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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北书 2.凝涧

回程车
2005-10-22 17:19   收藏:0 回复:1 点击:3699

    这里的村民都知道山麓的中间有一位神医,谌墀到来的第二年,下山到村里用药材换粮食时,村里人才知道那神医收了这么一个弟子。谌墀就是在那年认识商轺和曲篪的。
   以前师父的用度靠村民间或的医金就够了,现在添了一个正在长身体的半大孩子,就有些拮据了。于是炼制一些常用丸散,还有挖到的稀罕药材,让谌墀拿到山下和他们换日常用品,而那些村民也渐渐喜欢上了这个寡言而聪慧的孩子。
   村里有间私塾,是一个姓曲的老秀才办着糊口度日的,村里的孩子不管男女,只要愿意都可以在他的学堂读书,谌墀是在第三次下山才注意到这里原来还有个私塾的。
   那天他经过这个木栅围起来的院子时,里面传来错杂的诵书声让他一下好奇起来了,世间的私塾从来都是用《论语》《孟子》这些儒家专著来做教材的,最不济也是《诗》《易》《庄》,但这里学童诵读的显然不是这些世俗范本,谌墀凝神细听了一阵,才听出他们读的是黄香的《责髯奴辞》。
   黄香是汉时有名的神童和孝子,后世《二十四孝》里都是赫列其名的,但文章传世却很少,读过的人则更是少有。但谌墀从小就喜欢这些嬉笑怒骂皆蕴深意的文章,凡古今纵横倜傥的文字,他能搜罗到的,从七八岁起就一一读过了。这被他几位师父讥为不务正业,不通世事。这时听见这个塾师居然把它当正经文章来教,顿时大生知己之感,听着听着,不禁跟着吟诵起来:“……岂若子髯,既乱且赭,枯槁秃瘁,劬劳辛苦,汗垢流离,污秽泥土,伧嗫穰搦,与尘为侣,无素颜可依,无丰说頣可怙,……曾不如犬羊之毛尾,狐狸之毫氂,为子之髯,不亦难乎!”
   谌墀的声音混在朗诵声中,虽被几个童子听到了,但他所立的地方正是塾师视线的死角,所以并未被发现。只有座中一个小丫头突然扁了扁嘴,冲着窗外的他做了个鬼脸。谌墀不甘示弱,扭歪了嘴角,对她做了个更可怕的,两人一起笑了。
   听那塾师继续在讲:“此文在题头大书曰‘责’,我们看之前,定然以为这个奴才必是犯了什么无可宽贷的过错,呵呵,谁知这个过错,不过是因为长了一部颇不雅观的髭髯,妙哉!” 这塾师声音里一派独嚼文章三昧的醺然,接着讲道:“再看这奴才,正在心惊胆裂的等着训斥,谁知主人话音一转,倒先是对他人之美髯来了一通眉飞色舞的赞叹,‘离离若缘坡之竹,郁郁若春田之苗,……’”。
   老先生正要兴致勃发地吟下去,突然一个学童从座上站了起来,向先生一揖,道:“请教曲先生,这‘离离’一句,就是说这‘长而复黑’的他人之髯,竟不是飘拂下垂,而是蓬勃上扬的喽?那此人的髭髯定是得了大王之雄风的撑撒,否则何来如此威烈的景象呀!”
   先生听得一愣,良久无言,谌墀却是再也憋不住了,在塾外跌着脚放声大笑。太奇了,这和自己一年前读这篇文章时的想法一模一样,当时自己的那位老师几乎被如此离奇的纵联惊呆了,现在倒要看看这位老塾师是怎么回答自己学生的。
   又半晌,只听那塾师突然在桌上拍了一掌,道:“好,商轺,说得好,为师倒是没这么想过,雄风滋髯,好想法。今天为师就把那部《琅轩词》借你,记着,你只能看十天,十日后我要考你的,好了,下课,都散了吧。”
   这时的谌墀也才十二岁,正是好玩的年纪,今天在这里听了一番商轺的怪论,立时引为知己,说什么也要结交一番的,这和他平日里落落寡合的性格颇是不符。
   当下绕到塾门,等商轺一出来,立即上前一揖:“今天得聆商兄高论,嘻嘻,与在下不谋而合,我叫谌墀,言甚之谌,土犀之墀。”正等着商轺回话,那知商轺只是向他还了一揖,一言未发就扬长走了,倒把谌墀闹了个尴尬。
   这时一个小姑娘从旁边蹦了出来,拉了拉谌墀的衣袖,指着商轺的背影道:“你叫谌墀是吧?真难写,你别理他,仗着自己聪明就不理人,好了不起吗?我叫曲篪,散曲的曲,篪箫的篪。我们认识了。”
   谌墀就这样认识了曲篪和商轺,这时他再也想不到,这两个人在他以后人生的起伏悲欢里,是如何的重要。这时他只是觉得高兴,终于可以结交两个谈得来且年龄相仿的朋友了,虽然商轺对他冷淡无礼,他也一点没有为这个开头沮丧。
   曲篪是那塾师的女儿,一个瞳眸灵动的活泼女孩。曲奉老秀才在她两岁时为避战乱,举家迁到这个山村,从此再很少出去了。
   小姑娘唧唧喳喳不停嘴说了这么许多,听得谌墀都喘不过气来了,正要回说几句,曲奉走了过来,谌墀上前一揖,道:“晚生见过曲先生。”
   曲奉悠长的“噢”了一声,道:“你认识我?刚听你在窗外大笑,可是说老夫的章释有误?”老夫子说话时一脸悻然,对着十三岁的谌墀较起真来了。
   谌墀听了不禁一愕,他性子本是沉静一类,不轻露于外,今天实在是听商轺把那辞迁延得荒诞才大笑起来的。不想先是交朋友碰一鼻子灰,现在还被老塾师正经八百的问上了,不过这却也难不倒他,这时的谌墀别的还只算是半瓶子水,但像这一类的文人对答腔,说来却是似摸似样。就听他道:“不敢不敢,曲先生学识博瀚,见解标异,晚生那敢随便置喙。后学只是想,这黄文强之文固已是至妙,今日被商兄如此一解,则更是路转峰巅、别有洞天了,谌墀能在一地得聆古今妙论之汇,实是平生之幸,欣喜癫狂之余,有失进退,让先生见笑了。”
   曲篪凑过去扯扯她爹的衣袖,小声道:“爹,你看他说话像不像商轺,都是傻呼呼的。”谌墀不敢久留,怕这当真的老夫子再问出什么难以应付的问题来,向曲奉匆匆一揖,斜乜了曲篪一眼,回山去了。
   以后每当在山上一个人寂寞无法排遣的时候,他就拎了药草,假采购之名下山找商轺和曲篪,这时商轺已和谌墀谈得很投机了,但只要他俩在一起,那嘴里说的不是曼倩相如,就是子建三闾,用曲篪的话说:“那股酸气能熏晕了周边的一切活物。”
   三个人都以此聚为乐,谌墀也得以重拾从小的嗜好,和商轺吟句对词,好不快活。只是他从不敢带他们去自己练功的地方,虽然师父只告诫过他一次,但他也知道师父不想让人知道他的身份和会武的情况。师父平时都是坐在“绿庐”里穷演医理,只是隔几天考察一下谌墀功力的进度,再教几手新招。
   从谌墀十五岁起,这种五天一次的考察也改为了一月一次,现在谌墀要不是每天要给他送三餐,那简直十天半个月也见不了一次师父,这和初遇谌墀时的“荒剑”池燹几乎判若两人,但谌墀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缘由。师父从来不对谌墀讲自己的事情。
   商轺是樵夫的儿子,比谌墀小着一岁,他的名字是曲奉给取的,蕴意“微辙轻轺趋落日”,不过这番深意在村子里也只有他自己独自体会了。但商轺从学后对自己的名字倒是满意的,总比村里那些金福呀,银锁之类要雅致一些,商轺和曲篪同岁,个子却比曲篪稍矮一些,这成了曲篪欺负他的把柄,每遇见什么问题她辩不过商轺,就会说:“算了算了,不和你争,免得人说姐姐欺负小孩子。”而这时,平日里沉敛的商轺却常气得憋红了脸,不发一语。
   这句话一直到商轺十七岁个子超过她之后才渐渐不说了,于是这句话渐渐消湮成了他们许多年后的一个侧影,在不知觉的时候楔进现实。
   这时的谌墀,在村人眼里,是一个医术已袭师所能的小神医,而商轺从十四岁起就已每天去做那“荷斧伐薪易食缯,扶筐拾遗弄锄耕”的生涯了,而曲篪,只有曲篪,依旧每天喜乐无忌,和他俩厮混在一起。
   这种丰美宁静的生活,就像冬日里凝结的溪涧,绚美而易逝。一如他们后来所证实和记忆的,就要在短暂之后的春日暖阳里融起波澜来了。而这次的波澜,却是猛烈而横扫一切的,转瞬就把这里持续了数十年的宁谧和恬静击碎了,这也许是上苍为外面那个动荡而相互倾轧的世界请命的一个形式吧,向着谌墀和商轺,当然还有那些陆续从不同命运里交汇而来的人,交集的时候是一抹壮阔的光芒,斜穿天地。

作者签名:
在若耶浣净血污的颊
在剡溪决裂国殇的纱
风舞云谲
雷动电魅
往往嘶鸣斑骓趋
手沉无心系罗裳

原创[文.惊奇侠怪]  林友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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