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人间四月芳菲月，医院窗下的芍药花又烂烂漫漫的开了，粉红粉红的，抖着层层叠叠的花瓣，经过朦朦细雨的点染，显得更加妩媚动人，一池的馨香敲开了我童年的记忆，朦胧的雨帘打湿了我思念的心窗，我仿佛看见母亲坐在花心里，在冲我微笑，童年的馨梦就像少女头上那方飘动的红沙巾，梳理着我的心事。
　　
　　在童年的记忆里，有母亲的日子是快乐的，记得那时在原来的老屋住，偌大的院子里，三间土坯房，记载着爷爷一生的辛劳。窗前的小菜园里，种着一颗桃树和一颗杏树，缤纷的夏天，演译着我儿时快乐的梦。那时的我经常被儿时的朋友二蛋哥哥，牵着细嫩的小手，房前屋后的跑，二蛋哥哥会爬上我家的墙头，采下大把的野花插在我的头上，让我做他的新娘。然后我们就一起钻进我家的菜园里，摘小茄包，扭刚掉花的小豆角，一起过家家。等钻出菜园的时候，我们的小脸早已被刻录成了花狗脸。母亲看到我们的时候，先是哈哈大笑，等看到园里的杰作时，我们便只有在母亲面前讨骂的份了。
　　
　　母亲是很喜欢芍药花的，记得在老屋的洋井旁，窗下，母亲分别栽了两颗红色的、粉红色的芍药花。每年春天，蓝天织了一身温柔映照着母亲的身影，大颗的汗珠撒落在花丛旁，母亲总是默默地给花施肥、浇水、锄草。一阵大汗淋漓之后，母亲便拉着我的小手坐在花丛旁，然后就看着烂漫的花傻傻的笑。那时的母亲脸上写满了阳光的灿烂，粉红的脸上活脱脱的像一朵盛开的芍药花。
　　
　　晚上，月光透过稀疏的杏枝，斑斑点点地撒在农家的小院里，村旁的稻田里，阵阵蛙鸣伴着点点繁星，给这山村宁静的夜晚，谱写了一首情景并茂的交响乐。母亲便搬了一只小橙，坐在月光下纳鞋底，细密的针脚穿过长长的岁月，织进了母亲的辛劳和柔情。父亲则坐在偌大的杏树下，耐心的教弟弟背唐诗三百首。我坐在奶奶的怀里，望着如水的星空，想着白天二蛋哥哥问我的心事：天上的星星究竟有多少颗？我们能不能飞上天去摘月亮？虽然那时农村的生活是很艰辛的，但是有亲情相守的夜晚总是温馨的！
　　
　　小时的我很爱说，又很聪明，像个百灵鸟，每天总是叽叽喳喳的叫个不停，因此也分外讨父母的喜爱。有时我会顽皮的跟在母亲身后，头上扎一方白毛巾，手里摇着巴蕉扇，学母亲走路的样子，这时总是招来小朋友们爽朗的笑声。母亲会回过头来，用手指爱怜的点着我的头说：你个小东西。我会吐出舌头，给母亲扮个鬼脸，然后就开心的跑出去和小朋友们去玩耍。
　　
　　童年时对母亲的记忆总像盛开的莲花，洁白而美丽。在我的内心深处，母亲永远是年轻而美丽的。一对扑闪的大眼睛，恰到好处地镶嵌在莲花般的脸上，显得更加炯炯有神，窈窕的身躯虽然穿着农村的粗布衣裤，母亲的美丽并没有因此而逊色。母亲的心灵手巧在全村是出了名的。那时全村唯有我家有一台缝纫机，每逢过年或者换季，母亲就更加忙碌起来，给乡亲们裁剪缝制衣服是极其认真热情的，每每忙到深夜。每到过年的时候，母亲也会给我和弟弟做一身新颖漂亮的衣服，到了大年初一，早晨吃完饺子之后，我就穿上母亲给新做的衣服，自豪地跑到大街上去炫耀，总会招来孩子们羡慕的目光，跑过来围着我欣赏个不停。我也就高傲的像个白雪公主，心里满是盛开的喜悦。
　　
　　然而当我回过头来时，却看到二蛋哥哥远远的站着，上身只穿了一伴开了花的光腚小棉袄，眼里满是晶莹的泪花。只有我能读懂他的心事。二蛋哥哥早在两年前就没了母亲，母亲是生小弟弟的时候死于难产，后来小弟弟也因为没有母亲奶水的喂养而夭折。只扔下他和父亲艰难的度日。二蛋哥哥也就只有靠东家大婶李家大妈送几件孩子穿剩的破旧衣裤而遮体。我脚步沉重的走过去，拉起他的手说：别哭，将来我做了你的新娘，一定给你做世上最漂亮的衣服穿。他也就破涕为笑，和我拉钩说一百年不许变。为了这个孩提时沉重的承诺，我曾在母亲不在的时候，偷偷的去学缝纫机，拿几块破布学做小衣服，结果有一次一不小心，把左手食指滑了进去，让缝纫机针扎了个透眼，疼的我哇哇大叫，大喊救命，幸好父亲回来帮我拿了出来，幸亏母亲不在，要不又得在讨骂声中看到母亲心疼的流泪。
　　
　　母亲平时并不爱说，有事总是盛在心里，写在脸上。母亲的身体并不怎么好，那时的农村交通并不发达，母亲有病的时候，总是记得父亲用小推车，推着母亲到好几里远的公社卫生院去看病。滚滚车轮碾过长长的乡间小路，车痕下碾过父亲对母亲深深的情谊。回来以后，只见母亲大把大把的吃药，可是还是不停的咳嗽，咳血。母亲的脸像枯萎的芍药花一样没有了光泽，脸上写满了无奈。只有见到我的时候，母亲的眼里才有了些许光亮，脸上绽开丝丝笑容。我就顺势幸福的倒进母亲的怀里，任母亲用她那双粗糙的长满老茧的手，轻轻的抚摸我细嫩柔滑的小脸，然后再让我品尝一下母亲那深情的最甜蜜的一吻。那时不谙世事的我，只知道快乐的享受着亲情的呵护，却不知道死亡已悄悄的逼近母亲。父亲的努力最终还是没能留住母亲脆弱的生命，终于有一天，母亲的生命就像那株芍药花一样，经过短暂的绚烂，便悄然飘落。望着母亲冰凉的尸体，我的眼泪流成河，心痛堆成山，却再也唤不回母亲的生命花开，那一年我只有十二岁。
　　
　　从此，我就成了和二蛋哥哥一样没母亲的孩子，我开始变得沉默寡言，闷闷不乐。灿烂的笑容在我的脸上早已荡然无存。二蛋哥哥便拉着我冰凉的小手，坐在我家的芍药花旁，一起唱儿时的歌谣“小白菜呀，叶儿黄呀，从小就没爹和娘啊……”，不等唱完，我早已是泪流满面。二蛋哥哥就用他那脏兮兮的小手帮我擦去腮边的泪水，然后对我说：七夕的夜晚，在花下放一盆水。孩子们能听到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声音。要是我们也放一盆水，就能听到你母亲的声音吧！于是我们就眨着眼睛数星星，掂着脚尖数日子，终于盼到了七夕的夜晚，这时的芍药花早已凋谢，只有蓊绿的叶子在风中抖动着，像是诉说着我们的心事。我们俩便端了一盆水放在花下去听声音，清清的水在月光下映照着充满童心的脸，我们没有听到母亲的声音，却传来了泪滴砸在脸盆上所荡起的阵阵回声。
　　
　　第二年，父亲终因耐不住触景生情所带来的伤痛，而搬离了老屋，二蛋哥哥和他的父亲也终因每日的辛勤劳作，却换不来温饱的肚子而下了东北。当我手握一束芍药花去车站送他的时候，火车已缓缓起动，见到的只是车窗外摇晃的小手，我的花在空中飘动，错过了儿时那温馨的梦！
　　
　　如今当芍药花再开的时候，母亲那温馨的笑已成了久远的故事，花儿只织了一串串悠长的思念，使我想起了母亲，还有那童年旧事……
　　
　　
　　 2005年7月27日·诗音阁·童年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