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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北书 1.旭日

回程车
2005-10-19 00:57   收藏:0 回复:1 点击:3793

    谌墀静静坐在山顶上,手里拈着一朵小篙花,那花细细的,有一股油油的浓香,在他的手里颤颤的动着。谌墀完全没有注意这些,他坐在平铺在草茵的长衫上,呆呆的望着远山,这时太阳已从东山口升起一杆高了。
   身旁的草地上,横放的是一柄墨鞘的剑,它的颜色即使是在晴亮的阳光下,也是乌沉沉的,没有一丝光泽。剑旁是一本旧到发黄的薄册子,翻开的几页在山风里轻抖着,依稀可见是一幅幅人形和数行细字。一个赤祼上身,披挂破衲的光头在纸上作势伸臂。
   湛墀是来修早课的,从十二年前开始,他每天都要在这片密密匝匝的小山丘里任选一处来练功,这是师父的吩咐,也是父亲的嘱托,他很清晰的记得父亲当年把他从书房里叫来拜见这位栖隐多年的方外逸士时那副兴奋莫名的样子,当时他正读到“……万期为须臾。日月为扃牖,八荒为庭衢,行无辙迹,居无庐室,纵意所如……”
   刘伯伦这篇漶漫无迹可循的《酒德颂》是谌墀最喜欢的文章,这样的阅读也是他困居斗室几年时间里最觉得自由而舒意畅怀的时候了。
   父亲谌钟是淮扬一带颇负盛名的武师,交游广阔,门人弟子无数,甚至谌墀出生那年的名府九擂的擂主都是他的及门弟子。
   谌墀出世那天,大雨。黄洲宿儒徐光哲老先生正在谌家避雨暂留,谌钟请陈老先生给刚出生三儿子赐名,陈老先生把在丫鬟怀里转着眼晴已经不哭了的湛墀端详半响,摇头晃脑地感叹了这么几句:“济颜乌瞳,淑行盛德,必至丹墀玉阶,就叫谌墀吧,至于字嘛,唔,玉阶。谌玉阶,很好很好。”老先生先自陶醉赞叹起来了。谌钟前两个庶出的儿子都已过了十岁,且都是陋貌粗颜与其父有得一比,看着都是随自己习武的料,而今夫人老蚌生珠,居然生下个这么粉妆玉琢的孩子来,所以早早的存了让他进学入仕的念头。
   谌钟读书不多,听老夫子如此文绉绉的掉书袋,虽听不大明白,但也懂得是在夸自家儿子,心里极是兴奋,仿佛儿子经这位当世大儒的肯定和预赞,将来一定就是位列金阶了。却不知老先生只是为自己的捷才和雅致陶醉而已。
   谌钟看老先生对自己儿子居然如此有兴致,虽然纳闷,却也懂得附骥,更是曲尽心意地奉承。雨停后徐夫子告辞时,恭谨地奉上二百足银的谢仪。老先生心里叨着孔夫子的“今不取,后世必为子孙忧。”嘴里凛然地念着孟夫子的“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推推拽拽地接下礼品扬长而去,把旁边陪着送客的帐房师爷听得目瞪口呆,觉得这徐夫子鱼与熊掌兼取,可比孟夫子高明多了。
   就这么着,谌墀从一出世,他的路就已被父母安然地铺就了。
   因为有大儒的预言在先,谌钟在谌墀三岁起即为儿子延西宾为教,墨扬庄孔、传史国策、汉魏古章等等一股脑的强灌,谌墀的脑子虽然容量和转速都还算不坏,但当在第五年里换到第六任塾师时,却也已是面色蜡黄,股臂枯槁了,这时他也长到九岁了。
   正当他师父高兴地以为谢灵运说的那十斗才,这个弟子至少比曹子建还多占了一斗的时候,谌墀头沉如泥地晕了。
  
   谌钟正在抓着石锁消化最近频繁宴饮带来的肚皮赘肉,伺候谌墀的小童来报,三少爷在听《梁惠王上》时晕倒在先生的长衫下了。
   谌钟大惊,忙跑过去用掐人中、按穴位等诸般手法弄醒了儿子。这时他才想到,自己是堂堂武解元的师父,儿子却如此嬴弱,这恐怕真的有些丢面子。
   于是他在一夜不眠的思虑权衡之后,谌墀原定的文仕之路就偷偷的换了字眼,从模糊的“文”字换成了坚定的“武”字。
   第二天,当谌墀被父亲从蒙蒙亮的天光里拽起来的时候,看父亲惶急的样子,他还以为是卧房着火了。
   谌府的演武场里,谌钟递给谌墀一柄绿鲨鱼皮嵌珠镶翠鞘、龙纹古铜柄的长剑。谌墀拿在手里,胳膊沉了几沉,终于还是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连一星沙土都没有溅起来。
   多年来他手里已经习惯于拿那些四方四正的典籍了,从出生到现在,谌墀来演武场的次数比五十岁后的谌钟临幸小妾的次数还要少。不同的是,谌钟是因为害怕如夫人那欲壑难填贪婪的眼神,谌墀却是已被从三岁起紧张的学习磨尽了孩子天性的好动和好奇。
   当十八般武器无一例外的从谌墀手里跌到地上时,谌钟也终于觉得对这个三儿子无能为力了。因为如此闹腾了一番之后,后堂的夫人已经开始和他算他偏向那个狐狸精生的儿子而偏苛自己儿子的帐,连带翻出了他当年让自己的儿子学文这个举动所包藏的险恶用心,再引申到以后家里就是那个狐狸精的了,自己近四十了生个儿子容易吗?如此等等……谌钟听得头大如斗,两眼翻白,正在权衡着是向这泼妇投降呢还是干脆休了她时,一个人的到来挽救了他已维系了二十七年的婚姻。
   这天老仆刘二带着吵闹不休、一定要去外郊伤春的三少爷,到沥水边的棠树林采撷灵思,刘二对少爷这满口的新词雅句极不适应,到了郊外,在一家相熟的酒馆要了半只卤猪头和一壶新酿的陈酒,几口之后,就忘了自己还有照看三少爷的这个职责。
   一个时辰后,谌钟从刘二油汪汪的嘴里了解到:儿子失踪了,他没敢在府内声张,怕夫人那刁恶的指甲会破了自己多年练就的铁布衫。
   谌钟和刘二带了十几个家人,在市郊漫野寻了无数遍,正当他失望地要带回刘二家法处置,经过书房时,却听见里面传出谌墀的诵读声。
   谌钟以为是儿子在恶作剧,刚想发作,却看见一个葛巾素袍的老人坐在厅里啜茶,气度殊为清贵。
   谌钟于是按下了教训儿子的念头。
   及通了名号,谌钟才知道这位老人竟是人称“荒剑”的中洲大侠池燹,这天游历过境,正遇上去伤春的谌墀,觉得资质不差,故而把他捉去验试一番,现在上门求见,是想收谌墀为弟子,谌钟虽听他说得云遮雾绕,不尽不详,但懵懂中还是有些一交跌到青云里的感觉,也就不去管池燹话里颇多的疑点了。
   他觉得这年的运气就是从这里开头了,抬头看堂中那幅《瘦竹图》中的东坡藜杖上的灰土,也有了些珍珠的光泽。
   当谌墀被父亲从还没坐热的椅子上拉起来去行什么拜师礼时,他觉得今天这事真是霉透了,先是在郊外被这老头扫了品赏海棠的兴致,以至于刚吟了半句的“连期熏风醉雪棠,瓣靥娇红……”吟题诗胎死在腹中,回来后无论如何都续不上了,憋得比较难受。还有过分的是,那老头在和他对了几句诗明显落败之后,却搬出了一大堆花木药草的问题来考自己,最后还显摆出在树枝上窜跳的架势,白白糟蹋了那么多的花蕊。
   拜师拜师,自己的师父还少了吗?都换过五六号了,他可不觉得这老头有什么地方比他们强的。
   所以他上来拜见池燹时,心里还在想着刚才翻过的那篇文章,谌钟在主位上绘声献影地说了几大车漂亮话,加上池燹老头一副徇徇娴雅的做派,谌墀虽侍立一边,心里却只是想着“静听不闻雷霆之声,熟视不睹泰山之形。”之句。
   桌边那两个厮仆就是“二豪侍侧焉。”从这边居高向席上看老爹和师父则就是“如蜾蠃之与螟蛉,”自己俨然就是傲岸的大人先生了。这样想当然不敬,所以才代入得颇是沉浸。
   当谌钟眼色使到第三遍而景仰的话说到第五遍时,终于如愿以偿地听到了谌墀拜师的叩头声。池燹提出的条件是带走谌墀,让他在自己隐居的地方修行,六年不得还家。
   谌钟压着心底的狂喜沉吟良久,和夫人商议后答应了。于是在除谌墀外所有人都皆大欢喜的情况下,他伴着这个在心里问候过多遍的老头子,来到了这片蜿蜒起隆的山包中间。
   这里是个规模很小的村庄,藏在那么多的山中间,几乎像藏在枝间的树叶一样没有特征,师傅的住所是坐落在村子半山腰的几间茅屋,周围是用细桩圈出的栅栏,有细碎繁密的叶片从桩顶生出来,门头上写的是“绿庐”二字。
   谌墀想不明白师父为什么一定要找这种十年也看不见一个生人的地方来住。和他们来往最多的就是山下时患小疾的村民,而诊金往往就是一些粮食和时鲜果蔬,师徒两人的日常用度就靠和村民这样的交换来维系。
   到了这里之后,谌墀被师父训着每天在树上草间,石坡岩角像猴子一样跳来跃去,等他嬴弱的体魄开始鼓隆强健起来时,师父隔时间会给他一本毫无文采可言的旧书,上面都是各式或静或动的人形和似通非通的句子。谌墀也知道那是厉害的武功秘籍,但一路练到十七八岁也没能喜欢上它。练功这件事对他来说,越到长大就越觉得兴味索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真正喜欢什么,似乎只有坐在山头上看湛蓝天空上那一团团云图变幻时,心里才真正是熨贴透亮而平静的。
   尽管这样,他每天的功课还是努力做到让师父满意,在这一点上他一直做得很好,师父从没有为他功课不长进而罚他,师父不喜欢的是他那对一切事情都心不在焉的样子,但谌墀这种性格其实在他四岁踏入书房的那刻起就已经注定了,甚至还可以追溯到徐老夫子的谶言和期许上去。

作者签名:
在若耶浣净血污的颊
在剡溪决裂国殇的纱
风舞云谲
雷动电魅
往往嘶鸣斑骓趋
手沉无心系罗裳

原创[文.惊奇侠怪]  林友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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