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侠风初现
　　 夜。
　　
　　 深秋的夜，漫长，微凉。
　　
　　 梦云披衣坐在窗前。
　　
　　 窗外，夜空并不黑，灰白里夹杂着暗青。
　　
　　 几根树枝从窗角探出头来，在轻风中飘摇如舞。
　　
　　 梦云忽然笑了。
　　
　　 “小姐，你笑什么？”绮云不知什么时候醒了。
　　
　　 梦云面上一热。“没什么，快睡吧你！”
　　
　　 绮云披衣走近，笑道： “小姐这次可别想骗我了，我醒了好半天了，这都是第二次听见小姐笑了。” 凑到梦云耳边，“小姐是不是在想今天见到的那个白衣人了？”
　　
　　 梦云道：“绮丫头，就你鬼！”
　　
　　 绮云笑道：“哈，猜对了吧。怪哉，怪哉，我们的梦云小姐竟然失眠想男人了。”说到“男人”俩字，自己先羞得低声笑了出来。
　　
　　 梦云面上更热，嗔道：“你个绮丫头，瞎嚷什么。别把紫丫头吵醒了！”
　　
　　 绮云道：“不会的。她的瞌睡虫特多，吵不醒的。不过，小姐，他也真有趣，你看他把那个无赖整的，在他嘴里塞了条鱼。”
　　
　　 梦云道：“是呀。”口里轻轻吟颂道：“‘人言鲈鱼美，我爱鲤鱼肥……’”想起当时情景，不由莞尔。
　　
　　 绮云道：“还有两句呢，小姐怎么给忘了，是‘最美小姐美，最悔小人悔’。嘻嘻，马屁精！”
　　
　　 梦云道：“什么马屁精！人家帮你出气，你还骂人家？”
　　
　　 绮云道：“难道不是吗？他只是帮我出了口气，也犯不着一个劲地夸小姐呀。你听他的话……”换了副腔调道：“我观小姐凭栏临风，风送衣衫，轻舞翩翩，恍若仙境中的蝴蝶一般。昔日庄周梦中见蝶，栩栩然不知庄周之梦为蝴蝶还是蝴蝶梦为庄周。今日见了小姐仙姿，深同庄周之感。便叫小姐‘梦蝶’，还望勿怪。”
　　
　　 梦云听她学当时那人的话，想要打断，却又想听，耳中听着，心中却羞。心湖里几圈涟漪已经轻轻荡漾开来，一个白色的身影愈而清晰，思绪又回到了那茶楼之上。
　　
　　 临安。
　　
　　 西子湖。
　　
　　 圈圈涟漪扩散殆尽，雨已是稀稀落落。
　　
　　 梦云把手伸出栏外，伸回时小心翼翼。
　　
　　 “绮丫头，我接住了最后一滴雨，你信不信？”
　　
　　 绮云把嘴嘟得老高。“小姐又骗我来了，这片雨云那么大，最后一滴雨怎么可能落到这里？”
　　
　　 梦云道：“大又怎么了？你若不信，你伸出手接接试试，看能不能再接住一滴。”
　　
　　 绮云把手伸了出去，过了半天，伸回一看，一脸失望。
　　
　　 梦云笑了，“笨笨的小绮云呀，雨早停了，最后一滴我都已经接住了，你怎么可能会还接得到？”
　　
　　 绮云道：“那也不会这么凑巧呀！也许这最后一滴落到了山上，只是我们没看见而已呢。”
　　
　　 梦云道：“那你回去问问紫丫头，她想必已经醒了，你问她有没接住最后一滴雨。”
　　
　　 绮云道：“那也不一定呀。也许这最后一滴落到湖里了呢，再也许它落到了皇宫里呢，或者是……”
　　
　　 梦云格格笑了起来，“好你个绮丫头，跟着你紫云姐好的不学，偏偏学这死搅蛮缠……”
　　
　　 语声却被打断了：“好呀，难怪我刚才上楼时差点摔倒，原来是有人在背后编排别人的不是呢。”
　　
　　 梦云和绮云知道是紫云到了。朝楼梯口看去，只见一个紫衣小鬟，身后跟着一个赤面汉子。深秋时节，这汉子仍一身单衣。
　　
　　 梦云笑道：“哎哟，给人逮着了。二师兄也来了呀。”
　　
　　 赤面汉子道：“刚才有事找师妹，师妹不在，我便让紫云妹妹带我来这里来了。”
　　
　　 绮云笑道：“哎哟哟，‘我便让紫云妹妹带我到这里来了’，妹妹长妹妹短的，叫得可真够肉麻的。”换了紫云口吻道：“‘我说惊云哥哥，那条腰带你要是觉得不合适，回头我给你改……’”
　　
　　 话未完，已被紫云摁在桌上，背上落下雨点般的拳头。惊云只是笑。
　　
　　 梦云道：“师哥有什么事？”
　　
　　 惊云凑近低声道：“探子刚回报说，天王帮右使杨湖今天早上已经到了临安，就在这茶楼附近的天京客栈里落脚。”
　　
　　 梦云道：“既是今早到的，今天想必不会上山了。天王帮的使者，咱们不能怠慢。师哥回去后通知四师弟和三位堂主，明天一早在大厅迎候天王帮使者。”
　　
　　 惊云应了。梦云又道：“师哥注意此事保密，否则咱们可就落上通匪的罪名了。”
　　
　　 惊云道声是，问：“是否要五师弟也来？”
　　
　　 梦云想了想，道：“不用了。五师弟下朝时，想必天王帮使者还没下山。你去五师弟府上给他留个话，要他下朝后来山上就是了。”
　　
　　 回头看时，只见绮云把紫云摁住了胳肢她腋下。紫云笑得身软，便翻不过身来。
　　
　　 梦云一笑，伸手在绮云腋下呵了几下。绮云格格笑着，手上松了劲，紫云趁机站了起来，一边喘气，一边理乱了的头发。
　　
　　 梦云道：“你们的‘惊云哥哥’要去柳师弟府上，你们哪个随他去？”
　　
　　 绮云道：“咱倒是想和‘惊云哥哥’一起去，就怕有人不答应呀。”
　　
　　 惊云道：“我怎地会不答应？”
　　
　　 绮云笑道：“我说你了吗？”
　　
　　 惊云只是笑。紫云却是双颊通红，又要摁住栖云打。
　　
　　 梦云道：“好了，别闹了。那就紫云和二师哥先回去吧，我和绮云一会再回。”
　　
　　 二鬟道声是。梦云目送紫云和惊云下楼，便倚着栏杆看那一湖碧水，绮云坐着用筷蘸了茶水在桌上划着什么。
　　
　　 不觉间，旁边一个声音道：“两位小娘子在这儿孤孤单单的，怪可怜的，要不要少爷我陪陪呀？”
　　
　　 梦云回头，绮云已经站了起来，盯着一个胖胖的男子。这男子锦衣玉面，显是富家子弟。
　　
　　 绮云喝道：“出去！”
　　
　　 那人反而上前了几步，晃着手中折扇，道：“刚才我在湖上看这位小娘子，真如天仙下凡……”酒气从口中喷薄而出。
　　
　　 绮云脸色一绷，叱道：“让你出去，听见没有！”
　　
　　 那人仍是一脸嬉笑，“小娘子干嘛这么凶嘛！不过少爷我喜欢！嘿嘿……”
　　
　　 绮云忍耐不住，脚步前移，右手向他脸上打了过去。那人含着笑，不言不动，待手将至，左手忽扬，捉住了绮云手腕，不顾绮云挣扎，挪到鼻前一嗅，啧啧道：“好香，好香！真是‘佳人和雅士对掌，酒气与粉气比香’，哈哈……”
　　
　　 绮云面上一红，猛地挣脱，抽出桌上长剑，一招“星垂平野”，剑尖向那人面上刺去。剑尖将要触及那人时，却被捉住了。
　　
　　 绮云使劲拔，拔不出来，只听那人道：“没想到小娘子火气倒挺大的嘛，少爷就再让小娘子两招，也好多陪小娘子玩会，哈哈……”松开二指，两眼往绮云身上不住地瞅。
　　
　　 绮云大怒，更不多言，收回长剑，化刺为劈，一条白线坠向那人头顶。
　　
　　 梦云心道：“可惜了这一招‘银河倒挂’，这一收剑，破绽可就有了。”
　　
　　 果然，那人后退一步，左手蓦抬，又捉住了剑尖，嘻嘻笑道：“小娘子来点真功夫，别怕伤了少爷。”又松手放开了剑。
　　
　　 绮云一咬牙，使出十二分力气，一片寒光疾削那人小腹，也不管这一招“燕剪春雨”妙在轻盈灵动，而不能使蛮力。
　　
　　 剑至中途，又被那人捉住了。那人道：“小娘子玩剑不行。来，少爷教你几招掌法。”左手依然捉着剑尖，右手不带丝毫内力，向绮云脸上摸去。绮云面上一红，无奈之下，只好弃剑后退。
　　
　　 那人嘻道：“小娘子往后退干嘛，后面又没有床。”弃了长剑，双手向绮云胸前探去。绮云怒极，急忙闪开，眼里噙满了泪。
　　
　　 梦云见那人武功不弱，却口出轻薄之言，出手更是下流，心中有怒，喝道：“绮云，你退下！”
　　
　　 那人笑道：“这位小娘子也手痒了？也好，少爷就陪小娘子玩玩，解解小娘子的寂寞，哈哈……”
　　
　　 那人正笑着，笑声突然变成嗬嗬之声。梦云和绮云扑哧一笑。原来那人口里多了条鲤鱼，大半鱼身进了口中，留下尾巴上下扑甩。
　　
　　 那人伸手欲取，却闻细微破空之声，臂腿穴位被点，再也动弹不得。只得任一条鱼尾上下甩动，间或打到鼻子，几点水珠溅到眼里，眨眼不停。真是眼忙口乱。
　　
　　 梦云循声回身，只见一灰一白两个身影自湖上飘然上来，宛如风送。
　　
　　 梦云见那灰衣人，五十左右，长衫折扇，清矍儒雅，心道：“此人和柳师弟必然投缘。”
　　
　　 梦云道：“蒙这位先生和公子仗义相助，小女子谢过！”
　　
　　 灰衣人道：“小姐客气了。这鱼可不是在下送他的，是这位简兄弟送的。”
　　
　　 梦云观那白衣人，年当弱冠，温静恬和，稚气依稀。白衣人道：“些许小事，份内所当，不敢承谢。”
　　
　　 灰衣人道：“简兄弟，这条鱼是你送给他的，既有此始，便当有终。简兄弟怎么发落这无赖？”
　　
　　 白衣人道：“这位仁兄儒衫折扇，想来也是风雅中人。在下就附庸一番好了，只是要叫这位小姐和姑娘见笑了。”
　　
　　 梦云道：“不敢。正要听公子雅言。”
　　
　　 白衣人拍拍那人道：“听好了，当着此情此景，我们三个吟诗。你若吟得好，便放了你，否则，少不得要你吃了这鱼，然后把你绑起来，扔进水里，让你替它尽孝道了。”
　　
　　 梦云一笑。白衣人对灰衣人欠身道：“晚辈有僭了。”复对那人道：“我先来，听好了。‘人言鲈鱼美，我爱鲤鱼肥。可惜一条尾，不能也入嘴。’”
　　
　　 绮云扑哧笑了出来。梦云笑道：“公子好诗！”
　　
　　 灰衣人也道：“好诗，好诗！真是情景交融，雅俗共赏呀。你说是不是？”这最后一句话是对那人说的。那人忙不迭地点头。
　　
　　 灰衣人道：“现在你可要听好我的，不然一会儿吟不出好诗，恐怕……哈哈。”那人点头如啄米，汗已经冒了出来。
　　
　　 灰衣人道：“尾是鲤鱼尾，嘴是小人嘴。如此无赖人，直该扔下水！”那人听了这诗，口里嗬嗬不停，一个劲地摇头。
　　
　　 白衣人道：“好了，该你了。可要注意了，要押对韵，对齐平仄，还要雅俗共赏，情景交融。”拽出那人口里鲤鱼，几片鱼鳞沾在唇边。
　　
　　 那人口里终于没了鱼，不由长出一口起，几片鱼鳞被吹出尺远，在空中划了道弧线。
　　
　　 白衣人道：“想出来了吗？”
　　
　　 那人一惊，道：“想……想……想出来了。”
　　
　　 白衣人道：“是什么？”
　　
　　 那人道：“是……是……”
　　
　　 白衣人道：“你可真够笨呀，亏我们还提醒你这大半天。你难道不知道情由境生吗？”
　　
　　 那人道：“知……知道。”
　　
　　 白衣人道：“那你现在看到了什么？”
　　
　　 那人道：“看……看到了……”
　　
　　 白衣人道：“是不是看到了你面前有一位貌比天仙清丽绝伦的小姐？”
　　
　　 那人道：“是，是。”
　　
　　 白衣人道：“那这首句是不是‘最美小姐美’？”
　　
　　 那人道：“是，是。‘最美小姐美’！”
　　
　　 白衣人道：“好，这就有了景了。刚才你看到这景，竟然对这位小姐和姑娘无礼，如今心中后不后悔？”
　　
　　 那人忙道：“后悔，后悔！”
　　
　　 白衣人道：“才四个字，这句重说！”
　　
　　 那人没想到白衣人把这句话也当作诗句，心中无奈，可又无法，只好道：“后悔，后悔——小人最后悔。”
　　
　　 白衣人点头道：“恩，还可以，虽说不雅，但却俗得够水平了。我给你改成‘最悔小人悔’，你觉得是不是更好些？”
　　
　　 那人连连点头，不住地称是。
　　
　　 白衣人道：“诗有启承转合四法，你这启和承的两句有了，也真难为你了，我便替你说出这转句吧——‘若再无赖事’。你可明白这句的意思？”
　　
　　 那人道：“明白，明白,是说如果小人再做无赖的事。”
　　
　　 白衣人道：“恩，那这合的一句呢？”
　　
　　 那人道：“这合……合的一句是，是……”
　　
　　 白衣人笑道：“你个蠢材，又要我替你作吗？”
　　
　　 那人忙道：“不敢，不敢，小人不敢，小人想起来了，想起来了。”
　　
　　 白衣人喝道：“那还不快说？”
　　
　　 那人一惊，一句诗脱口而出：“小人扔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