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在东北，长在山东，说话粗声大气，吃饭狼吞虎咽，是地道的北方人。也许是因为在北方生活得太久，我厌倦了北方春季的风沙；也许是因为我已不再年轻气盛，我怕了北方冬季的严寒。总之有那么一天，我忽然渴望起南方，南方温润的气候正好滋养我慵懒的灵魂。
　　 这种从骨头里生长出来的渴望让我浑身发痒，北方恶劣的气候变得愈加不可忍耐。我不顾一切地想挣脱这里的一切到南方去。去吧，那里有常青的树木；去吧，那里有漫山的野花；去吧，那里有新鲜的水果。
　　 “那我跟你妈怎么办？跟你去广州？”当我兴致勃勃地向父母兜售自己伟大的计划时，爸爸忽然极认真的插了一句。
　　 我一下子愣住了——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也许是几年来我只顾听从心灵的调遣而忽略了周围的一切，包括我的父母。我结结巴巴却又装作脱口而出：“当然，一有条件我一定接你们过去。”
　　 爸爸得到一个不负责任的答案，安心了；我心里却掠过一种异样的感觉，又酸又甜。我从来没想到我的爸爸竟然这样深切地依恋着自己的女儿。
　　
　　
　　 我从小就没心没肺。
　　 小时候，我就像一颗掉到哪里都能发芽的种子，到哪儿就是哪儿，从来不依恋什么人，只除了爸爸。
　　 那时，爸爸很少在家。他每次回来我都赖着他，寸步不离；而帅气的爸爸走到哪里都牵着他的丑丑的小女儿，并且引以为傲。
　　 在某个雾蒙蒙的早晨，爸爸拎着箱子，妈妈领着两个哥哥，抱着我走向村口。我懵懵懂懂，只觉得跟平常不一样，却完全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直到汽车驶来，缓缓停下，爸爸走向车门的那一刻，我才恍然意识到亲爱的爸爸又要离我远去了。眼看着爸爸登上汽车，我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在我小小的心里，我弄不明白为什么一向疼我的爸爸就能这样狠下心任自己心爱的女儿痛苦失声？为什么我的痛哭总是挽留不住爸爸远行的脚步？到现在，我常常怀疑，那样撕心裂肺的哭声真是象一棵小草一样沉默的女孩发出来的吗？
　　 车门关上，汽车启动，把一个痛哭的小女孩远远抛在后面。
　　 然而，我只会哭，不会喊。沉默的小女孩从来不会说：爸爸我想你，爸爸我爱你，爸爸你不要走，她甚至从来没有像别的孩子那样亲亲热热的喊一声“爸爸”。她只自己对爸爸深切的爱和思念埋在心里。
　　
　　 我渐渐长大，爸爸已经很少外出了，但他的女儿却要离家远行了。
　　 也许是交通工具的发达使相聚变得容易，使离别变得不再那么伤感，也许是岁月的流转让许多东西变得淡漠。我对离开家没有丝毫的伤感。我总是很早就收拾好一个背包，双肩背着潇潇洒洒地出门而去，甚至不需要一个送行的人。我没心没肺，我不想念他们，我想他们也并不想念我。
　　 我从来不想家，但我会每个星期往家里打一个电话。我已经不再沉默，我学会了表达自己或者说是表现自己。我会冲着话筒大声嚷嚷：“爸，我想死你啦！”听着爸爸开心的笑声，我会朝旁边的同学丢个眼色，捂住话筒说：哄老爸开心呢！我想大概在爸爸眼里我一眼是那个没长大的小女孩吧。他不知道我其实已经是一个心眼长开，甚至有点滑头的大女孩了。
　　 然而，爸爸却已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开始依赖我了，而我却完全没有发现。
　　
　　
　　 我没有去成南方，就在离家不远的地方工作了。工作后的第二个星期天，我去了姥姥家。中午时却接到爸爸的电话：“你去哪儿啦？害我到处找！”爸爸的声音很焦急，好像很担心我。“我上次不是说好了吗？这星期来姥姥家。”
　　 我以为爸爸会恍然大悟，谁知他却无理取闹地说：“我哪能想着！”我还没来得及开口，他的口气忽然哀怨起来：“我的生日难道你忘了？”我不是忘了，我是根本没想起来过。我连忙一迭声地说：“爸爸，爸爸你等着，我立马回家。”
　　 放下电话，我却想，爸爸为什么认定我一定会记得他的生日呢？我们家从来没有庆祝生日的习惯。我忽然想起，我曾经在电话里祝福了爸爸的前两次生日（也是仅有的两次）。爸爸因此就认定了我是个细心的好孩子。现在，我回到爸爸身边工作了，他就以为我一定会回家为他庆祝生日，并带给他一份惊喜。我想也许几天前他就在盼望着女儿的那个生日蛋糕了，而且他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会得到这个蛋糕。
　　 然而他粗心的女儿在真正能为爸爸做点什么的时候却偏偏什么都忘了做；而爸爸却完全没有想到这一点，他一心以为女儿是在回家给他过生日的路上出了什么意外，只有知道女儿没事时才想起来为自己委屈哀怨。
　　 我想做点什么但是来不及了，我只有立刻动身，马不停蹄地赶回家。饭菜已经做好了，就在桌上，一筷子都没动——他们在等我，一个一直以为自己被当作孩子，被忽略不计的人。
　　 我压下心底的愧疚和自责热络地招呼大家吃饭。饭桌上的气氛还是挺热闹的，一向滴酒不沾的爸爸还破例喝了几杯葡萄酒——他的失落被我马不停蹄的到来冲淡了。
　　 下午很快过去了，我该走了。
　　 我去爸爸的房间跟他告别，爸爸躺在炕上，睡着了。
　　 我试探着喊了两声“爸”，没动静。
　　 这时，我才开始留心自己的爸爸。
　　 爸爸在我眼里一直是个不老的神话，多少年来，他的头发永远光亮，笑容永远灿烂，他回家的时候还像个年轻人一样吹着口哨。
　　 现在，爸爸熟睡了，我认真地看着爸爸，才发现他的黑发中已经有很多白发在闪烁，他的面容仿佛依然年轻，却已被一层细细的皱纹所覆盖，甚至在他的下巴上还有几个白色的胡茬冒出来。细细想来，原来爸爸也很少吹口哨了。
　　 这一切肯定不是刚刚才发生的，然而我却刚刚才发现。爸爸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老的，我一点都不知道。
　　
　　 我又喊了声爸爸。爸爸真睡了，他什么都没听见。但我必须向他告别。我恢复了那张调皮油滑的脸，扯住爸爸的脚使劲晃了几下，爸爸终于醒了。我笑笑地说：“爸，我要走了。”爸爸也在笑——我相信他的笑容比我的更像一个孩子。“啊，我喝多了。噢，你要走啊，好，走吧，我要再睡一会。”——一个任性的孩子。
　　 我感觉自己的笑容变得温暖起来，就像对一个孩子那样。“那我真走了，你好好睡啊。”爸爸又倒头睡去了，带着孩子般满足的笑容。我轻轻带上门，走了出去。
　　
　　 也许爸爸早就疲倦了，只是一直被生活推动着不停地运转，直到我长大成人了，他才恍然意识到自己的老，感到倦意袭来，想好好睡一觉；然而女儿只有在爸爸不经意的提醒下才意识到自己应该照顾爸爸了。
　　
　　 小时候，爸爸出门，我是他甜蜜的牵绊；现在，我出门，爸爸是我甜蜜的牵绊。
　　 小时候，我辧着指头，计算着爸爸的归期；现在，该是爸爸辧着指头，计算我的归期。
　　 小时候，我在父母之中选择了无言然而深切地依恋着爸爸；现在，爸爸在他的三个子女中选择了无言依恋我，也是那样无言而深切的依恋。
　　 时光流转中，我和爸爸不知不觉倒了个个儿。是什么让这一切发上的呢？是岁月，是生活还是还是我的长大？我说不清楚。我只知道，从此以后，我仍然会远行，但再也不可能毫无挂碍，守在家中等我归来的爸爸将是我永远的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