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冬天了。
　　漫漫飞雪中，我依稀看到了新湾村，那个瑞雪飘飘的像仙子点化了的城堡，圣洁的灵光笼罩着村里所有的树林房屋和土道，村里的每一声人喊马嘶都像仙境中的天音悠远旷渺。当太阳公公和冷风婆婆携手走过，将小村变回到现实模样，雪花早变成水滴走远了，只有洁白的霜花纯纯地净净地趴在窗上，相互簇拥着开满每一扇方方正正的玻璃窗。那个慈爱温馨的声音就会在这时轻轻地柔柔地响在耳畔：“一双蝴蝶翩翩飞，两对翅膀颤微微，东西南北不离散，千年万年总相伴！”这萦绕心怀的切切慈音将霜花的种子最早地撒向我幼小的心田，在我的世界里经年生长着那些古老又神奇的霜花里的故事。
　　许多年前，一个大雪如鹅毛的冬日，四岁的我被送到新湾村陌生的张家。进门第一个抱起我的人是一个有着一双慈祥眼睛总是微笑的美丽的老太太，妈妈让我叫她张姥。那时，张姥家屋里围了很多孩子，没过多长时间，我就和小伙伴们混熟了，跟着他们出去打雪球、堆雪人。妈妈看我不认生了，才放心地去外地开会。天黑后，张姥家的大军哥领着我回到家，大吃了一通后张姥带我去睡觉。临睡前，问我这里好不好？我说有这么多人玩儿，比我一个人在家好多了！张姥笑笑，把我搂进了怀里。那夜，我梦见卖火柴的小女孩被奶奶接到了温暖的天国。
　　有雪的日子真好哇！我们可以在雪地里拉爬梨、在封冻的河面上跑接力，也可以在冰面上抽冰猴儿、打雪仗，还能踢键子、砌房子，我更是花样百出地堆出了白雪公主、七个小矮人、卖火柴的小女孩……等等许多让伙伴们刮目相看的人物。
　　第一个冬天在我们欢乐的笑声中很快就过去了；春、夏、秋三季也在你前我后放风筝追蝶採花上树爬高掏鸟窝捞河蚌的嬉戏中一闪而过。
　　当又一个冬天来到时，我们最开心的生活又开始了。不幸的是，在参加冰面接力赛跑时被小群绊倒摔成了小腿骨折，尽管我有轻伤不下火线的绝决之心，无奈张姥一家把我软禁在炕上，团长大军哥以两个耳光教训了小群后也不让我参战了。我只好趴在窗台上，用呵气呵出的圆圈，羡慕地看伙伴儿们的跑动、轻弯和跳跃，恨不得把那条坏腿扔掉赶紧跑出去。
　　摔伤的第四天，一大早就下起雪。雪花大得像一片一片白白的云飘落下来，不一会儿就把我能在小圈儿里看到的一切都染白了。大军哥领着玲玲和小兵吃完饭早早就跑出去了，这样的大雪天对我们的诱惑要比平时还大。我趴在窗户上，像可怜的小萝卜头儿那样渴盼着自由。几次偷跑未果后红红的眼圈里含上了一层透明的薄雾，第一次流露出孩子的无助和无奈来祈求自由。张姥笑着抱起我，怜爱地抚摸着我的头发坐到窗台边，说：“囡囡乖，等腿好了再出去，现在出去，腿会变瘸的，瘸腿的孩子该当不上白雪公主了。”又指着前面让我看窗玻璃上的霜，“看看，那是不是孙悟空找囡囡玩儿来了？”顺着张姥的手指方向，在最下边的那块玻璃上，我真看到了一手拿金箍棒一手搭凉篷右腿弯曲着高高抬起的孙悟空。这一发现让我一下子忘掉了刚才的不高兴，笑着拍手说：“呀！真是孙悟空！”张姥迷起眼睛温柔地细声说：“再看它上边那块，是不是牛郎挑着挑子追织女呢？”我仔细一看，真的有牛郎和织女，那两个挑筐里还隐隐地有小孩儿的脑袋呢。我张着一双眼睛望着窗上的这个神奇世界，惊呀地发现它竟这么好玩儿，好像可以要什么有什么。
　　“张姥，以前这窗上咋没有这些画儿呢？”
　　“这是月宫里的玉兔画出来送给囡囡的。以前囡囡能跑出去，玉兔不用画这些画儿来，她听雪花说囡囡是个乖孩子，现在囡囡的腿摔坏了，就送这些画儿给你看。这是玉兔在跟你玩儿呢！”
　　听了张姥的解释，我高兴极了：“怪不得孙悟空的金箍棒都变成白的啦，原来是玉兔画的！张姥，是不是那些神仙住的地方都是白的，玉兔的画才这么白？”“囡囡真聪明，一猜就猜对了。”
　　“那我腿好了，玉兔还来不来送画儿了？”
　　“要是囡囡还这么乖地在屋里看，玉兔就会送来的。”
　　“那我就在这等着吧。”
　　张姥点点头，轻声地笑笑，露出她那两颗可爱的小虎牙：“囡囡，玉兔还捎来儿歌了呢！她偷着告诉我说等你很乖的时候才教你。”
　　“我现在多乖啊！张姥，你快教我吧。”
　　张姥轻轻的柔柔的声音中流淌着玉兔的儿歌：“齐天大圣孙悟空，猴头猴脑神眼睛，降妖捉怪保师父，取经路上显神通。”、“七月七，笑咪咪，喜鹊做桥云做梯。囡囡说话声要低，莫吵织女去送衣。”……
　　玉兔捎来的歌和画使我的软禁生活不再难捱，每天上午对着窗子看，不时地就看到董永在给七仙女戴头花儿，穿着长裙哆嗦着肩膀倚在墙角仰头望天的卖火柴的小女孩儿，还有白雪公主和小矮人儿在大森林里捉迷藏，西施在河边照镜子，小木偶在大街上乱跑乱钻……变幻的画儿也常常飞到梦里，染白那时的梦乡。
　　有一晚，我梦见玉兔画在窗上的画里有一片白茫茫的雪山和峡谷，峡谷的对面是一条封冻的小河儿，河边有一排又一排白色的芭蕉树。一对雪白的蝴蝶慢慢地从雪山上飞下来，一点儿一点儿地飞到山谷，越过小河儿飞到白色的芭蕉叶上，一会儿唱歌一会儿跳舞，玩儿得可开心了。过了很久很久，阳光把雪峰和峡谷融化了，小河里的水开始流淌，芭蕉树也一排排地消失，那对漂亮的白蝴蝶相互依偎着，最后重叠起来变成了一个，随着阳光飞啊飞的，飞到玉兔捣药倚着的桂树上。它们飞走后，窗玻璃变成一条银河，忽然玉兔一跳一跳地跑过来蹲在我对面告诉我说：刚才的蝴蝶是有名字的，一只叫梁山伯，一只叫祝英台，重叠在一起的那只叫幻蝶。说完它一蹦一跳地走了，我大声喊：玉兔，你上哪儿？带我一起去行不行？你明天还来不来了？你……我还要喊住玉兔，张姥把我摇醒，紧张地问我怎么了，是不是腿疼。我笑着告诉她说我在喊玉兔呢！ 张姥拍拍她自己的胸口，长出了一口气；我爬起来，张姥给我穿衣服的时候我把昨晚的梦说给她听，她收拾好被褥抱着我听完，我看到有两行泪水挂在她脸上，那泪像梦里蝴蝶飞走后玻璃窗上的银河水，透明透明的，我不知道张姥怎么了，就问她：“张姥，你也腿疼了？不哭，啊！你看囡囡都不哭！”张姥摇摇头说：“我没哭，是刚才叠被子时迷了眼睛。”然后她用下巴蹭着我的头发，过了好半天才说：“刚才玉兔教没教你儿歌？”我惋惜地回答：“没有！她跟我没说几句就走了。”“她临走时告诉我再教你一首歌呢。”“是吗？那快教我吧！”张姥轻柔的声音带着让人神往的诱惑：“一对——蝴蝶——翩翩飞，两双——翅膀——颤微微，东西南北——不离散，千年万年——常相伴！”我跟着一句句地学下来。不一会儿舅妈说开饭了，我就走到桌子旁吃了一碗米饭，比张姥吃得都多。
　　张姥的泪水打湿了我童年的心空，这一天后的整个冬天里，我的心总想着张姥脸上的那两行透明的泪水。在我安静地看霜花时，窗上总有小河儿弯弯曲曲的，有时河上还有小船儿摇摇晃晃，有时鸭子和大鹅追着你游我动。我总觉得那河像张姥的泪。
　　又一个冬天来到时，我已忘记了上年的腿伤和心事，间歇地进行着室外的游戏和观赏着玉兔的画儿。这样的生活又进行了三年，我上学时才离开那里。
　　十一年后我高二寒假时的一个冬天，我忽然又想起了那份被打湿的记忆。问过妈妈才知道了一个关于张姥和蝴蝶的故事——
　　原来张姥的老家在苏州，是有些钱的大户。张姥十四五岁在自家的私塾上学时，与一张姓中等家道的少年很要好。张姥家知道后，不仅赶走了那个少年，也辞了教书的先生，把私塾改成了染房。后来，开始打仗了，那个少年的家在战乱中被烧得一无所有，他就和小他三岁的弟弟当兵去了。临走前，他找到当年的先生，托先生把张姥领出来见一面。天幕浮上一轮弯月的夏夜，年轻的张姥和那少年相见了。临别时，少年告诉张姥不要等他，当了兵的人自家性命不保，不知啥时归天。张姥的决心和真情同苏州的风景一样美丽长远，当即褪下左手腕上的玉镯交给少年说：“这镯子作证物吧，从今以后我就是张家的人了。不管你咋样，我都等你。”少年双眼流泪，捧着镯子说：“小蝶，我会为你活着的！”——张姥小名儿叫小蝶——说完转身走了。张姥蹉跎了二八年华后又错过了十八、二十的年纪，忍气吞生在家父和兄嫂的白眼中生活到二十三岁，也是一个新月高悬的夏夜，老先生告诉自己的学生连玉蝶：张成海牺牲了，死在东北的深山里，是迷路后被日本人绑在深山冻死的。张姥的父母和兄嫂都在座，听得此信儿后都无动于衷，只有张姥一人昏迷过去。醒来后她病了大半年，病好不久在一天夜里她从苏州城消失了。她像祝英台那样女扮男装跟着两个教书人一路来到东北，在冰天雪地的哈尔滨，由两个教书人引荐找到了一位抗联战士，问起张成海，并拿出玉镯说了大略情况，那战士是我三爷，他认识张成海，看见过另一只相同的玉镯，就相信了连玉蝶，告诉她张成海真死了。连玉蝶在左腕上带好镯子，掏出衣袖里的一把尖刀向自己的胸口刺去。三爷拦下了，告诉她向海也去了，大约有小半年了，现在向海的媳妇病得不轻，怕不行了，不如你去那照顾一下张家骨肉，日后到了九泉之下也对得起成海。连玉蝶谢过三爷，在教书人的陪同下匆匆走上去呼兰张向海家的路。从此，拉扯大二女一男三个孩子，辗转着在呼兰、双城、德惠等地落脚，解放后定居在新湾村。我那天讲梦时，因为有“玉”和“蝶”的字样，勾起了张姥的心事，所以她哭了。
　　“那是一个难得的好人，守信用重承诺，刚强隐忍，勤劳善良。到什么时候你都不能忘了你张姥……”妈妈还在絮叨着，我的泪水早流出了眼眶。那一夜，很晚很晚了我也睡不着，想着张姥的每一个笑容和每一声轻唤，想着春天里我伏在她背上的温暖、夏天骑在她脖子上的开心、秋天拉着她衣襟儿尽情地撒娇、冬天依在她怀里对着窗子听那些精妙故事的神奇。泪眼迷离中，张姥讲过的那些奇妙悠远的神话像踏着月色的海雾隐隐弥散开来，在我心头萦绕。从这时起，我对那些故事不仅感到美好和神往，也有了依恋和崇敬。
　　张姥没花着我的一分钱就走了。在她临走的那几天，一百公里以外的我心里一直堵闷慌乱，可是我没能料到这是一种心灵感应，我没能看到张姥最后的面容。也许人的一生有很多遗憾无可弥补，我却不能释怀自己这种透彻心骨的遗憾。
　　如今，小城里的每一个方厅都温暖如春，窗上难见霜花了。好在我能随意取下双层钢窗上的任何一块玻璃，让那里开出续写冬天里的童话。站在窗前，可以看到一片茫茫的林海雪原和奔泻的黄河壶口，还有冲天的蘑菇云和搁浅的中山舰，能参观到尼亚拉加大瀑布的奇伟壮阔，感受西双版纳小竹楼的温婉怡然，也能放眼清晨庄严的金水桥，远眺夕阳中沉静的凡尔赛宫……
　　如梦如幻的霜花带给我每一个全新的冬日和冬日里每一轮全新的太阳，让我的生活透出几分清新；只是城市的霜花里没有了从那轻轻柔柔的声音里流淌出来的牛郎和织女，没有董永和七仙女，更没有梁山伯与祝英台变成的那只玉蝴蝶。也许城市的现代文明和现代进程已将那些古老的神话传说取缔，连霜花也凋谢了那些纯洁真挚的爱情？可我依然怀念那些故事，怀念生长那些故事的新湾村的霜花。这样的故事和霜花虽不可见，却真正地长久地开放着，她们开放的地方不是很大，却很安宁很纯净，这个地方就是我永远的心窗。
　　『原创』(1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