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夏天暖的晚，刚闻到槐花儿的香甜，就看到了槐花儿的飘落。淡淡的黄中泛着白，薄得如同纱丝织成，在风的吹拢下聚成一小堆一小堆的。蹲下身，捧起一撮儿干爽的花瓣，嗅着残留的那一丝香甜，像是又见到了当年的初姨和初老太太。
　　
　　 她们是我儿时的邻居，那时我们住在一个丹麦人遗下的教会医院的园子里。院落很大，靠近围墙的地方依次排着三棵有2人抱那么粗的大槐树。每到夏初，满树都开着一串串的槐花儿，一吸气，就是满口的清甜，好像我们都酿在那花香里似的。初老太太总会站到后楼窗口，用带钩的竹杆子，钩下一筐筐新鲜的槐花儿。欧式小洋楼里住着6户人家，我家和初姨家紧挨着。大人们正忙着闹文化大革命，没时间呆在家里，每次和伙伴们玩累了，我总喜欢到她们家和初老姥姥说话，盼着父母早点回来。那时的日子过得苦，没有什么点心可以充饥。而初姥姥总会变出很多美味的糕点，像榆钱糕、金钱饼、巧果，印象最深的就是入夏时的槐花儿糕了。那是初姥姥把槐花儿洗净，控干水，用面粉和了，发酵后对匀了碱，加了糖，在蒸锅里蒸得的，又甜又香还略带一点点苦。初姥姥总是在没人的时候悄悄拿给我一块，我自然是舍不得一下子吃完，总是用手一小块一小块地掰着吃，尽可能让那股香甜留得久一点。
　　 初姥姥还会把炒过的槐花儿放在小砂壶里煎水，那水色泽淡黄，味道很鲜美。此时我的口中好像仍留有那股淡淡的幽香。初姥姥很喜欢小孩子，楼里的孩子每年都会有一个新的槐花儿枕，是初姥姥用晒干的槐花儿为我们填制的，她说夏季里小孩子睡槐花儿枕可以解暑气。
　　
　　 初姥姥人很和气，但眉宇中却有种很厉害的神情，好多孩子不敢和她亲近。但我却和她相处得很好。小时候因为饮食不当，我常常会胃疼。她就在立冬那天，拿一只梨，用小刀把靠近梨把儿的地方挖下来，放入和我年龄相同的几粒胡椒，再把挖下来的梨把儿扣好，放在一个小瓷罐里。到了冬至那天放在气锅里蒸熟了给我吃，治我胃疼的毛病。现在我已想不起来是不是这个方子治好了我的胃。
　　 初姨的脾气不太好，她个子高高的，气质不凡，宽宽的额头上有二弯细长的眉，略有些斑白的短发，总是齐齐顺在耳后。平常总见她穿一双白色的船鞋，提一只很大的麦杆儿编包，素雅高傲。在那个年代是很少有，也很出眼，让人觉得有点不敢亲近。初姨心情好时也会给我们小孩子一些意外的欢喜。记得副食品商店里卖鱼，有种叫“气鼓子”的鱼，也就是河豚鱼。因为有毒，售货员总是挑出来扔到一边，每次初姨都会把它们买回来，处理好后，做成美味的一道菜，但很少有邻居敢品尝。我好像吃过一次，但已没什么印象了。我记得的是初姨用鱼的皮做鼓面，罩在小圆桶上，为我们每个孩子做一个小鼓。在阴凉处晾干了，用手敲起来非常好听，也很好玩。一到这时满院子就会响起此起彼落的鼓声，煞是热闹。
　　
　　 有一次我在她们家墙上看到一幅照片画，金色的山峦间一道弯弯曲曲的长城。我觉得有趣，问初姥姥这个城墙为什么要修在大山里呀。那天，我第一次知道了孟姜女的故事。以后的日子，我还听了牡丹亭、西厢记、六月飞雪等好多有趣的故事。为此初姨对初姥姥很不满意，不许初姥姥再给我讲这些，说是怕教坏了我。后来我才知道，这些在那个年代都属于“四旧”，是被批判的东西。
　　 我第一次看《红楼梦》也是在她们家里。那年我刚刚上了抗大，就是现在的小学一年级。爸爸给我买了一本字典，从字典里我学会了好多字，总喜欢找书看，可是那个年代我只能找到样板戏一类的小人书。一天放学回来，我坐在初姨的床边，看到枕头下露出一本书，我就拿了出来，封面上用繁体字写着《石头记》，还配有好多古装人物画，非常好看。那上边全是繁体字，我边查字典边读了起来，虽然好多地方看不明白，但很吸引我。以后每天放学回来我都要从初姨的枕头下找出这本书来看。我一直不知道它就是《红楼梦》，直到越剧《红楼梦》的上演，才知道我看的是这样一部文学名著。
　　
　　 初姨和初姥姥的关系很奇特，她们以母女相称，长得却一点儿也不相像，还常常会看到她们说些互相伤害对方的话。那时我只有5、6岁，觉得很不可理解。知道她们的关系是粉碎“四人帮”后，上映日本电影《望乡》的时候，这部反映日本妓女悲惨生活的影片让初姨一家离开了我们。
　　 记得是大人们看过电影后的不久，院子里常常有些阿姨在一起窃窃私语，平日喜欢坐在槐树下木椅上做针线活的初姨，已很少看到她的身影在院子里出现了。邻居阿姨很严肃地对我说：以后不许再到她们家了。妈妈也在一边直点头。我当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觉得这样做好让人伤心。每次路过初姨家，门已不再像从前那样敞开，我也就没有再进过她家门。过了一个多月她们搬走了，听说是去了大庆。好像初姨的儿子在那里。不知不觉过了2、3年，初姨回来了，还带来了一个比我大2岁的女孩儿，是初姨的孙女。她们是回来安葬初姥姥的。院子里的邻居不知是不是出于谦意，非常热情地招待了她们。她们在我家里住了一个多星期。从妈妈和初姨的谈话中我得知，初姨年轻时是个艺人，爱上了一个年轻有为的大家公子，还有了一个孩子。但是那个大户人家不容她，在那个公子在国外意外身亡后，不仅抢走了她的孩子，还把她赶出了家门。初姥姥是个在妓院里做事的管家婆，收留了初姨。因此初姨就随了她的姓，做了她女儿。因为初姨的美貌，初姥姥迫她做了几年艺妓。初姨心里一直既感激初姥姥，又怨恨初姥姥。解放以后她们来到了初姥姥的老家，也就是我们住的这个小城市，本以为没人知道她们的过去，可以好好安渡晚年。没想到，竟有人把这个只有组织上知道的秘密说了出来。大家觉得妓女很可耻，非常排斥她们，忘记了她们的善良与友好。幸好也是这部电影让她的儿子理解了她，才有了她可以投奔的地方。她的儿子和儿媳都是工程师，为人很好，也很孝顺她，让她感到很安慰。
　　
　　 以后初姨和妈妈通过几年信，因为要给丹麦的那个房主倒房子，我们搬了家。初姨也随她儿子的工作调动换了居住的城市，慢慢地，竟没有联系了。
　　 每到夏初，槐花儿开的时节，浸在花香里我总是忍不住想起她们，想起童年时她们曾给我的那些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