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杨林社区-雪堂-个人文章

《黄金时代》:时代及其敌人

雪堂
2005-07-24 12:53   收藏:0 回复:9 点击:1174

    王小波曾这样谈论小说《黄金时代》的创作:“(黄金时代)从二十岁时就开始写,到将近四十岁时才完篇,其间很多次地重写。现在重读当年的旧稿,几乎每句话都会使我汗颜,只有最后的定稿读起来感觉不同”。这个长期的修改过程很可能是这样的情景:重读时,一发现小说中的情节在形式上缺少荒诞不经的成分,或者在行为上缺少表现力的,一律删改,直至成为现在的这个样子。无怪乎有些王小波的批评者说他的作品故做特立独行之状。但是——特立独行有不故做的吗?在创作上我很怀疑这一点。王对《黄金时代》他的这个宠儿慎之又慎,因为“王二”正准备从《黄金时代》中出场,由此奠定了其写作的姿态和小说创作的基本形式:可想而知,必须使“王二”深入人心,接受王二,即接受这种叙事风格的表现力,然后才可能有小说实现它生命的可能。
  
  性与爱有关
  误读势所难免,而对《黄金时代》这部小说而言则有耐人寻味的意义,通常人们的阅读,存在着基本误读与其他误读。基本误读即这本书是“色情小说”,是为了满足男权的释放和意淫的需要而作。其他的误读就五花八门,不能指出某种阅读是“第二误读”,但也都是基于小说的表现形式上的。虽然我们大都不是傻瓜,但基本误读仍然成为一道屏障。长期以来,民间阅读与专业审美都对小说中表现出来的张力缺乏心理适应的准备,王小波遂成为“文坛外的高手”,这一点,极具王小波式的黑色幽默。
  
  王小波为什么要给自己制造这种阻力?小说中过多的性情节描写意欲何为?决不仅仅是为了表现力。该“性”与爱是否无关?回答前一个问题需要追寻《黄金时代》所属的时代,回答后一个问题,以当代人的经历就可以判断。在小说中,知青王二在山间插队时遇到了另一个队的女医生陈清扬,她风尘仆仆从山上下来,来向他请教古老而变态的伦理问题——自己是不是破鞋,繁复的性爱由此展开。这些性爱穿插在叙事之中,或者成为叙事的主体。两人的交流充斥着对峙和互嘲,似乎不带有任何感情。其性爱也显著地缺乏猎艳时的趣味。然而人们往往可以看出,该“性”与爱有关,此“爱”便是同类之爱。王二生就的混乱不堪,在这渺茫的机遇中,在这个人性的基本尊严殆尽的年代里,却一眼看见一个同类。这个同类和自己一样,内心和外在行为都在同时代做着长期的反抗、并且正在寻找机会和世俗做个彻底的决裂,以表明自己的“异类”身份。
  
  寻找同类,使每个人抨然心动,放之特殊的年代,这件事便十足的吸引人。《1984》中的老男人温斯顿·史密斯长年以为找到了一个很有默契的同类,结果错了,因此受尽摧残;王小波的小说中。王二决不会找错了对象,这便是王小波小说的故事性,是小说与读者之间最深厚的交流之处。
  
  时代,时代
  《黄金时代》的时空背景是文革期间,王二是当年千万下乡插队的知青之一,不了解这段历史,诚然不会理解小说反映出来的精神反抗的基调。而更值得关注的地方,一是小说对这段历史的反思态度,二是其方式。近年来的一些反思文革题材的小说,其中透露出来的意识是叫人生疑的。比如它们无不沉痛地指斥革命风暴对文人的迫害、对知识的粗暴抛弃和嘲笑、特别是对人性尊严的摧毁。在忍痛的同时,字里行间、内心深处传递出来的,实际是对当时那种极端体验的念念不忘、对打压权威的快感的回忆、对混乱社会的重构“理想”。这些固然是文人的天性,不能从道德上予以干预,却决不是真反思和追问!《黄金时代》里的王二,在那时是个十足的“当代流氓”,作风问题恶名远播,一贯地目无领导和尊长,做事情不遵守乡村道德规范。但是,他的行为却表现出了对精神压迫的绝对反抗和永不妥协,对荒诞的所谓“极端体验”快感进行了彻底的嘲弄,他更真实,反思最深,坚守人性最持久,所以他的言行令人神往。正是这种原则,建立了王二这个形象在《黄金时代》之后的作品与读者的默契,建立了王小波的小说创作的基本思考和姿态。
  
  荒谬中反映真实的背后,显示出小说对时代本质上的忠于。《黄金时代》引领我们回到的,是当时人们的精神状态,或许,叙事的过程中,只有这些才是最真实的。王小波在谈论本小说中的性描写时提出一个很强的逻辑:“众所周知,六七十年代,中国处于非性的年代。在非性的年代里,性才会成为生活主题,正如饥饿的年代里吃会成为生活的主题。”逻辑严密是王的特长,性爱和饮食一样,如果不能将其同等看待就是一种人性的障碍。这是个好的说法,不过却不足以解释王在表现方式上的选择:是看重展现人性的自然反应,还是更看重时代对性爱在表现力的默认?这样,我们就又在谈前述关于性描写的疑惑。我们的伦理是包裹的伦理,包裹意味着含蓄与平静;换句话说,包裹容易成为禁锢,含蓄正是刺激的书面语。这种乡村伦理逾越千年,异常稳定。所以裸露必定会遭到千夫所指,而坦诚的性爱则成为一种极端,超越了一般的道德规范,超越了“村民”的心理防线,足以让“指人者”瞠目结舌,不敢说话或者不复有兴趣。小说中有一个小的总结之处,就说明了这种情况:即大家怀疑一个人是“破鞋”时就有很多内容和谈论的兴趣,而一个人真正成为“破鞋”之后人们反倒不再怎么关注了。因此,这种荒诞无耻将注定成为王二与陈清扬对禁锢年代反抗时毫无疑问的目标。他们决定成为村民与军代表中伤的那种人,这样就名副其实,这种“名副其实”中潜藏着巨大的快感。他们先是旁若无人地在一起,后来上山找到了密境,没有顾及地做爱,接着在批斗会幕后把“土飞机”演练的非常娴熟且艺术,后来王二竟然在写这段经历的交代材料时找到了最好的写作状态。正是在这样以极端来与极端搏斗的过程中,他们一边表达着深深的反抗,一边在精神贫困时期寻找自己存在的证据和意义。在《黄金时代》之后的几部小说中,王小波延续了这种写法,因为伦理体系没有革命性的改变,由此无不获得了成功。
  
  敌人
  确实是敌人,像《黄金时代》中的王二和陈清扬这样的人,纯粹是时代的敌人。他们自然地生活在大家之中,做着和大家一样的世俗的工作和生活,却也总是能发现某种莫大的和谐中包含的荒诞性,如果不是被逼到无路可走,他们也不会有兴趣顺应所处时代的社会主题;社会价值和审美体系被视做草芥一般,他们有自己的价值和审美观,因此这些根本不能对他们施加影响;时代宠儿和社会精英路过他们身边时会感到很失落:他们连眼皮也没对自己抬一下;最后,当代权势终于发火了,要对他们进行严酷管制,送他们进集中营,他们却做起了游戏,并且影响所有管教和身边的人也开始认为“当代”不过是个玩笑。时代的洪流,浩荡无比,无法淹没他们的声音。大多数人听凭社会时尚摆布而蜂拥向前走的时候,有的人从远处路过,戏嗤一阵走开了。
  
  这些异类,对他们可如何是好?他们在有限的生命中享尽了精神食粮,他们能轻易获得大众,更致命的是,他们始终手握人性和真理。
  
  小说结尾是这样的:“陈清扬告诉我这件事以后,火车就开走了。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她。”
  
  我猜测人们可能会说:谢天谢地,终于收场了。
  而王二会说:别了,同类。
  
  2005.7.15
原创[文.你评我论]  林友收藏  

  
【点击回复或查看回帖】

传统或网络媒体转载请与作者联系,并注明转自【胡杨林】及作者名,否则即为侵权。

Copyright © 2008 MY510.COM 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