冲到对方的境内,都会有一种癫狂的劫掠心理,似乎不杀、不抢、不烧就是吃了大亏。自从昙花一现的晋后,像这样小规模的暗杀式的冲突,对所有的列侯和属民来说都已平常,似乎从来没有停息过。
   那天,当他们三人看见村子方向烟气冲霄时,是正午时候。
   商轺几天前就对谌墀和曲篪说了,他在深林里用圆桩和木楔在一棵大树上建了间小屋。桦皮为蓬,四牖洞穿,风极檀色,神在意先。这些话商轺似乎组来毫不费力,这点连谌墀也不得不佩服。他还给这树皮屋起了个风雅的名号叫“澄延小筑”,就是说俗世居人的地方百行秽污,若要保持性灵的明净澄澈,就应到这样安静宁谧的处所以延长心灵纯净的时间,虽然还是不免被污。这些想法当然只是几个少年人少不更事的遐想而已,但这也足以让相信“皎皎者易污”的他们心驰了。商轺还附一诗首来辨析这个名字。
   谌墀两人听得神往,曲篪更是说商轺这次总算作了件雅而不酸的事。谌墀催商轺赶快把他那诗念来听听,商轺于是捏腔拿势吟诵:
  
   “皎皎明寰泛尘烟,举世更无一隙严。 
   楫过沦涟尚思锱,旅经东鲁还想钱。
   人前孝礼是家本,身后父祖俱无棺。
   为避凡俗浮嚣事,遁林为筑曰‘澄延’。”
  
   这种沧桑老眼里的世俗在一个少年人嘴里说出来未免有些不伦不类,谌墀觉得自己作不出商轺那样的句子,自己的东西清湛华美或有过之,但这样苍遒悲世的劲道却还是不及。算了,还是去看那小筑吧。曲篪可不管这些,商轺的诗固然是好,但更棒的还是那个“澄延小筑”。
   谌墀不知在哪里转悠了一趟,变戏法一般弄来一坛醇酒,三人拎了些吃食器什,急匆匆地进了林子。
   这么就正好躲过了那场酷烈的屠村杀戮。
  
   那是一间很粗陋的小木屋,架坐在一棵三人合抱的枯灰樟树上,一点没有可以延澄的味道,曲篪喝了一点小酒,脸色酡红地在木屋四周走了一圈道:“商轺,你说着破屋叫‘澄延’,我看这‘澄’到是够澄,四无遮拦,能不‘澄’吗!不过‘延’可就未必喽,你看它可风一吹就簌簌发抖的样子,不定明天就稀里哗啦了呢。‘延’怕是延不了多久的。再说这也太简陋了呀。”商轺晃着脑袋乜瞥了她一眼:“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你懂什么呀!我看现在要是下雨了,你要是不进去避那我才算你说得对。哎,谌墀,你的字比我的好,明天给我刻一只‘澄延小筑’的匾来给我们挂上,我要把这营造得比孔夫子的牛车还舒服,今年夏天我就住在这里了。”谌墀笑笑道:“商轺,你还真要大操大办呀!写字可以,刻匾怕是没时间了,明天我师父还要考察我的《伤寒论》,过阵子回去还得抱抱佛脚呢。这样吧,后天下午,我师父那里有玳瑁,紫药,我弄一些来,给你的‘澄延小筑’好好修饰一下。”
   他俩正在说话呢,曲篪已忍不住怕进离地四尺多高的小屋,在里面转悠开了,她在葛藤悬好的地板上咚咚地跳着试牢靠程度,一边还叽里咕噜挑着毛病。商轺听得眉头大皱却又不敢言声,因为在他们两个之间从小到大的所有争执,从来都是以口辩商轺必胜,动手商轺惨败为结果的。
   看见商轺心疼无奈的样子,谌墀几乎笑出声来,他一直想不通这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家伙为什么总是这么针锋相对。他觉得自己和商轺在性格上有很多近似的地方,但曲篪很少对他这样。说真的,他有些羡慕商轺。
   这时曲篪突然大声喊道:“你们俩快看呀,那边怎么那么大的烟。”谌墀两个赶快向那个方向望去,偏生这地方林木蓊郁得厉害,把他俩的视线全给遮上了。谌墀挽起商轺的手臂,一个箭步跨进小屋,这还是谌墀第一次在他们俩面前显露武功,只是这时都去注意那烟火了,没谁意识到。
   远处有一片地方已经被白色的浓烟遮上了,分明是农家蓄积的柴草着了火。这时商轺已经喊了出来:“是村里,谁家的草垛着了也没那么大的烟呀,谌墀,你说怎么回事?”谌墀没有回答,只是跳下树杈,说了句:“走,回去看看。”商轺也跟着跳了下去。只有曲篪不太利索,今天她为了‘澄延小筑’这件盛事,特地穿了一件新裙子,是碧色浓透的重绿。一直试图让那两个人夸上一句,只是折腾了老半天还是不见反映,这时气恨恨的一跳就出事了,一边的裙裾正好挂在两只圆桩之间,把她整个人悬在了半空,看见谌墀两人已经跑出好几步远,忙喝道:“等一下我,你们两个笨蛋,我的衣服挂住了!”商轺头也不回地道:“笨蛋的衣服挂住了,太糟糕了,谌墀,我们帮帮那个笨蛋吧。”
   曲篪正抓着一枝树枝斜蹬着悬在离地三尺的树干上,生怕第一次穿出来的裙子就这么撕烂了,不过听见商轺的调侃,马上不顾一切的回嘴:“你才笨蛋呢,哎呀,你们快点,我这裙子可是我爹上月才给我买的,要是撕破了我要你们好看。”谌墀接口道:“是你自己不小心还怪到我们俩头上了,商轺,我们今天若是不撕下一幅来倒真是冤枉了。”
   裙子在桩缝里牵得极紧,加上曲篪的吵闹,三人鼓捣了半晌,最后还是商轺拿来把斧子,忍痛砍下一只桩子来才得解脱。曲篪看见自己簇新的裙子不免还是污脏了,一跳下地就劈手夺过商轺的斧子,照这小屋就是几斧子,这才解气地掸起自己裙子的灰来了。商轺心疼的在斧茬上抚摩几下,这才转身开步,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
   三人刚走出几步,就听身后‘噼哩喀嚓哗啦’一阵乱响。一起回头,只见这座商轺准备在上面寄托半辈子,花了两个月时间营造的建筑已经坍塌成了一堆木柴,寿终正寝了。
   商轺跳着脚在地上叫:“我的小筑,曲篪,都是你那几斧子,还有你那破裙子,看我不给你剪了!”曲篪本来还有些歉意的,一听商轺怪上了她的裙子,顿时不干了:“不说你那破地方修得不结实,还怪我的裙子,你见谁家的房子是几斧子能打倒了的。”正喊得理直气壮,看见商轺气得汪着眼泪的可怜样,就住了口,走到商轺跟前,摇着他的衣袖道:“对不起啦小弟弟,姐姐明天给你再盖一座更漂亮的好不好,好不好嘛!”一副乔喜扮痴的小模样。
   这是曲篪对付商轺的杀手锏,从小到大,要是作了什么特别让商轺生气的事情,她就扮出这么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来求饶,而且百试不爽。果然商轺无可奈何的瞪了她一眼,甩开步子先走了。
   她向谌墀作了个得意的鬼脸,偷偷的一笑。
  
   烟,已经淡下来了,村东的那棵百龄木樨,簌簌地抖着一树的灰尘,半边树干还在冒烟,村里百十幢房舍,竟无一户是全存的,满目创痍,满目深恨。这个村庄,还是没能避开两国之间间或参差发劫掠和交锋。
   盘谷的人们,数十载的甘于寂寞还是没能逃开这个纷嚣离乱的世界,尽管他们的宁静在这里得以延宕了数十年,还是没能把这里变成真正的桃源,他们来时也是在奢想着要过那种“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生活的吗?
   那些幸福,在这乱世里美丽得眩人耳目,脆弱得宛如朝露。 
  
   三个人一时间呆在了村口,看着村里没有一丝生气,谌墀喊了一声:“回家看看。”当先撒腿向师父的药庐奔去,迅捷地让那两人目不及瞬,商轺一声不响地拉着曲篪向学堂奔去。
   这座建于十年前的木屋已经全部化为灰烬,残墟里,只有一堆堆烧得残缺不全的书籍静静的躺着,没有尸体,没有骨殖。曲篪一直含着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从小到大,她哭过无数次了,但那哭和笑一样没有悲愁。这次在废墟前的流泪,是她这一生第一次为恐惧,伤心,不解和无法接受而落的泪,这样的眼泪,她一生很少再流过,还有是在她被拓拔焘纳为后妃的那时候。
   当她从泪眼婆娑里回头时,商轺已经绕进他家半塌的矮墙里了,曲篪抹抹眼泪跑了过去,她进院子的时候,看见谌墀已经立在跪着的商轺身边了。
   商轺把一具小小的身体紧紧拥在怀里,泪如雨下,嘴唇剧烈的抽搐,只是无声。怀里的孩子是商轺唯一的妹妹,生于商轺十四岁那年,也是全家最疼爱的小宝贝,叫商倪,名字是商轺给起的。
   这时她软垂着被烟火熏得黝黑的小脸,安静地依偎着哥哥,再不是平日里顽皮的样子了。谌墀进来时,她刚被商轺从堂屋的地上抱起来,谌墀一眼看出她的颈骨已被巨力扭断了,这只是个四岁大小的孩子啊。
   谌墀心里也是一阵悲怆,他常随商轺到他家玩,小商倪长得粉嫩可爱,极是爱笑。这些年来,谌墀很少回自己的那个家,自从母亲死后更是完全淡漠了,所以不知不觉已把商家当成了自己的家了。“涡涡,哥哥来晚了,不然我一定不会让你死的。”“涡涡”是他给商倪起的绰号,因为她小脸上有两个特深的酒窝。
   商轺站起身时,已经不流泪了,只是脸色青白地咬牙抑制颤抖的身体,他轻轻的放下妹妹,脱下短衫覆在她身上,回头沙哑地问谌墀:“村里还有人吗?”谌墀道:“我来不及仔细看,要不现在我们去搜寻一下。”回头对曲篪道:“你和商轺查看村东那片,我去看看西北那边,有情况就大声的喊,我马上就到。要看仔细一点。”
   两拨人从不同的方向搜过去,谌墀一路没见一个活人,但凡还在冒烟的地方,他都查得格外仔细,看到的惨境让他的心揪得快要跳出腔子了。死的没有大人,都是十岁以下的孩子。这是两国战争期间的通例,劫掠对方时从来只带走有利用价值的东西,村里几乎没有过六十岁的老人,十岁以下的孩子不能干活,还要吃饭,则是不算在其内的,所以死的只有孩子。
   谌墀心里的怒渐渐充塞了胸臆,他从没体会过这种懑涨而不可舒缓的情绪,孩子的尸体被一具具放在村东那棵残樨下,三个人站在树下,各自道:“五个”“七个”。
   十二个孩子,从几个月大到六七岁不等,大多是被掷在地上摔死的,有个孩子的刀伤从肩至腹,无辜而惨烈的翻着,曲篪的眼睛已经哭得红肿一片。
   这些小小的尸体并排在树下,抽痛而扭曲的表情是对这世间最后和最酷烈的呼号,谌墀可以想象他们看见那群恶煞时惧怕而疑惑的心思,为什么同样的人,只是服饰不同,就可以作出这样彻底残酷而丑恶的事情来,难道他们就没有妻儿老小吗?也许就是这次酷烈里对灾难的不同思考,才让他们真切的迈上了各自用了终身去行进的路程。
  
   过午时分,十二具尸首,已平放在一堆木材上,商轺又在一边为商倪拢了一堆,把她放在一块门板上抬上柴堆。从怀里拿出写的祭文,挣扎着嘶哑的嗓子开始祭奠:
  
   “天地不仁兮造化无公, 
   群山凛黯兮风悲日曛。 
   身寄刃兮脾臆谁诉! 
   人无依兮遍野哀鸿。 
   魑魅聚兮昊帝不应, 
   魂魄结兮山川昏沉。 
   月色苦兮露青霜白, 
   日光寒兮黪目伤神。 
   涂生灵兮万里殷赭, 
   悯羔黎兮谁无弟兄! 
   汝惨丧兮吾尚苟存, 
   吾苟存兮致汝仇谶。 
   伐彼猃狁兮决裂阴穹, 
   猎彼单于兮奠汝飨生。 
  
   布祭倾泪,哭望天涯。 
   皇皇此心,鬼鉴神察。 
   呜呼哀哉!伏惟尚飨。” 
  
   幽微的火苗从他的声音里慢慢燃起,燃成烛天的火焰,嘶哑悲怆的声音伴着孩子们的魂灵飞上了天空。

作者签名:
在若耶浣净血污的颊
在剡溪决裂国殇的纱
风舞云谲
雷动电魅
往往嘶鸣斑骓趋
手沉无心系罗裳

原创[文.惊奇侠怪]  林友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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