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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的母亲

阳光盛开
2005-10-13 11:25   收藏:2 回复:10 点击:3530

    (一)
  
  我对她的感情很复杂。
  
  她是我妈妈。
  
  从我开始学写作起,我为爸爸写下了太多的文字;当我渐渐长大,开始重新认识自己的母亲而试图为她写点什么的时候,却往往不知从何说起,最终都是半途而废。这一切,也许就是因为——我对她的感情很复杂。
  
  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个孩子都爱自己的母亲,是怎样爱自己的母亲。但是我真的说不出我爱母亲这样的话。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爱她。
  
  很小的时候,妈妈问我:你亲不亲我?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不亲!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伤过她的心,但这是真话。
  
  我曾经说过,小时候的我就像一颗掉到哪里都能发芽的种子,从来不会挂念任何人。其实,在我小小的世界里,又有多少人让我来挂念呢?不会挂念任何人,实际上就是不会挂念自己的母亲。
  
  小时候,表弟到我们家来,白天玩得好好的,但一到晚上就会哭闹不休,甚至不顾一切地冲出门,朝自己家的方向跑,因为他想妈妈。这时候我总是像个大人一样好笑地看着他。我对这个从来就没法理解。妈妈出门,我从不会想念她,不会因为她不带上我而号啕大哭;我即使在外面住上一万年,也不会因为想念她而吵着回家。也许你可以说我从小迟钝,神经大条。但事实好像又不是这样——如果妈妈换成了爸爸,事情就完全两样了。
  
  我的爸爸,他在我小的时候成年累月地不在家,但我会一直想念着他;在他回来的日子里,我会像一条小蛇悄无声息而又寸步不离地缠绕着他;他将要离开的时候我会撕心裂肺地痛哭。
  
  而我的妈妈,她生我养我,她从我出生到我成长几乎就一直没有离开过我,她占据了我生活的那么大一部分,然而,在我的精神世界里,却找不到她的位置。我甚至怀疑,如果长久地离开她,我会不会忘记她。这一切都是为什么?因为我根本就不爱她?但好像又不是这样。因为我发现自己可以不在乎她是不是跟我在一起,却不能不在乎她是不是还活着。
  
  我还清楚的记得,在我很小,小到还不能分辨睡眠和死亡时的一个中午,我在窗前有事没事地唱着哥哥们经常唱的歌,一回头,发现妈妈的眼睛闭上了。我立刻大哭起来——我以为她死了。仿佛还在几年前,他们还经常说起这个笑话,说我小时候唱着歌忽然就莫名其妙地哭起来了。他们觉得很好笑,总是用一种目击者的口气跟我说,甚至模仿我,然后取笑我。他们不知道我还记得,也不知道原因,因为我死死守住了这个秘密。也许是因为从小就和她有一种潜在的对立,所以我羞于说出事情的真相——而我的妈妈,即使我说出来,她也未必相信。
  
  上学候的一个雨天,我放学回家,发现家门锁着,妈妈不在。我设法进了院子,躲在棚子下。看着淅淅沥沥的雨不停地下,我想她会去哪里呢?我忽然就觉得她一定是碰湾(投水)去了,要不然还能去哪里?这么大的雨,外面什么都不能干。而且她曾不止一次地说过,她终有一天会被我们气得碰湾。我就那样和着雨声痛哭起来。
  
  好在我还没蠢到家,我哭完了,决定出门去找她的时候,发现地上有一排脚印通到了邻居家。我走进那家的院子,听到妈妈的声音,一下子就安心了。因为哭得太久,跟妈妈说话的时候我怎么也掩饰不了声音里的哽咽。她问我哭过吗,我说没有,她就信了——我粗心的妈妈呀。即使她知道我哭过,也会以为我是因为在雨天被锁到门外而委屈。她永远也想不到,在那个雨天里,她的女儿以为她死了,一个人躲在棚子下哭泣;而且我相信,她根本就不记得这个雨天。
  
  然而这一切是不是因为我爱她呢?我根本就说不清。
  
  (二)
  我不知道究竟该怎样评价这样一个与我血肉相连的人。
  
  小时候,我不喜欢妈妈,因为她会打我、骂我;长大到开始闹独立的时候,我讨厌妈妈,因为她总是无止休地介入我的生活,对我的衣装、发型乃至眼镜等种种生活细节横加指责;开始从女孩向女人转变的时候,我通常笑着说,我妈是个钢铁般的女人。
  
  我妈是个钢铁般的女人。我不知道该为之骄傲还是悲哀。
  
  她经历过太多的艰辛。以前,爸爸很少在家。她自己一个人喂过嗷嗷待哺的孩子;在东北的深山老林里,她为生计苦苦挣扎;后来,她又自己一个人种很多地;爸爸不再外出的时候,家里又出了很多事情要她去应付;现在,她五十多岁了,可是又不愿在家和儿媳纷扰,独自一个人去做小生意。她承受的这些,其实远远超过一个普通的农妇所能承受的,但她承受下来了。
  
  我似乎应该赞美母亲的坚强。但实际上,我更多的却是为她感到酸涩,当我渐渐开始向女人转变的时候,但我渐渐意识到女人与男人是多么不同的时候。女人就是女人,太坚强对女人来说未必是好事。太坚强的女人往往得不到男人的心疼。
  
  其实如果妈妈不是那么坚强,也许爸爸就不会放心地走,把家里的一切都丢给她,也许她就不用吃那么多的苦。我想,很多时候,她根本就没意识到自己是个女人,天生就该被心疼的女人,
  
  作为我们的母亲,为我们、为我们这个家奔波劳累的母亲,我感激她;但是,作为一个女人,一个和我同类的女人,我却深深地同情她。不是因为她没有得到一个一个女人应该得到的,而是因为,她根本就忘记了自己是女人。
  
  她不会要求别人的心疼,也不会心疼自己,所以,也就不会心疼别人——包括她的孩子。小时候,我在跟她出去的时候经常会在路边哭着蹲下来——我想让她抱抱我。但我一次都没有得逞,她总是在前面不紧不慢地走着,偶尔停下来站那说“快走”,我哭着追到半路,以为她会抱我了,但是她又往前走了!我说哪里流血哪里疼的时候,她总是不屑地瞟一眼,说“大惊小怪”;跟别的孩子打完架哭着向她告状,得到的不是同情和安慰,而往往是训斥。
  
  对这些,我不知道该感激还是该抱怨。因为这,我从小就学会了不指望别人,不叫苦不喊累;也习惯于自己摆平一切。我沉默地承受着失望、痛苦和悲伤。我那么独立,那么坚强。我曾经为此骄傲不已。但渐渐的,我发现这同时又是一件多么可悲的事。因为把太多精力用于承受悲伤,我发现自己几乎失去了感受幸福的能力;以承受悲伤为骄傲,幸福似乎成了耻辱。我不会撒娇,不懂温柔,我几乎成了另外一个钢铁般的女人。
  
  大学的时候,舍友们谈起以后如果在婆家受了委屈怎么办,好多人的答案是:跑回家,进门就哭。当时我还觉得好笑,乃至不屑。这种事,打死我也做不出来。但是现在想想,却只有羡慕——因为我渐渐发现,自己受了委屈以后根本就不知道到哪里寻找安慰。
  
  不知道从几岁起,我在外面受了委屈就从来不跟家里说——包括跟别人打架,包括被老师打,被大孩子欺负等等。刚进小学的时候,我看到别的孩子动不动跟老师告状,都觉得很不可思议。我终于从别的孩子那里学会了跟老师告状,但是却没法学会跟妈妈告状——因为我知道,从她那里我什么都得不到。终于有一次,妈妈从别的妈妈那里知道人家的孩子受委屈了,这才恍然悟到自己的孩子也可能受委屈,于是郑重地把我们几个叫到一起,叫我们如果挨了老师老师的打一定回家告诉她。其实当时我们都已经挨了很多打了,但是却没有一个人肯承认——我们已经不习惯被心疼了。
  
  在家里,我是一个沉默的、不会惹是生非的孩子,我妈就以为我在外面也是这样;实际上,在外面的时候,我完全是另外一个我,会疯会闹也会告状。可以说,作为生我养我的母亲,她其实一点都不了解我。这也许就是我跟她疏淡的原因吧。我是她的小女儿,我已经25岁了,然而25年中,即使仅仅是和她手牵手,我都会不自在,都会觉得亲昵得让人受不了。
  
  但是如果你认为我的妈妈只是一个粗蠢之人,那就大错特错了。从小就有很多人说我聪明,但直到现在,我一直都觉得跟妈妈比起来,我差的很远。她几乎没有读过书,但是年轻的时候,她却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做衣服;有段时间,家里没有地,她就在家画画,还给我们全家人都画过像;我们家里现在都有她很久以前做的布贴画;用贝壳做花盆,用煤核堆假山——她总是有那么多的灵感。不仅如此,她做任何事情都能很快找到窍门。在这些方面,我只能自愧不如。
  
  我的妈妈是个钢铁般的女人,可是同时又是一个多么的灵秀女人啊——我几乎没有办法解释这种矛盾。这两种看似水火不相容的品质,怎么就能统一在她身上呢?也许只能说是一个奇迹吧。
  
  (三)
  
  大三大四的时候,我因为感情上的事几乎想自杀;我想如果人随随便便就可以死的话我早就死了。最先的时候,我还会跟朋友倾诉,但渐渐的,我发现尽管他们那么希望我快乐,但没有人能真正地解脱我的痛苦。我困扰在里面,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
  
  好像是大四的元旦吧,我打电话约那个人出来,被断然的,几乎是粗暴的拒绝了。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我只是不想自己一个人呆着,只是想有个人跟我说话,不停地说话,不要让我自己胡思乱想,不要让我自己有时间悲伤。于是我给远方的一个朋友打电话,他很兴奋地告诉我,自己新交了一个女朋友,现在就在她家,正要一块出去呢。人穷则返本,我不知道还可以给谁打,只好给家里打。爸妈都在家,我像平常一样,呼呼哈哈说上一堆话,好像很开心。其实真的没什么好说。最后我妈说,好了,挂了吧?我脱口而出的一句话让我自己都吃了一惊,“你们挂了我怎么办啊?”我在父母面前从来没说过这么无助的话。但话已出口无可挽回了,我索性大哭起来。
  
  这是一个灰色的冬日,周围的树都笼罩在蒙蒙雾气之中。我站在路边的公话旁,对着电话放肆地哭泣,声音很大;天气很冷,我嘴里冒出的气体都变成了白色。我背后就是我最爱的人的宿舍楼。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听见,我已经放弃了倔强;我也不知道我的父母怎么想,我已经放弃了坚强。
  
  我妈显然被我这种突如其来的反应弄得不知所措。我听到她长叹一声说“唉,你这是怎么了,你以前不是不这样吗?”我什么都不说,只是哭。然后我听到她说,好,你哭吧。我爸要接电话,被她挡开了。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知道我什么也不会说。无论我和我爸爸曾经有多么亲近,他毕竟是男人,他不会知道他的女儿已经在向女人转变了,他没法理解女人的那种悲痛与绝望。他以为我还是那个受了哥哥欺负就向他告状的小女孩。他接了电话一定免不了关切地问东问西,然后把我当成一个大孩子,理性地帮我分析。但我需要的不是这些。我只是想哭,想痛痛快快地哭,不想有谁劝我别哭,所以我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想听。
  
  我妈做到了。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她没有追问什么,也没有给我爸追问我的机会。她让我哭了一场后,满足地离开了。
  
  我想她在挂了电话以后一定心酸了。她一直以为我在大学里过的是天堂的日子,却没有想到我自己一个人在承受这样深重的悲伤。就像当初恍然悟到我们在外面可能受委屈,她现在可能恍然悟到她其实一点都不了解我。
  
  我跟我妈其实一直是冤家。小时候我就不喜欢她,长大了经常跟她吵架。这么两个难相容的人,性格竟然是那么像,都那么倔强,都不肯认为自己有错;所以我们每次吵架都很激烈。后来我意识到我们是没有办法和解的。我的反抗只能引起她更大的压迫,我们的争吵永远没有结果,只能是一个恶性循环。
  
  我厌倦了这种没有无休止的争吵,终于摸索出非暴力不合作的策略——不跟你吵,但也绝不跟你合作。这一招真的很奏效,我妈因此对我很无奈。有一年暑假,我妈实在拿我没办法了,就无奈地说,算了,随你怎么样吧,我权当你还放假,没在家。还有一次,我又惹恼了她,她在另一间屋子里边忙活边骂我。我就悄悄收拾东西到一间听不到她声音的屋子里看书去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窗户噔噔响,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完了!不知道该怎么骂呢。一抬头,果然我妈的脸就在窗户外面,不过表情不是我想象中的盛怒,而是又好气又好笑。我放心了。
  
  我用了这个法子以后我们就没怎么吵起来了,为此我曾一直洋洋得意。
  
  我啰啰嗦嗦说这些其实就是想说,我跟我妈真正的和解大概就是始于我那次无助的哭泣。
  
  那年寒假回去,我发现她对我宽容了许多。我染了头发。虽然很不明显,但我一直在担心她发现后的反应,因为她曾经说过如果我敢染头发她就敢给我把头揪掉。她终于发现了——我的头发在室内是黑的,在阳光下却是红的。她问我,你的头发是怎么了?你染头发了?我含含糊糊不肯正面回答,她已经明白了。她叹了口气,给我说了个故事。说某家的儿子出去读大学,回来的时候一头红毛。他妈很生气,逼着儿子赶紧去染回来。儿子从理发店回来了,老妈一看,又气个半死,原来儿子的头发一半红一半黑了!我知道她影射我呢,就只笑不说话,她也就没再说什么。不过毕竟是我妈,她是做不到真正不在意的。后来有几次她就若隐若现地说“唉,还是黑头发好看”。不过也仅此而已。
  
  我妈是变了。我想也许她一直就是心疼我的吧。她只是以为我的生活很简单,很安宁,或者她以为我一直是个无忧无虑的孩子?还是她以为我根本就不需要她的心疼——因为我从小就不喜欢她?当她发现我其实不是她想象中的那样,我是那么需要她的心疼的时候她就不一样了?也许吧。
  
  但尽管如此,我和我妈却还是不能想别的孩子跟妈妈那样亲昵。我想也许是因为我们都不约而同的不习惯吧。我妈现在有了一个白嫩嫩俊俏俏的惹人疼爱的小孙子,嫂子在跟前的时候,她怕嫂子觉得自己不疼孙子,就试着做出一些亲昵的举动——我和我爸在旁边看着,怎么看怎么觉得肉麻。唉,我妈就是我妈,如果她真的温柔起来那就不是我妈了。
  
  其实我也变了。小时候我不知道自己需要妈妈,真正长大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其实根本不能离开妈妈,要不然在最悲伤的时候我为什么会想到到她那里哭呢?从前发现不了也许就是因为妈妈其实根本就一直在我的生命里啊。就像我们周围的空气,从来不曾离开,也永远不会离开,所以我们就那么忽略了她!如果没有妈妈——因为有了这个发现,我就再也不能想象如果没有妈妈我会怎么过,我的人生将是怎样一个缺憾啊。也许我们会有一个温柔客气的后妈?但是何从化解心中的悲凉!
  
  在我生命中那么重要的一个人,直到那时我才发现自己离不开她。但我还是做不到深情地呼唤或者歌唱,我只是知道,以后我会对她好,不惹她生气,会珍惜她,让她明白我爱她。
  
原创  林友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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