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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云归

孙柳陌
2002-12-15 16:28   收藏:0 回复:3 点击:3650

    是马儿把小妹子送回来的。
   她已经接近昏迷,但还是流着泪,手中紧紧握着一支细长的竹箫,怎样拿也拿不下。我看到大哥的脸色十分不好,知道他一定是误会了马儿什么。
   可我相信马儿不是那样的人,虽然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见了,可我还是无条件的信任他。
   他讲出了事情的经过。
   大哥在不停地为小妹子擦眼泪,我很担心小妹子的眼睛会哭坏了,就想办法唤醒她,可是无论我怎样子都唤不醒沉睡中的陌陌。
   大哥道:“她是自己拒绝醒过来,这种睡眠就像一个壳,把她包围住了,让她感到安全,忘了现实中所发生的事情。”他拍了拍小妹子的面颊,道:“这很危险,如果现在不让她醒来,很有可能就永远不会醒来了。”
   我很急,试了很多种法子,可仍是不行。
   马儿突然道:“她怀里还有一支箫,拿来给我。”
   我一愣,大哥已从小妹子怀中取出了那支小妹子常吹的竹箫,递给了他。他拿起箫吹了起来。
   曲调很熟悉,是小妹子常吹的曲子彩云归。小妹子曾和我说过,彩云归的曲谱当世之中只有她一个人才有,怎么马儿也会?
   箫声呜咽,欢快的曲调此时听来不知为何竟也如此伤感。我看到小妹子的睫毛闪了一闪,泪水仍是流下来,但是她竟真的睁开了眼睛。
   “小妹!”大哥唤出声来,他用力搂住了她,我第一次看到大哥这个样子。
   马儿仍是没有停止吹箫,他的目光一直在小妹子身上,我想,马儿孤傲绝世,会对小妹子如此的关心,也算是难得了。
   小妹子抬起手来,把手中竹箫放到唇边,竟也吹出了彩云归。她的箫声听来竟有一种撕心裂肺的悲怆,她原本灵气的一对眸子,也变得空洞起来。我想那流妃儿的死对她造成的打击,是我们难于想像的,但是,只要是伤,终有一天会好起来,不管是否彻底。
   在过了许多年之后,小妹子也常常吹伶伦箫,吹这曲彩云归,她会用一种像是在梦里一样的声音对我们道:“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原来他就是马儿,是那个名动江湖,无人不知的江马儿。但是我真的不记得我小时候有否见过他了。我的记性一向很差,常常会忘记很多事。
   但是偏偏有些事情是无法忘记的,如那些深如刀割的东西。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极其消沉,年少轻狂与那种非凡意气在我身上已找不到了。
   大哥无故消失那一段,正是二哥去江南的时候,我一个人留在了塞北,却并不感到如何寂寞,我早已习惯了一个人练刀的日子,越是枯燥无味的东西我越喜欢了。
   不练刀的时候我就坐在屋前,看着远处茫茫黄沙和在风起的时候被卷起的大片尘烟。
   马儿来了,他给我带了样东西来。
   他远远地就向我打招呼,笑容一如既往的清傲。
   我坐着没动,发现我很喜欢远远的看他,喜欢看他看到我时脸上那种喜悦的神情。
   他走到我面前了,笑道:“丫头,今天没有练刀?”
   我仰头看他,淡淡道:“不许歇一歇么?”
   他哈哈笑道:“许,当然许了,你的话就是最正确的道理,我是不敢有半分违拗的。”
   我哼了一声,转过了头去故意不看他。他笑道:“你这小丫头,我说什么都不对,好啦!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来。”他把一个盒子递到我眼前来。
   我撇撇嘴道:“是什么鬼东西,我才不要瞧哩。”
   他“砰”地敲了我的头一下,道:“爱瞧不瞧哩。”竟学着我的口气说话。我“哧”地一声笑了出来,旋又板起脸来道:“学人家说话,很好玩么?”
   他已把盒子里的东西拿出来,道:“人家当然觉得好玩,嘿!”自己也忍不住笑出声了。
   我偷眼一瞧,那竟是一串铜制的风铃,共有九枚铃,在阳光下反射着耀目的光芒,精致极了。啊,他怎知我喜欢风铃的?
   他把风铃挂在了屋檐下面,风吹过时,发出了悦耳的撞击声,叮铃叮铃响个不停。
   他望向我,笑道:“好听么?”
   我再忍不住地望向那风铃,目光仿佛凝住了般定在那里,淡淡道:“我想起曾听过的一个故事。”
   他道:“哦?是什么,说出来听听。”
   我沉吟一下,轻声道:“那是大哥讲给我的。有一个女孩子,她的情人去了很远的地方,但是临行前告知她一定会回来见她的,于是她就每天每天的等他。就那样子坐在屋檐下,那里也挂了一串风铃,但是从没有风吹过,所以那风铃也从来没有响过。”
   他似是被这个故事吸引住了,问道:“后来呢?她的情人有否回来?”
   我接着道:“有一天,她如往常般坐在屋檐下等,突然之间,风铃响了起来,却不是风吹的,而是刀锋划过时,破空的劲道让它响的。”
   他的眸子亮了起来,道:“刀锋破空时的劲道,刮响了风铃?是不是这样子的?”他拿起我身边的彩云归,反手一刀,划向风铃,刀风呼地一下子迫过去,风铃立刻响了起来。
   我轻轻道:“就是这个样子。”事实上我已经无数次的试过,那非要用一种特殊的方式出刀才行。他居然一次就成功了。
   他却显然第一次见,眼中掠过一丝惊喜,道:“果然是的。”
   我续道:“她立刻起身,迎了出去,因为她知道,是他的情人回来了,那是他们之间互通的方式。她果然看到了他的情人自远处奔来,身法极其迅急。她开心极了,向她也奔了过去,要去拥抱他。”
   他吁了口气,道:“很好啊,有情人终成眷属。”
   我不理他,说了下去:“可惜她只拥抱住了他的下半身。”
   他失声道:“什么?下半身?”
   我道:“是的,因为他在看到她的那一瞬,断成了两截,上半身掉了下去,但是他走得太快了,所以腿还是收不住地走着,所以来到了她面前,让她拥抱。”
   他沉默了下去。
   我仍是道:“他早被人拦腰斩断,但是为了见她,还是回来了。”
   他忽道:“为什么要说这个故事?”
   我仍是眼望风铃,淡淡的道:“她等的是归人,而不是过客,他也本应是她的归人的,只可惜仍是成了一个过客。这茫茫世界,险恶江湖,又怎能知道谁是谁的过客,谁又是谁的归人呢。”
   他突然走过来,直面对我,探手抓住了我的肩头。我并未收回目光,但是不自觉的颤抖了一下。
   他沉声道:“你看着我!”语声严肃之极。我慢慢转过脸来,与他对视,他的目光深邃忧虑,是我从未见过的。
   可惜这世上那唯一能让我心动的目光的主人早已离我远去,从此再没人能用眼神来打动我。
   我平静地望着他,面容波澜不惊。他紧盯了我,像是要看进我心里去般道:“这么久了,你还是没忘了她!”
   我身躯再颤,缓缓道:“我为什么要忘?她就是我深如刀割的那一处伤口,再过多少时候,也忘记不得的。”
   他的手再抓紧些,道:“可是她也只不过是你的一个过客,并不是归人。难道你还想等待什么吗?”
   我摇头,有些疲倦道:“没人是我的归人,我也不用等待什么。”
   他沉沉的道:“小鹰说过一句话,只要是伤,总有一天会好的,不管有多么深。”
   我叹气,因为我真的累了,思想也开始混乱起来,弄不清自己在说的是什么了,随口道:“我倒觉得像这一串风铃似的倒好,只须挂在那里,什么也不必管,,我来的时候与风儿跳跳舞,说说话,不也挺美么。”
   他用一种惊异的目光看道我,道:“你变得太多,完全不同了,从前的你决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我倒宁愿你还是那个蛮不讲理的小丫头。”
   我不禁仔仔细细的看他,看他黑黑的飞扬的双眉,有若星子的双眸,俊秀高挺的鼻子,薄而棱角分明的双唇。忽而有些痴了,我从来没有发觉过他长得这么好看的。我大哥二哥都是极俊美的人了,大哥像高山,俊伟英挺,二哥若流水,轻灵飘逸。而他——江马儿,却像天上的云,俊逸中带着种飘忽难测的气质,令人难以捉摸。
   他见我盯着他不作声,伸手拍了拍我的脸,道:“丫头,又在想什么呢。我的话你真是一点儿也听不进去。”
   我一惊,道:“你的鼻子。”
   他一呆,皱眉道:“我的鼻子?鼻子怎么了?”
   我也皱了眉,道:“比我的好看。”说完哈地一笑,挣开他两手站起身来道:“一个男人长那么漂亮作什么,哼,四个人里只我长得丑,讨厌!”转身进了屋去。
   我听到他哈哈大笑的声音,这笑声给我枯燥的生活带来了很多的生气。
  
  
   想起小妹独自留在塞北,心中就有些不忍之意,怎奈身赴江南亦是不得已,危险重重,实在不想带她在身边。她也真是任性惯了的,谁人的话都不会放在心上。
   大哥无缘无故的消失,在江湖中造成了很奇异的轰动,众说纷纭,猜测不已。
   其实就连我也不知他去了哪里。那么一向行踪飘忽的大哥,又怎会让人猜到他的去向呢。
   紫衣侯之约,已快要到了,无论有什么事发生,都不可失约。还好有马儿陪着小妹子,我倒不必担心她了。妹子长大了,也该嫁人了……
   只是心里难免会有一些失落,想到小妹子爱上别人,嫁了出去,从此不可每天都能看到她,就会有那么一点点的说不明的酸楚。
   她变了许多,虽然仍是如昨般任性爱闹,可是我常常在她眼中望见一抹极深的忧郁,令我担心不已。
   没来由的烦躁起来,江南秀美的风光并不能使我减轻对大哥小妹的思念。小妹子,待我此间事了,定会回去探你。
   你们千万保重。
   这一晚的月亮很圆啊,从窗子里就能看得到,这么多年居住在塞外,竟从来没有注意过月的美丽。今夜我睡不着,倒教我看到了。
   马儿想是在练剑吧,院子里全是呼啸的风声。我躺在床上想像着他舞剑时的样子,想必是很好看的了。其实只要我走到窗口去,就能够看到他,可是我却一动也不愿动,保持了一个姿势一直躺着。直到半边身子都麻了。我的思想也跟着一起麻木,恍惚之中看到大哥寂寥的身影临风月下,我这才想到大哥失踪已快一年了。
   也许是他一向随意飘荡惯了,也许是因为我对他实在很有信心,所以对大哥,我只有想念,而没有担心。
   然而二哥,唉,二哥……
   我翻身坐起,忽觉半边身子都凉凉的,这才发现已被泪水浸湿了。
   我流泪了。
   这个发现让我不得不惊讶,我已经许久不流泪了,遥远的记忆中,那只是一个惨痛的经历,一个少年情怀的终止符,把我所有幻想所有美梦所有自信所有希望全部毁灭在地狱般黑暗的沉沦里。连我自己亦不明白,为什么会如此脆弱。
   这才是让我至今仍不会快乐起来的真正原因,并不是因为她那么凄惨的在我面前死去,而是我在痛恨自己竟会为了这件事悲痛如此之久,不能痊愈。
   有很多时候,某些人,某些事,带给我们的,是连我们自己亦不明白的深刻的记忆与伤痛。当你以为可以忘记的时候,其实却是埋得更深。
   我可以纵马大漠,可以起舞一笑,可以对酒狂歌。每当我做这些事时,我会忘了一切。甚至在一次酒后练刀时,我第一次达到了“人刀合一”的境界。可当我做过这些事后
   我便拥有了无边无尽的空虚与寂寞。我不害怕寂寞,那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反而会让人完全的平静。但是空虚就不一样了。空虚……深入骨髓的厌倦与失落,它让我漠视一切,毫无斗志……
   “锵!”一声响,打断了我的思路,我抬起头,看到马儿站在窗前,清泠的月光洒在他的脸上,微笑上,竟是一种说不出的温柔。
   我的泪已干了。
   他举起手中的剑,剑芒在月色下温和而有蕴致的闪动着,像极了星子。我清楚地看到他剑身上的三个字:明月在。
  
  
   明月在,在哪里,在何方?何处有明月?
   陌陌,你知不知道你这把刀的名字?
   知道,刀名彩云归,刀长三尺七分半,刀重十一两十一钱。刀身是弯的,像情人相思的眉,像天边初升的新月,像宝帘上闲挂的银钩。
   你可知它为何叫这个名字么?
   二哥把它送给我的时候,刀身上就刻着这三个字了。
   此刀为铸剑大师奉剑老人所铸,耗时三百零三天,浪费精铁七百三十七块,方铸成此刀。刀成时满天乌云散去,大雨初歇,天空中出现彩虹,把整个西边的天都染成了彩色,因此此刀得名彩云归。
   奉剑老人一生从不铸刀,又为什么会铸这把刀?
   他铸的本是剑,但是一炉所出,竟是一刀一剑,难分彼此。奉剑老人认为这是天意,于是留下了刀,但是剑成之后,那刀久久不肯出炉,迫得奉剑老人割腕滴血,这才成刀。
   那么……那柄剑又叫什么名字?
   那柄剑成剑之时,本是满天星光灿烂,没有月亮,结果此剑一出,光芒大作,顿时将所有星的光都压了下去,如同有月在时一般,于是奉剑老人为其取名:明月在。
  
  
   他柔声笑时的样子好像大哥。
   大哥的冷漠无情在江湖上是出了名的,别的人想看他冷笑的机会都欠奉,更不要说柔声了。
   可是大哥在我面前从来都是笑语温柔,我无论要求什么,他都不会拒绝,宠我简直到了极至。
   大哥的笑脸渐渐清晰起来,我忍不住唤道:“大哥!”扑到窗前,伸出手去。
   他静静地望着我,笑容仍旧波澜不惊。拉住了我的手道:“妹子快来陪我看这大好月色。”
   真的是大哥么?我揉了揉眼,我知道不是大哥,我知道的。大哥好久没有回来了,好久不向我温柔的笑,好久没听到他叫“小妹”时清朗的声音。他的寂寞是深藏在心,从不倾述的,可是我明白。我已长大了,已不是当年那个调皮成性,只知在他身前身后哭闹的小丫头了,明白了大哥的落寞与孤寂,那都是深深的深深的在心里的。
   我从窗口纵出去,与他携手望月,真美的月亮,淡黄色的月晕柔柔的弥散在四周,像此刻微笑着的他的眼神。
  
   “你看我干嘛?我又不是月亮。”我忍不住侧头看他。
   他只是笑,不说话。突然拉着我就跑,向远处的茫茫大漠奔了过去。
   他的轻功如此高妙,我几乎脚不沾地,像是要飞起来。清冷的风呼啸着吹过我的脸,我觉得心也要飞起来了。
   小的时候,大哥常将我放在肩头在沙漠里狂奔,那时我会兴奋得大叫,搂了他的脖子大笑个不停。
   大哥你什么时候回来?我颊上一凉,随即被风吹干了,只是在脸上已划过了一道淡淡的伤痕。
   我看到了那片鲜艳的色彩,娇艳的花朵在夜晚月色下看来分外明丽脱俗。清幽的花香飘散在空气里,淡然无争地游荡。
   我们停了下来。
   我知道这是大哥的花圃,他是个极爱花的人,即使在这干燥的沙漠里,他也要让它们盛放。只是他已离开一年多了啊…
   我望向马儿。
   他欣然道:“塞外的江南,我们都爱种花,花开时就来与它们作伴,看它们开时的样子,听他们开时的声音,有了这些,陌陌,我们还有什么可遗憾的呢?”
   我蓦地感到了心中无边无际的悸动与空旷,忍不住偏过头来把脸埋在他肩头。
   大哥……我心中低低的唤道,大哥……突然间泪水就涌了出来,我抬起头,向他微微的笑了。
  
  
  
  
  
  
  
  
  
  『原创』

作者签名:
自从一见桃花后,直至如今更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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