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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你就是要伤害你24-27

鸽子飞翔在梦中
2005-05-06 10:11   收藏:0 回复:0 点击:4153

   
   (24)
  
  
   活佛弯下腰坐在我身旁的沙滩上,从口袋里掏出口香糖,剥开一枚放进嘴里。一如往常那样猛嚼一阵,复杂的音阶啁啾不已。然后她转过身来看着我的脸。那目光若被人点了穴道一般生冷漠然。眼珠油然暗淡,如深山碧潭在平静中被风吹落一枚石子,泛起幽幽的涟漪。长而密的睫毛若有所语地微微颤动。
  
   “这么久了,怎么一句话也不说呢?”她冷冷地问,“刚才你潜那么深,到底在干什么?”
  
   “是啊。我在干什么呢。”我一边望着海,一边自言自语道。我听到自己的声音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而且是从不同的方向飘来。声音的混响里还带着环绕音,就像一个人站在山口对着山谷大喊时出现的那种回声。
  
   “我在干什么呢?”我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同时伸手摸摸仍然冰凉的胸口,一时无法组织出准确的词汇加以表述。我现在有些怀疑自己还是不是自己了。
  
   “我还是原来的我吗?”我脱口而出,接着又抬起手臂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活佛睁大眼睛,近距离地仔细端详了我一会,就像文物专家鉴定文物的年份和真伪那样一丝不苟。同时,又软又尖的手指在我脸颊和额头轻轻触摸,随后又用鼻子在我耳边鬓角处闻了闻。
  
   “还是你,有股淡淡的烟味。不会错的。”她一本正经地说。
  
   “那就好。”我的话像是对着空气说。
  
   她眯起眼睫,紧紧盯视着我。“一定是有了什么发现吧?”说着小小鼻翼随之略微鼓涨,仿佛有些变硬,让人联想起青青的小酸萍果。
  
   我侧脸对她点点头。 “很难讲清楚,”我说,“只能靠思维去理解。文字在这里很苍白。语言尤其如此。”
  
   她低着头用手在沙滩上写着字。“你摘下潜水镜的那一刻,模样真可怜!”她说。
  
   我低头想了一会后,随手抓起一把细沙在空中一扬,说:“真是搞不懂。梦里的东西竟然在大白天出现,竟然在19米深的海中。难以理解!”
  
   “那是怎么一回事?”她睁大眼睛问。
  
   我只好把刚才在海里看到的一切粗略地告诉了她。同时再次感到语言的贫乏与缺陷。
  
   “有种宿命的味道。你。”她听完后想了想,说,“害怕现实,不愿被一种庞然大物牵着鼻子走。有些类似笼罩中住久了的鸟,放出去后还不习惯,有的又飞回来再不愿飞出笼去了。真让人同情。”说到这里又看了我一眼,问:“最终还是没能看清是谁?”
  
   “的确。”
  
   “喔,就是看清了又能怎样?”她低下头继续在沙滩上写着字。“难不成现实中还真有此人!”
  
   “或许。”
  
   “傻气!”她抬头瞪了我一眼。“不过,你的意思我总算明白了。”
  
   “可我还不是很明白。”
  
   “还是那句话,”她说,“有种宿命的味道。而且你的活法和大多数人不一样。即简单又复杂。所以......”她抬眼望着我。
  
   “可能。” 我说。
  
   她不再写字,而是默默嚼着口香糖。实际上她只嚼几下就开始吹起泡泡来。耳边不时发出砰砰地响声,之后再接着重复。她把目光调整到与我一样的高度,望着天空。我耳听涛声,潮水在脚下不远的沙滩上游来荡去。从我们登上西岛的那一刻起,天气一直很好,其间只听到过一次从天边传来的隐隐雷声。放眼望去,一碧青天,找不到乌云的影子。太阳已经西沉,红红的,像一块涂满了草梅酱的披萨饼挂在墙上,那墙像一堵镀金的歌剧舞台布景,正一点点朝海平面下方移动。
  
   她怡然自得地坐在我身边,口中一直重复着那个吹泡泡的动作--有点儿像一刹那间发生了时空移动的轮回般的动作。她穿着一件黑色T恤,又白又细的脖颈上滚下几珠晶莹的汗水,领口处点点滴滴现出湿痕。神情看起来似乎对眼前一切景致满不在乎,但仔细看那幽黑的瞳仁,分明紧紧盯视着一轮夕阳--她在若有若无间欣赏或是享受着时间的流逝。也许时间在她的眼里只是一种色彩纷呈的时尚。因此这一刻,她身上透出一股平日少有的超然气质。
  
   “也许那是一个幻觉,你别太认真。”她望着刚刚沉入海里的夕阳说,“大概是海水的压力所致吧,也未可知。用你的话说,诗意地回味一下即可,想多了也许有害。”说完自己先站起身,然后向我伸出手。
  
   我拉住那只纤细的手,一下站了起来。
  
   之后,我们去西岛酒店的中餐厅里吃了一顿晚饭。
  
   她吃清蒸肉蟹,我吃咸鱼茄子褒和海南鸡饭,接着又吃白灼基围虾。吃着吃着,竟觉得眼神又开始懵懵懂懂,手里那只鲜红的大虾恍若变成一个女孩的影子,脸上依然蒙着面纱。
  
   活佛不时地抬头看我一眼。直到饭后我们走出餐厅、坐在酒店泳池旁喝咖啡时依然如此。她要了一杯冰柠檬汁,一边喝一边欣赏黎族歌舞表演。我则扭过脸迎着海风眺望隔海的三亚夜景。一串串的路灯像珍珠,挂在城市的脖颈上,而那些光怪陆离的霓虹又恰似城市美丽的皇冠。而躺在海底的那道锈迹斑斑的铁门后面的又像什么?那是一场大汗淋漓睁眼醒来的梦吗?我知道那不是梦。也许是个活生生的幻像或幻觉?我知道也不是,活佛可能感觉出也不是了。她一定知道我看到了真实的空间场景。那位身形如此熟悉的女孩脸上为何蒙着面纱?她究竟想要对我暗示些什么?
  
   她这时站起身来对我说:“我们这就回去吧。你气色一直很不好,回去后好好睡一觉。”
  
   我点点头。然后坐船过海,上岸开车,四十分钟后到达亚龙湾天域酒店。一路上听的还是那首《casablanca》,歌声一如既往地凄婉迷离。
  
   回到房间我打开电视,去卫生间淋浴洗嗽一番后,拿起冰箱里的一瓶清酒,一看是倭国产的,又丢了回去。顺手拿了一罐无酒精啤酒开始自斟自饮。电视上正在回放大年三十央视春晚录像,还是赵本山的小品。其实我并不大想看央视的节目,只不过想打开电视作为让自己的精神渐渐放松的一种方法。
  
   一罐啤酒已经喝完,喝到大脑昏昏困意上来。突然想起那个女孩跺脚的场景,这个动作很熟悉啊,她不就是那个谁......吗?大脑这时突然出现了一段空白。我将空啤酒罐扔到垃圾筒里,坐回沙发盯着电视荧屏不动,赵本山还在画面上忽悠呢。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也忽悠了自己一下,接着空白就出现了。跺脚的是谁呢?似乎刚刚已经想起来了,怎么一下又忘了?老毛病又犯了,好不容易做对一件事,不幸又选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看着错误的电视,结果又错误地把正确的事情搞成错误的了--什么与什么相似啊,什么与什么一致啊;谁喜欢跺脚啊,跺脚又喜欢谁......乱了,思绪全乱了。
  
   “你又喝酒啦。”这时身边突然响起一个女孩的柔声细语。
  
   我吓了一跳。“你是谁呀?”醉眼朦胧地望过去,见是师姐笑意盈盈立在床前。我有些惊讶地揉揉眼睛,但见房里四壁空空,哪里有什么人影?又是幻觉。肯定是幻觉。错误的幻觉。昏沉中,我拨通师姐的电话。
  
   “又偷偷溜去哪里了?”话筒里传来一个女子甜甜的声音。“走时连声招呼都不打,回来再和你算帐。”师姐边笑边说。
  
   “我哪里敢给你老人家先打招呼。”我慢悠悠地说,“那无疑是自投罗网,进去容易出来难,所有的事情统统泡汤。”
  
   师姐说也对。不过下次要想个对策来破你这招。我说混一年算一年吧。
  
   “还混呢。”师姐呵呵笑着,“我爸爸今早吃饭时还问你读博士的事定下来没有。我只好说你还没考虑好。现在你给我句实话,想读还是不想读?”
  
   “这事我连想还都没想呢。”我嘀咕道:“尽是些头痛的事!”
  
   “你还是欠成熟。”师姐道,“这么多年,就是这点毫无建树。”
  
   我发起牢骚来。“我才不要那样子呢。人一长大就要学着深刻和世俗,我讨厌这些。生活里所谓深刻的东西是些什么?全是鬼话连篇!”
  
   师姐说:“尽管如此,可是总有许多东西要你自己亲自面对才行啊。”
  
   我想了想也是。收线前托她代我给老师拜个年。接着伸手关灯,趁着酒劲还在体内旋转,倒头睡了。
  
   次日醒来时,心里怅怅的,没有梦,没有黑暗,没有月下之海。更没有想起跺脚的女孩是谁。大脑还是一片空白。我用手敲敲脑门,耳畔竟然响起铁锤敲打花岗岩的声音。再用手敲敲,依然如故。
  
   早餐后,我和活佛换上泳装,来到海边,在支着遮阳伞的沙滩椅上躺下。最初海风吹来,还有些许寒意;后来明亮的阳光洒晒在身上,暖流滚滚,凉气荡然无存。
  
   今天是大年初二,海边观光的游客渐渐多了起来。大多是导游带队,后面跟一群黑压压的团队,大都配戴旅行社的辉章和统一发送的遮阳帽。一到海滩团队立刻作鸟兽散,或成双成对,或三五成群地赤脚在海边照相留念,之后少不了戏水打闹。也有个别喜爱安静的,单独走到远处的沙滩拣拾贝壳。游客中有不少个人自助游的,国外国内港澳台的都有。气质上一眼就能辨别出来。后者大多下海游一阵,上岸休息片刻又接着去游。不久,几十把沙滩椅全部躺满晒日光浴的游客。这时,一身花衣花裤皮肤黧黑的救生员的身影,也开始在海滩上游荡。
  
   我扭身去看活佛,见她正戴着太阳镜,一副耳机架在耳朵上。仰面朝天,嘴唇轻启,胸部微微起伏。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在专心地倾听MP3。
  
   我没有惊扰她。而是换了个姿势,趴在椅上把脊背留在阳光下。之后闭上眼睛,摒弃杂念,细细体会海风轻抚皮肤时的惬意。耳边涛声潮声,风声树声,时起时伏;人声笑声,喊声叫声,偶尔掺杂其间,倒也觉得流畅催眠。渐渐地有了些睡意。闭上眼睛,微微感觉天旋地转,涛声荡起的音律里仿佛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音很大,很清晰,与潮涌和天体连接一起。那么,此刻,我,地球和宇宙已彼此不分了。睡了一会,被几个从近处走过的大嗓门游客吵醒。翻身看天,太阳已到头顶。再看活佛,像我先前的样子,趴在椅上正睡得香呢。
  
   我不忍吵醒她,要了一大杯冻果汁慢慢喝着。同时翻阅从大堂拿来的几本杂志。等翻得差不多时,她已醒了。坐起来摘下太阳镜看了看我,眼睛眯眯地看着,随后端起我那杯冻果汁喝了起来。午餐后,我们打了几场游戏。接着逛酒店商场,在她的提议下,我们各买了一套花花绿绿的岛服。打包时,售货小姐说这两套是情侣装,如何如何好。我听了耳根发烫。扭头看看她,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这就好!毕竟还是个情窦未开的小女生。
  
   在电梯里,她突然对我说:“我们穿上这套衣服留个影,拿回深圳,至少昏到一个连。”
  
   “哪方面?”
  
   “当然是你。”
  
   “晕!”我笑,“看看现在的小姑娘,刚才还夸你情窦未开呢。”
  
   出了电梯,她抬腿给我一脚。“我说过我15岁了吧。拜托你以后有点进步,别年纪轻轻就像个老爷爷,没记性,脑袋像石头。”
  
   我用手敲敲脑袋,立刻又发出铁锤敲打花岗岩的声音。我望着她笑。“你听到了吗?”
  
   她点点头。“怎么会这样?”望着我的眼神活像隔着一个世纪看万里长城那样空漠。“你搞什么鬼?”她问。
  
   “我也不知道啊。也许是你下了咒语。因为你刚才说我的脑袋像石头。所以就......”
  
   “骗人!”她拿眼睛瞪着我,“才没有这回事呢。再说,我哪有那么大能耐!”
  
   “这个,”我一边取出房卡开门,一边慢悠悠地说,“也许,大概,因为......”
  
   她拧着眉头,又要抬腿踢我,我闪身入屋。关上门后我对她说:“我本就是一笨人,脑袋是石头疑或不是都无关紧要。眼下你赶快回房休息几小时,下午再去海滩晒太阳。”
  
   只听她在走廊里说了句“暂且放过你!”随后听到隔壁房间开门关门的声音。
  
   淋浴后,我稍睡了一会,大约有一个小时。起来独自走到附近的自选商场,买了一些英国产的玫瑰酒和法国波儿多红葡萄酒。又买了一些时令水果和几包云烟。而后打开通往阳台的玻璃门,坐在沙发上一边翻阅《歌德全集》,一边沐浴着徐徐吹进屋来的海风。
  
   四点半钟,活佛醒来,我们一起下楼来到海滩,在沙滩椅上躺下。照例是我听风,望海,观天;她深深吸了口空气,随后戴上太阳镜和耳机,用手捋了捋盘在泳帽里的头发,开始安静地听起音乐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几乎没有开口,只是不时将身体翻上翻下,任凭阳光悄然西斜、时间静静流逝。亲切抚媚的海风夹裹着水腥潮气,不时顽童似的拽着椰子树的叶片戏娱。有好几次我几乎迷迷糊糊地又打起了瞌睡,梦到自己的童年。诗一般令人神往的童年。随后又被风声涛声陡然惊醒。睁眼四处怅望,思忖片刻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我时而跳到海里游几圈,时而坐在沙滩上看书。累的时候索性望着天空哼起欢快的外国民歌。不久,太阳又变成玫瑰红,天上仿佛有支透明的画毫,一笔一划地将海平面渐渐涂染成深红色。继而,夕阳伸出鲜艳的嘴唇与水平线接吻。海,畅开宽大的怀抱迎接太阳的再次归来。
  
   活佛这时扬起了脸,摘下耳机和太阳镜,冲我嫣然一笑说:
  
   “嗳,我们再去海里追逐夕阳如何!”
  
   我点点头。站起身来,与她一起缓缓走向海中。
  
  
   (25)
  
  
   初三以后,岛上游客的数量直线上升,宛若热带丛林里温湿的烟雨和黛蓝色春夜催化的绿笋一般。各景区人满为患,停车场车位爆满。初四去了躺南山,差点和活佛走散。自此再不去凑热闹了。以后连续几天,我们躺在亚龙湾的沙滩上悠闲地辗转反侧或是下海逐浪,下午开着车四处兜风。晚上,我们去闹市区散步,打保龄球,去珠江花园或是皇冠假日喝咖啡和新鲜的冻椰汁。我们利用充足的时间还安排了许多节目。比如薄明时分在海滩上拣拾刚刚冲上岸的各色贝壳;早餐后去蝴蝶谷看蝴蝶;利用午休时间去大小洞天垂钓。我们穿着花绿的岛服,像海鸥一样轻松愉快,像风一样自由自在,连嘴唇和双眼皮都给阳光镀上了亮丽的色彩。活佛被太阳晒得更是黝黑健美,每天喜气洋洋,怡然自得。在海中穿浪潜底找寻海星的本领也大有长进。 
  
   这样的日子实在诱人。对我而言算是得以摆脱烦恼的一段久违的时光。因而我身心舒展。对活佛可能更是如此。她也乐在其间。这般阳光的日子她需要,我也需要。我们整天几乎什么也不想。只是听潮观海,游泳晒太阳,喝冰冻鲜椰汁,一起躺在月光下的白色沙滩上静听迈克尔的《The power of love》和《that is why you go》,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听。意犹未尽时也去酒吧喝点低度的白葡萄酒,之后再玩几把《传奇》。时间--这即可扭曲又可拉直的概念,已经从大脑的飞檐上完全消失。昨天的延续就是今天,今日的延续就是明天,日出日落,光阴飘远,潮升潮退,岁月流逝。当我蓦然间有所惊异时,日子却在不知不觉间走到了这等地步--脑袋不愿再去思考过于沉重的问题;身体所有的器官都变得透明;心灵若有若无间彻底放松。这就是休闲自在、天天沐风逐浪,夜夜畅饮赏月的结果。大有一种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感触。但这也并无不可。那是又一个开始。我只是稍稍偏离了一路随波逐流而来的方向而已。过去经历类似奇妙的人与事,一个接一个环绕周遭的那些影像,恍如春天里的冬天,在姹紫嫣红的阵阵馨香里悄然遁去。即便偶尔发作,也只在午夜梦回之时。有时喝着加了冰块的玫瑰酒,情不自禁想起蒙面女郎,极度想知道她藏在面纱后面的模样。何以至此,好奇心驱使。此外还有种更深层的、无法用语言概述的因素。总有一天,我会弄清这因素的实质而加以诠释。还有茫茫人海里那位股票女孩,冥冥之中感觉她的份量越来越重。有一夜醒来,竟被那份沉重压得气喘嘘嘘。该不会是喜欢所致吧。对那个录像带上飘然而过的影子,始终心怀一份憧憬。我个人的生活自幼缺少阳光,下雪的路走多了,见到春天自然倍感亲切。活佛有次见我如是说,一句“可怜”以概之。我说这类事每当发生之后才会觉得美好!这是自然学科中的“稀缺理论”。就像人人喜欢黄金钻石一样,不是其自身有何特别,而是稀缺性所致。 
  
   “这个春节也属稀缺性吧。”她说。 
  
   “当然。” 
  
   “多么美好的时光!”她抓住我的肩膀,一直凝视我的眼睛。“真想就这样一直呆下去。” 
  
   我呵呵笑着。这种日子既然属稀缺性,当然也就不可能长此以往。否则流失于普遍平常,美妙也会展翅离去。烦闷与无聊定会接着而来。毫无办法。要怨也只能怨上帝,为何造出这样的世界;为何在美与丑之间,制订这样的法则。 
  
   望着神采奕奕的她,上述一番话我并没有说出口来。她双眸清澈深邃得令人心惊,是我从未见过的那种清澈。宛如夏日黎明时分被第一缕晨光映射的天池。此情此景,我更是于心不忍。 
  
   于是美好时光接着往下延续。 
  
   半个月过去了。 
  
   元宵节这天,我们一起驱车前往临海的高速公路兜风。大海碧蓝,天空瓦蓝,风依然劲吹。太阳尽情地歌唱,在海上、椰林里播撒着斑斑点点的十字型光芒。傍晚到了兴隆,游客众多,三五成群地挤满道路两侧的店铺。我们沿街慢慢行驶,偶尔也停下看看两边景致。人妖歌舞表演、削价服装专卖店、黎族布料服装店、本地土特产食品店、椰雕工艺品店、水晶专卖店以及各类海鲜食店,一路鳞次栉比。有家花园门前,几个老外坐在石桌石凳上玩中国像棋。一如往日的闹市风情。不过在街的另一角,同样也有许多不和谐的景象:许多无所事事的内地女子浓妆艳抹,呆立在街头寻找那些想一夜风流的过客;还有不少人在地摊上向行人兜售假货。这世界,美与丑总是并行。 
  
   我们驱车离开闹市区,路上立刻显得有些冷清,穿过一个湖,康乐园大酒店近在眼前。这座园林式五星酒店的许多楼顶亮着色彩迷人的霓虹灯。 
  
   活佛此时说她想吃印尼风味的咖哩鸡。 
  
   我说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我也正想着这道菜呢。 
  
   下了车,在中餐厅就坐后,她又说要是我亲自为她烧这道菜,她会感觉很荣幸。 
  
   我说恐怕菜烧到最后把自己丢进锅里当鸡炖了也说不定。 
  
   活佛呵呵笑着,用中指和食指尖分别轻触了下我的额角。 
  
   就在这时! 有什么东西在眼前突然闪了一下,接着大脑出现了短时的晕眩,耳畔咔哒响起了一下照像机的快门声。显然刹那间发生了令我无从判断的事情,我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站起身来,快步朝餐厅的另一侧走去。活佛在后面对我说了句什么我也没有听清。因为此时我的注意力高度集中--是的,我看见了一样东西,我有了重大发现!就是现在,就在这里! 
  
   我盯视着餐厅吧台旁的木制报架,上面摆满了各种流行期刊杂志,其中有本杂志的封面是一个女孩--那个让我魂牵梦绕苦苦找寻的股票女孩。她穿着漂亮的黑色制服,乌发垂肩,眼睛和嘴角荡漾着微笑。由于这微笑,使这份杂志在报架上非常醒目。因而也能被我轻易发现。我查询该杂志目录,封面人物一栏印着“南方航空十佳空姐邓岚”几个字。至此我终于想起,这个叫邓岚的股票女孩,何以在录像画面上看着那么眼熟,原来她是我与苏凤儿邂逅的那架波音757航班的空姐,当时她曾几次为我端茶倒水,甚至还为我松了松扣得过紧的安全带。 
  
   “原来是她。”我手捧杂志,兴奋地喃喃道,“她叫邓岚,真心实意在暗中帮助我的那个人。” 
  
   大概我的声音有些激昂,被餐厅主管听到。只见她笑迷迷地走过来,先是冲我点点头,随后说: 
  
   “她们一行目前就住在我们酒店,中午还在这里用餐呢。她真得很靓喔!” 
  
   “谢谢!”我对她笑笑,“这消息对我太重要了。你知道她住哪个房间吗?”我又问。 
  
   “关于这个,我就不太清楚了。”她很客气地对我微笑--服务行业中那类标准的无任何含义的微笑。“你最好去总台问问。”她建议。 
  
   “嗯,这主意不坏!”我半开玩笑地说,“吃完饭后立即去打听。非常感激!” 
  
   她说了句不用客气,就到别的地方忙去了。 
  
   我把那本杂志放回原处,同时心里暗暗记住了期刊号。回到活佛身边时,菜已上齐。我边吃边对她说:“今晚我们住这里。” 
  
   她有些惊讶地望着我。“住这里?” 
  
   “嗯,住这里泡温泉。” 
  
   她想了想,点点头道:“那好吧。” 
  
   饭后,我们走至总服务台办理入住登记。里面几位穿着红色制服的女孩子如同做电视广告一样迎着我们妍然而笑。这种微笑与刚才中餐厅主管的微笑如出一辙。她们全都内穿白珊瑚一般的衬衫,发髻整整齐齐盘在头顶。 其中一个高个儿女孩通过电脑键盘把我的姓名、身份证号以及信用卡号码输入进去,然后莞尔一笑,把两个面朝泳池的房间卡递给我。随后问有无贵重物品需要保管。我说谢谢不用了。 
  
   在服务生的引领下,我们很快找到各自的房间。我简单洗了洗脸后又折回大堂总台。远远看见那位高个儿女孩对着我微笑。 
  
   “你好!有件事想拜托你。”我也学她现炒现卖地将那种无任何含义的微笑挂在脸上。“听说南方航空十佳空姐也住在这里。是吗?” 
  
   “是的。” 
  
   “那么,”我停顿了一下,“我想知道她们住哪个房间?” 
  
   听了我的话,高个儿女孩的笑容稍微有点紊乱,不过稍纵即逝。很快又恢复先前那种标准的微笑。我很仔细地观察出这种微妙而复杂的变化。我想不出她发生这种变化的理由。 
  
   “这个。”她用食指轻轻碰了一下太阳穴,“这个有些让我为难……”她就此打住,我等她继续说下去,但没有下文。“真得很对不起。”她说。 
  
   “啊?”我又学她,也用食指碰一下太阳穴,但我的太阳穴好像一点毛病也没有。“酒店指南里不是承诺对客人有求必应吗?”我神情认真地望着她,很奇怪为何这点小事她会感到为难。“那么,你看我应该去问谁才能获得满意的答复?”我问她。 
  
   她突然屏住呼息,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请问你认识她们,或者与她们其中的某位有亲属关系吗?”她边说边用奇怪的眼神打量我。 
  
   我想了想,说:“都不是。可我必须见到她们。” 
  
   她愣愣地望着我,几乎是目不转睛。似乎我脸上有字。“真是不好意思。请等一下。”好半天她才回过神来,之后退入里边一道门里,随手把门掩上。噢,看来去请示上峰了,我想。 
  
   大约过了几分钟,一位戴眼镜西装格履的男子与她一起走出来。这人一看就知是大堂副理或是酒店管理专业人员。他走出总台来到我跟前,彬彬有礼地与我握手。 
  
   “欢迎你入住康乐园酒店!”他向我微笑并客气地低头致意。 “听说您想打听入住敝酒店的其他贵客?”他毕恭毕敬地开口道。 
  
   我点点头。把刚才对高个儿女孩说过的话又对他重复了一遍。 
  
   “请恕我冒昧,”他略带歉意地微微一笑,说,“您要找她们中的哪一位?” 
  
   “一个叫邓岚的女孩。”我说,“可有这个人?” 
  
   他对我又是充满歉意地一笑。“请稍等。”接着用上海话指示高个儿女孩查询电脑。片刻之后便有了结果。 
  
   “请问,先生是邓小姐什么人?亲戚或是同事?”他毕恭毕敬地问我。 
  
   我说都不是。但我必须见她。 
  
   他略微停顿了一下,斟词酌句地问:“先生,能否允许我恭听一下其中的缘由吗?” 
  
   我简单地说道:“这个问题完全属于私人性质,亦算是商业机密。这么对你说吧,我欠了邓岚几百万元现金,正想着要还她。所以……” 
  
   他听了立即点点头。“那好,我这就去向她通报,如她愿意见你,会打电话去你房间的。” 
  
   我向他道了谢。他彬彬有礼地与我再次握手后就进去了。
  
  
  
   (26)
  
   我回到房间,先给住在隔壁的活佛打电话,无人接听。想来是等我不及,一个人出去溜达了。这样也好,我可以不受干扰地专心等待邓岚的电话。 
  
   我脱去外套,背靠沙发,伸直双腿,静静地望着窗外寥廓的夜空,目光一直触及到遥远的星系,大脑所想的一切却比星系还要深邃。等到眼睛发酸时,又起身去冰箱里拿了一罐低糖饮料,边喝边环视房间。就单人套间而言,非常气派。崭新的地毯,柔软之至。沙发和床铺都很阔绰宽敞。电冰箱几乎囊括一切,上有一小型酒吧,摆放着六七种红酒和白兰地。写字台相当高级。卫生间西式风格,非常宽大,从香皂、洗发剂、浴液到电动剃须刀、风筒,应有尽有。 
  
   喝完饮料,我坐在沙发上,翻看酒店指南。并不时拿眼睛瞅床头柜上电话机。电话未响。我只好继续翻看手中的酒店指南手册,借以打发时间。手册印刷考究,精美得无可挑剔。给人第一感觉就是要舍得花钱,多花钱才能多享受。指南上说酒店拥有一切现代化设施:购物中心,大型温泉游泳池,单间温泉洗浴室,桑拿浴,网球场,夜总会,有教练指导的大型健身俱乐部,同声传译会议厅,3间餐厅和3间酒吧;有昼夜营业的银行超市,有负责交通服务的出租车队;还有配备各种书籍、画报和期刊杂志的阅览室,客人随时都可以使用。大凡能想到的无一缺少,一应俱全。此外,酒店向所有客人提供全天候热情周到的服务,每间客房装修豪华,具有充足的空间,精美高档家具,优雅安谧的家居氛围,使你宾至如归。真是应有尽有。最新式的设备,最豪华的装修与装饰。就差在楼顶设置一处直升机升降平台了。想来是碍于国情,才没有列入最初的建造计划中。 
  
   我将酒店指南手册扔到床上,又从冰箱里拿了一罐绿茶,慢慢喝着。这一刻,恍惚觉得自己就是一只孤独的壁虎,静静地观望着墙外的世界,希望房里能响起电话的铃声,借此给这死寂的空间带来一丝生机。无论如何,壁虎除了孤独和吃蚊虫外,还是怀念往日的电话铃声--它代表了人的物流性、突发性和不完美性。铃声响起,壁虎可以从那个窗口望到很多景致--它对世界有着自身才能理解的理解。然而铃声依然未响。 
  
   到底怎么回事呢?我很想给总台那位高个儿女孩打电话,问问她的上司与邓岚联系上没有。空等或是傻傻地等总不是好办法。自我长大以来,还没有等待过女孩的电话,更无法体会焦虑地等待是何滋味。 
  
   要给她打电话吗? 
  
   我想了想,还是放弃了。寻找股票女孩的想法在心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录相画面上第一次看见她时,便有了这决定。尽管掺杂了夜露和濡濡的水气,但自己心里一直骄阳似火。该怎样应对,该做什么,一开始就很清楚,其结论很早以前就如一棵开满繁花的树,浓荫蔽日里悬浮着清幽的花香立在我的身旁。问题不过是我一直没有机会将其付诸实施,而日复一日地拖延下去。现在机会来了,我又焉能错过。邓岚掌握着开启问题和疑难之门的钥匙。那是一直困扰我的问题和疑难。我必须将她召唤回来。一旦她走入我的空间便不至于很快返回,我将在此聆听过往所发生的一切。也许又将是一个关于人与鬼的故事。那么,这一切有没有可能呢?我不知道,但反正值得一试,别无选择。也许新的人生始点在此交汇,升华后的循环将由此开始。 
  
   我越是极其耐心地等待邓岚的电话,就越是有种刻骨铭心的孤独感在强烈地伴随。似乎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与这世界从未发生过联系。我只知道有过一段飘浮在空中的故事。情景一如往常,随处可见。各种脸谱轮番上演。青衣醉心,刀马旦震撼,黑头更是摧人泪下。我尚未来得及感动,各类角色纷纷对我群起而攻之--笨蛋,傻瓜,弱智,木纳。 
  
   真够恐怖!原来世界是如此看我的--这种孤独时才会有的无边无际的浮想联翩,是我单身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无需深刻也无需沉重的生活的一部分。 
  
   我去卫生间洗澡刷牙,之后上床躺下。虽说奔波了一整天,有点儿累,但还是毫无困意。我斜依在床头,打量着电话机这个怪物。真的,有一瞬间我发现它形状丑陋。而且异常陌生。好像我这一辈子里发生的喜悦、忧伤最终都会与其密不可分。它总是在第一时间与我发生连接。它被赋于通灵的概念,其气度与三维空间似乎给人一种不可思议的紧张。在我极度郁闷时,它作为纯粹概念因无法把握自身而极不情愿地追随我的思绪起伏,因此它开始变得焦虑不安。我认为它是通灵的,不过是受了我的感染,因内疚而一时丑陋罢了。 
  
   电话终于响了--它于一刹那间蜕掉了陌生与丑陋的外壳--在我眼中。 
  
   电话继续在响,我迟疑地愣了10多秒钟,嘴唇微微张着,瞠目结舌地腑望着电话,随即深深吐了口长气--长得如果一直延伸,足可到达南极。我内心非常紧张地拿起电话。 
  
   “你好。”是邓岚的声音,依稀记得与飞机上为我服务时的声音并无异样。“刚从外边回来,听说你在找我。真抱歉!让你久等了。”她充满歉意地说。 
  
   “知道我是谁吗?” 
  
   “呵呵,刚刚才知道。”她笑声清脆。“开始还犯晕呢,后来总台给出你的资料,就一切全明白啦。” 
  
   “听了你的声音,心潮有些起伏跌宕。可以见面谈谈吗?” 
  
   “可以,”她略微停顿了一下。“我先洗个澡。30分钟后再见。”接着对我说了见面地点。“请在那里等我。30分钟后我准时到达。”她又重复了一遍时间,说完挂了电话。 
  
   我下床进了卫生间,安静地洗着脸,默默地、不哼任何小曲地洗。刚才等电话时,无意中弄乱了头发,于是又洗头,接着用风筒吹干定型。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仔仔细细地端详。已经很久没有照镜子了,发现皮肤变得黧黑了。再看看自己那张脸,眉宇之间虽没有透出多少英风豪气,但却一改往日的病态,看上去很健康。不再像豆芽菜了。日光浴就是好! 
  
   10分钟后我走出房间,在停车场上了自己那辆梅赛德斯。按照邓岚说的路线,两个左转弯加一个右转弯,来到一家度假酒店楼下。路程不远也不近,里程表增加了3公里。在保安的指引下,我停好车,晃悠悠地上了酒店二楼。酒吧陈设华丽,精巧整洁,灯光照明异常精典。我选在一处靠窗的桌子坐下。桌案是用酸梨木制做的,座椅包着厚厚的海绵,使人感觉舒适。天花播放着背景音乐,恰到好处的音量回荡在房间里,侧耳细听,是理查得演奏的浪漫钢琴曲。旋律迷人,赏心悦耳。记得他冲出法国走向世界那一年,我才十岁。当时深圳已初具规模,海南刚建省级特区,而长三角的上海和浦东,还在一片残砖旧瓦中。那时,这间什么“金银岛大酒店”更没有问世,还是一片椰林或池塘。 
  
   我要了一杯加了白兰地的牙买加蓝山咖啡,一边喝一边津津有味地欣赏着背景音乐。其间给活佛的房间打了电话。她已回来。想必一个人玩得很累,有气无力地与我聊着。 
  
   “今天是元宵节,也就是小年。”我说,“按照咱们广东人的习俗,过了今夜子时,年就算过完了。那么,是否该考虑返回深圳的问题了?” 
  
   听了我的话,她先是沉默片刻,接着长吁一声。说: 
  
   “凡事拿捏得恰到好处,稀缺性才会有效。是这样吧?” 
  
   我呵呵一笑。心想,小姑娘学问日渐精进,不赖嘛。 
  
   “这也是你的处世原则吧?”她似乎是漫不经心地问我。 
  
   “不知该如何回答你。”我坦然说,“如果感觉意犹未尽,便就再多呆几日也无妨。反正我有大把的时间。只要你喜欢或是高兴,一切都不成问题。我这方面没有任何意见。” 
  
   “不会是想起了对我爸爸的允诺吧!” 
  
   “那倒也不至于。”我说,“允诺自然需要兑现,为人就该言而有信。但抛开这一层面,就我内心的倾向性来讲,我也乐意陪你度过一段休闲时光。这与允诺无关,因为那听起来像是在履行合约。不得已而为之,受约束的,极不自然。而我没有那种想法。无论从何种角度下断语,只有四个字:心甘情愿。” 
  
   她朗朗地笑了。说要先美美地睡一觉,尔后再想这个问题。我们互道晚安。 
  
   邓岚到来时,我刚开始喝第二杯咖啡。 
  
   “真不好意思!我迟到了。”她轻声细语地向我道歉。“正要出门,领队来了。说了些琐碎事,工作方面的。因此耽搁了点时间。没有生气吧?” 
  
   “没有。那能这么容易就生气。”我说,“你如此介意,反而让我很不好意思。” 
  
   她朝窗外看了看,又望望头顶的灯光,说光线太暗,提议换个亮点的地方就坐。我点点头,端起咖啡跟着她来到里边一处地方坐下。这里围着半圈沙发,除了光线明亮外,似乎也更为舒适。 
  
   她在我对面坐下,顺势将肩上的真皮背包摘下放在沙发上。服务生过来后,她要了一杯冻柠檬茶,并特意嘱咐不要放糖油。她说话的时候,我一直盯视她的眼睛。不出所料,那眼睛的确很漂亮,清澈见底。还有那弯弯鹅眉,高挺的鼻梁,微翘的唇角,一切都那么美好和谐。服务生走后,她低头发现我凝视的目光,冲我甜甜一笑,双颊泛起淡淡的桃红。 
  
   饮料端上来后,她不声不响地啜了几口。我边喝咖啡边望着她,她依然是甜甜地笑。不过桃红已经隐退,看来很快就适应了。她这个行业适应力应该很强。她缓缓地吁了口气,特别长的一口气。随后抬起头来,开始用有点俏皮的眼光望着我。 
  
   “十大最佳空姐,不简单。”我说。“真让人羡慕!而且我也领教过你的热忱服务。如今闭上眼睛还能想起。印象深刻!” 
  
   “嗯。是你打石膏的那次吧?”她说,“那次是不轻松。需要特别关照你。但你这人很不一般,几乎无任何特别要求。事后其他几位空姐都说你有点怪。” 
  
   “有点怪?”我重复她的话。“我很怪吗?” 
  
   “呵呵,不是怪,是很少见。我是这么认为的。”她说。 
  
   “如此看来,当时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 
  
   她点点头。将双手放在桌面上,十指伸开。我注意到那手指纤细而修长。只有受过特别训练的手才会如此。 
  
   “钢琴练到几级了?”我问。 
  
   “你。。。。。。”她似乎有些吃惊,反问:“你是如何知道的?” 
  
   “看你的手便知晓一切了。” 
  
   她呵呵笑了。依然笑得那样甜。我突然感觉到,今晚她对我的笑都带着浓郁的私人性质。也就是说,不是那种工作时间里标准的不含任何意义的笑。既然如此,刚刚见面时,我心里曾闪过的略为紧张的念头实属多虑了。 
  
   “开头还以为你是记者呢。”她用微笑的眼神看着我,“不过,记者没有这么霸道吧?” 
  
   “霸道?”我吃了一惊,反问道:“这话怎么说?” 
  
   “就是软硬兼施。”她笑着说。“至少酒店里的人有这感觉。我也有。当然,后来知道你是谁啦。” 
  
   我缄口不语。她仍旧微笑,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知道你的来意。”她说,“情况好像比较复杂,有些人对此事神经绷得很紧。要是被捅出来,他们可能吃不消,听说影响极大。是吧?” 
  
   我疑惑不解地望着她。她似乎亦对我的疑惑感到困扰。 
  
   “其实。”我说,“一直以来,本人对突发事件缺乏敏锐的理解力,缺乏逻辑内的想象力。更谈不上持续性的思考。就此事而言,关于你的部分,我所知道的就是你真诚无私地帮助了我。” 
  
   她微微耸了耸肩膀,吸了口饮料:“看来你所知甚少,我所知亦有限。我确实不知道这里面的详情。只不过帮你买了股票。” 
  
   “是这样。”我说,“你的确帮了我的大忙。由于你及时提醒,我幸免没有掉进一个阴谋中。否则经济方面会有巨大损失以外,个人前途亦会遭受挫折。所以再次由衷地感谢!” 
  
   她连连摇头。“那不是我的决定。我是受人之托。”随后对我一笑。“我可没那么富有喔。” 
  
   我惊讶得半天合不拢嘴。“受人之托?这么说,是另有人指使你来帮助我。” 
  
   “嗯。大概如此吧。” 
  
   我身子略为前倾,双眼紧紧盯视着她。“能告诉我那个人的名字吗?” 
  
   她望了望我,又略微摇了摇头,嘴唇轻轻贴着饮料杯里的吸管,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看样子颇为踌躇,不知如何应对我的问题,又或者是难以启齿和表达。 
  
   “我真不知该怎样对你解释才好。”好半天她才开口。“当初做那件事时,心里就踹踹不安的,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后来也知道那是在帮你。可是第六感告诉我,这事或许有不地道、不正派的地方。” 
  
   说完,又是长时间地沉默。其间,我为她要了一份鸡尾酒,一份叫“香蕉船”的冰琪淋。亦为自己点了第三杯咖啡。 
  
   “看来我的问题使你为难了。”我开始试探性地问她,“诚如你刚才说,你觉得那件事不寻常、不正派。有无具体的感受?我是说游离于个人主观以外的细节。” 
  
   “应该有的。”她想了想,有些让我意外地说道,“但很难用语言直接表达出来。所以至今我很少向人提起。我的感悟非常具体,可要使它形成语言,那种具体性的细节马上就失真了。有点像秋天的树叶,风一吹便四处飘散。看来还是我的表述能力有问题。” 
  
   我默然了一阵。“哪些人对此事紧张,我想在见你之前已经弄清楚了。”我语气缓慢地说道,“使我困惑又感激的那个人是你。我不明白你为何要帮我。但你确实又帮了我。所以才有了要找寻你的冲动。另外心中也常常因此而将你神化。尽管今天你告诉我是受人所托。但在我没搞清所托之人为何方神圣之前,我仍然认为帮助我的那人就是你。”说到这里,我对她笑笑。“也许你胡乱遍造出一个所谓的‘所拖之人’也说不定哦。” 
  
   听了我如是说,她轻轻叹了口气。随后拿眼睛久久凝视着我,仿佛要从我内心窥视出什么秘密似的。“真的不是我。”良久她才开口说道,“好吧,我试试看。不过即使我说了,相信你仍会有不明白的地方。如若到了那一步,希望你能体谅我才好。如果你还有问题令我无法回答,你可会做到见好就收?”说着,她饮了口鸡尾酒,尔后用纸巾擦了擦红红的嘴唇。 
  
   “你可会做得到?”她又问。 
  
   我点点头,然后抬眼望着她漂亮的脸庞,笑笑。“我一定能。” 
  
   这时侍者端来两盘点心,说是元宵之夜赠品。我和她每人拿了一小块放进嘴里。味道不错。她吃完又用纸巾擦唇,接着吃那盘冰琪淋。我默默无语地喝着第四杯咖啡,等待她开口说话。 
  
   良久,只听她轻轻叹息一声,说:“不是我夸口,我这人还真不怎么胆小。起码在女生中间算是勇敢的,不至于因为某些意外的事情就惶惶不可终日。” 
  
   “意外的事?” 
  
   “没错。是很意外。”她说着将手中的勺子放进装冰琪淋的盘里,又用纸巾擦擦嘴唇。“那天我休假。阳光很好。本打算约几位朋友去世界之窗游玩。这时,一位亲戚来了电话。说有事找我。他口气很焦急,说务必见到我,还要我跟他走一躺。我问什么事这么急?他神秘兮兮地说电话里不方便讲。我当时还对他开了句玩笑,我问他该不是在贩运毒品吧。他说你想到哪里去了,掉脑袋的事我能找你干吗?再说,我可是正派人一个。” 
  
   她似乎想起了那人在电话里有些气急败坏的声音。眼睛越过我的肩头,望着我身后某处空间。随后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听见他如此回答我的一瞬间,我解除了对他的警惕,”她说,“准确地讲,是解除了对那件事的警惕--看来不是让我去做什么十恶不赦的事。但直觉告诉我,这件事做起来颇费周折。否则他绝对不会想起来找我。不是我夸张,他这个人社交面极广,自己又有大批的手下。我的印象里,一直都是别人找他办事帮忙。我也找过他几次。后来他又问我愿不愿帮他,要我给他句实话,如果不行他再找别人。我看了看窗外的天空,一片云彩都没有。这么好的天气!看来今天是玩不成了。尔后我对他说我愿意。我这话听起来有点像教堂里的婚姻用语。说完我自己先笑了。他听到我的笑声亦很开心。说半小时后开车来接我。让我等他。” 
  
   她停顿了几分钟,拿眼睛望着我。不紧不慢地微笑着。很私人性质的微笑。 
  
   “后来怎么样了呢?” 
  
   “我只好哪里也不去,在家里等他。”她说着微微耸了耸肩,“自那一刻开始,心里便有了那种感觉。就是不寻常、不地道的那种感觉。原因说不上来,反正心里边实实在在有那种想法。说是条件反射似乎也不完全对。为慎重起见,我曾尝试静下心来分析。我想了好几种最坏的可能。假如是其中的一种,我便会加以回拒。半小时后他来了。我没发现他有任何反常之处。像以往一样,他还是那样亲切随和,以致我反而认为自己是否走火入魔了。随后我们下了楼,上了他的车。我叫他把情况详详细细说一遍。我原本想他会一五一十地告诉我。可是他没有。说到地方自然会知道。我觉得有点荒唐,就在车里取笑他一番,说我白日撞鬼了。他问谁是鬼?我说你就是鬼。他呵呵笑着,也不生气。于是我也无话可说。” 
  
   她略为停了停,呷了口鸡尾酒。又用纸巾擦唇。 
  
   我默默喝着咖啡,等待她的下文。酒吧里这时有些喧嚷,有人在说笑。声音很低。 
  
   “一会儿车开到春风路,在一家夜总会前停下。”她接着说,“我纳闷起来,这里每逢晚间才营业的。现在大白天的来这里做什么。我用狐疑的眼光望着他。这次他没笑。不仅没笑,还一副分外严肃认真的神情。他这样对我说:‘今天的事一会你就知道了,无论你答应与否都不要告诉任何人。这件事若要成功,是和保守秘密分不开的。如果你走漏了风声,会弄得其他人战战兢兢的也不好,总之一句话,别声张就是。’看见他突然那样严肃,就好像要干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似的。要是其他女孩,没准会感到害怕。但我胆大。我不怕。当时我就在想,说不定经历这种事反而会使自己得到历练。” 
  
   她止住话。沉吟片刻,眯缝起眼睛,出神地看着手中的酒杯。 
  
   “下车后,好几次我都想问他为何白天来夜总会。”她缓缓地说,“可一看他的神情,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想他既然作了如此安排,想来一定有他的道理。问多了反而给人留下八卦的印象。我知道他的脾气,平时话就不是太多。我跟他进了大门,里边的大厅黑呼呼的,与外边的阳光形成强列的反差。我一时眼睛还不太适应。后来发现墙壁上亮着几盏彩灯,昏昏沉沉得像鬼火。” 
  
   “这以前你从没去过那家夜总会?” 
  
   她轻微地摇了一下头:“那里的包间每晚据说消费过万。我工薪阶层哪里去的了。”她接着刚才的话题又说道,“他领我穿过大厅,进了一间电梯。大厅里一个人都没有,又黑又静。也许有人而我没有发现也说不定。电梯在三楼停下,出了电梯又是灯光昏暗的走廊,铺着很厚很豪华的地毯。他边走边对我说,夜总会这会不营业,只开很少几盏灯,所以光线很暗,叫我不要介意。他在一处包厢门口停下来,压低声音对我说,一会他的老板会亲自告诉我事情的原委,但此前可能会问我一两个问题,要我到时如实回答就行了。接着他又给我鼓气,让我相信他,他不会害我的。他说,要我帮办的事非常简单,惟一的要求就是嘴巴要紧。” 
  
   说到这里,她用漠然的眼光望了我几秒钟,随后嘴角绽开笑容。 
  
   “那一刻,我感觉心跳加速。”她思索一下说,“而且心跳得很历害。也不知为什么。当时那种不寻常、不地道的想法再次涌上心头。直感告诉我,这件事透着股诡异。随后我同他一起进了包厢,里边空间很大,还带两个小套间。光线依然很暗,四壁墙上只开着四盏灯。他引领我在一处靠墙的皮沙发里坐下,尔后就进了对面一间套间。这时借着昏暗的灯光,我看见包厢里就我一个人。我这时想,如果此刻冲进一坏人对我谋财害命,可能必死无疑。而且无法求救。我正在胡思乱想着,套间门开了,我亲戚先走出来,后面跟着一个年轻女子,个子很苗条,由于离得太远,光线又暗,所以看不清她的脸。也不知美丑。那女子坐在套间门边的一排沙发里。亲戚这时对我介绍说,年轻女子就是他老板。我对那女子礼貌性地笑了笑。她有些傲慢地对我点点头。开口第一句话就问我认不认得一个人,接着说出那人的名字。后来我才知道那个人就是你。当时我回答她说我不认识。她说那就好。接着又问我平时嘴巴紧不紧。我说不知道。因为我从事的是服务工作,极少会遇到商业方面的问题。所以也就没遇到过要求保密的事情。不过今天这件事,既然你们要求我保密,我想我还是能做到的。” 
  
   说到这里,她嗓子有些干涩,静静地啜了一口鸡尾酒。 
  
   “听我如此说,那女子显得有点失望。”她继续说,“只见她抿起嘴唇,久久望着我陷入沉思。包厢里这时显得异常安静,仿佛一根头发落地都可听见声音。年轻女子一直望着我,被一个同性久久盯视,我是第一次。不过我想她只是便于思考罢了,因为那样暗的光线她根本不可能看清我。不久,只听她对我说,只好让你来做这件事了,你记住保密是首要的。如果你走漏了消息,我,还有你的亲戚都会给你害惨。我说请放心,我一定守口如瓶。她说事到如今,也只有相信你了。她接着又说,她要帮一个人,就是先前问我认不认得的那个人。现在有人想加害他,想害他的对头很有来头和背景,她不便公开出面,只能暗中帮他。她交待我下午去证券营业部用那个人的名字买些股票。她说那里一切她都安排好了,我只要拿着一本存折去买股票就行了。之后她又告诉我如何买,买多少之类的细节。临出门时我问她,一旦我买了股票,事实上给人造成了是我在帮这个人的假像,若那个对头知道了便会如何对我?她笑笑说,只要你口风紧就没人知道是你。” 
  
   她停顿片刻,对我静静地点点头。“后来发生的一切,想必你已经知道了。”她说,“不知我今晚啰啰唆唆地说了一大堆,有没有帮到你什么。若什么也没帮你解决,我真是万分歉意!不过这事压在心里很久了,我能说出来也好,说完心里畅快一些。如果老是一个人闷在肚里,总觉得心神不安。” 
  
   “想必是的。”我说,“总是一个人闷着,对谁也不讲,势必把脑袋涨得满满的。”我张开两手,做出一个气球膨胀的手势。 
  
   她静静点头,又开始望着我微笑。 
  
   “嗯,我所说的一切你都相信?” 
  
   “当然相信。”我回答。 
  
   “真的?不会再说所托之人是我编造的了?” 
  
   “自然不会了。因为已经相信了你。”我说,“这事也许异常在本以为找到你,就开启了答案之门。但现在又不是这样了。人外还有人。一件开头看似很简单的事,却越绕越复杂起来。当然,这样的事情总是存在的。这我知道。所以我相信你说的。在某种关系的作用下,一种东西和另一种东西之间往往会出现很微妙的因果。戏剧性的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伤神的是结尾部分隐藏太深,不到最后,谁都不知该如何应对。” 
  
   她若有所思地望着我,似乎在思考我的话。
  
  
  
   (27)
  
   我依然有许多问题想要问她。刚才的描述告诉我她没有看清那年轻女子的面孔,想必到如今仍不知对方是谁。但那位亲戚呢,她为何不说出他的名字。显然这个人目前成了关键。找到他也就能找到那女子。她不说,是有意的,还是遗漏了。如果是后者就好办,假如是前者呢。那又说明什么?她有苦衷还是此事另有内情?现在终于明白先前她的那段开场白:“如果你还有问题令我无法回答,你可会做到见好就收?”看来她料定我必会追问那位亲戚,所以事先要求我作出保证。否则就不可能有后来的故事。想到这里我暗暗苦笑。如此简单的因果关系,我总是事后才能厘清。 
  
   她突然扬脸绽开笑容,漂亮的眸子聚焦在我身上。看见那笑,我又想起月下池塘的荷莲。 
  
   “不知为何。”她眼睛忽闪了一下,露出洁白的牙齿,尔后轻轻咬了下唇,略微沉吟。“今晚和你谈话,心里并无空虚的感觉,很踏实。这是怎么回事呢,与初次见面的人能够心平气静地谈话,这是第一次。要在以往,我总是感觉别扭。” 
  
   “这种情况的的确确是有的。”我笑道,“所以我相信,在你我之间存在着某种类似或是相通的地方。” 
  
   她低头用指尖拉紧衣服的两个襟角,清了清嗓子。似乎不知如何应答,沉吟良久,只是喟然一声叹息。那声音未给人以不快的感觉,想来仅是为了调整一下呼吸而已。 
  
   我叫来服务生,点了双份鸡肉三明治。我们边吃边聊。聊了她空姐的工作,谈了广州和深圳的生活。她谈到自己,说她22岁,高中毕业后考上空姐,接受了一年专业训练,之后在海南航空干了两年,后来跳槽到了南方航空深圳公司。她说深圳对她很合适,因为她父母在广州和东莞经营餐饮业。 
  
   “是几家挡次很高的餐馆。记得我15岁时就开业了。先是广州后是东莞。两地一直营业到现在。”她说。 
  
   “看来你不太想女承父业?”我问道。 
  
   “谁知道呢。”她说,“也许我没考虑那么远。我喜欢在飞机上做事。仅仅是出于喜欢。五湖四海、各种各样的人来了,坐几个小时后又匆匆离开,像玩过山车,我喜欢这个。空姐这工作,只要平心静气,就能体会到一种独特的快乐。我从小就有这种渴望。” 
  
   “啊哦。”我说。 
  
   “什么叫啊哦?” 
  
   “你在机舱走道上一站,婷婷玉立,美丽动人。宛然天使来到人间。” 
  
   “天使?”她笑了,“说得真妙。真要是该有多好。” 
  
   “你已经是了。”我笑了笑,“能进入十佳,说明你在客人心里热情与美貌永驻。在我心里也是如此。不过飞机里谁也留不下来。人们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能记住你的形象实属难能。这也就足矣。” 
  
   “是啊,”她说,“可要是真有什么人留下来,倒觉得怪怕人的。要是病人旧症复发,或是有人突然精神有了问题,这些都好办。就怕是个疯子,威胁要炸机什么的。那就很麻烦。我得坚守岗位。同时还要稳定其他乘客的情绪。自己心里恐慌,脸上还不能表现。这个,一般的女孩子早就惊慌失措、大喊大叫了。而我们却不同。受训时也有这一课,当时成绩还不错。可真正遇到时,心里还是有些恐慌。” 
  
   “那种事依我看,”我说,“遇到一次后,心里一定会动摇不定,想着打退堂鼓也说不定。” 
  
   她有些惊讶地望着我:“啊,连这你也知道?” 
  
   我对她笑着点点头。 
  
   她沉默片刻,若有所思地望着我。 
  
   “谈谈你自己。”她说。 
  
   “凡是听我作了自我介绍的人,通常几天不想搭理我。” 
  
   “为什么?”她问。 
  
   “因为我的经历太枯燥,一点意思都没有。”我说道。 
  
   “那我也想听听。”她笑。 
  
   我清了清嗓子,长话短说:“到今年8月满26岁。多半靠父母为生,虽在一家公司挂帅,但还是为家里打工。如此而已。” 
  
   我的自我介绍,一贯客观真实。 
  
   “能详细说说吗。”她脸上挂着淡然怡静的微笑。“我还想多知道些。望君直言相告。” 
  
   我说我的工作就像我本人,既枯燥又抽象。而且乏味至极。最要命的是风险很大,陷井很多。不知哪天一不小心就会踩到地雷。我用双手做了一个爆炸的手势,嘴里同时发出“砰”的声音。 
  
   她呵呵笑着。“你从来都没觉得有意思?”她问。 
  
   “差不多如此吧。”我说。“工作的性质倒不怎么痛苦。就是那些操作过程,真让人受不了。令人生厌,半点乐趣都没有。” 
  
   “举例说呢?” 
  
   “证券投资专业性太强,这里就不说了。”我应道,“说说风险投资方面吧。某天有个人来公司,声称发明了永动机。大家都笑他,说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受能量守恒定律的限制。这人颇为耐心地为我们讲解他的设计原理。他把厚厚的图纸放在桌上,说只要我们肯投资,他保证能为双方带来极大效益。让我哭笑不得的是,他一连来了三天。天天坐在公司接待室里死缠烂磨的。这类事情不胜枚举。” 
  
   “总有真正的发明吧?” 
  
   “那自然。但要是那样,更要命。首先要确认他的发明本身是否具有科学价值。如果真有价值,下一步请专家进行评估,确认它的经济价值。如果通过评估,接着要搞市场调查,看看此发明是否为市场所接受。如果再次通过,就要寻找合适的企业签约研制,在大批量生产之前,还要签订长期合同。这期间要投入大量资金。如果决策失误,那我就是最大的傻瓜,死了也没人同情。” 
  
   “那,是出于无奈啰?”她边笑边说。 
  
   “是无奈。”我说,“这我知道。所以才说枯燥乏味,风险极大。我也是无可奈何才干的,而不是因为有兴趣。” 
  
   “你心里喜欢什么职业?” 
  
   “写作。”我说。 
  
   “喜欢写作的人,人生经历都很浪漫吧。”她眉头皱了片刻,终于灿然一笑,“可你却说自己的生活没意义。” 
  
   我说我这人对写作其实也只是业余爱好。严格说来,个人生活很无奈又很无聊,自己既无远大抱负又无特殊本领。除了当生活搬运工之外,真没什么值得向人述说的了。 
  
   “生活搬运工?”她呵呵笑着,“说来听听。” 
  
   “前面向你诉说的那些苦水,”我说,“包括其他方面的不如意,都是石头。即便不愿意,每天还得硬着头皮去面对。只有一块块搬开它们,我的人生才能接着往前走。但也是越搬越多,越走越累。只要活着,就得一直搬运。很悲壮。” 
  
   “受刺激了?” 
  
   “每个人只要遇上不如意的事,一般谁都免不了受刺激吧。” 
  
   “可是人生还在继续。你认为呢?” 
  
   我沉吟良久。“时间一如既往地昼夜不舍。生活虽缓缓流动,但遗憾之事十之八九。过去、悔恨越来越多,未来和希望却继续减少。”说到这里,我长吁一声。“两者不成比例。” 
  
   她望着我,轻轻咬了咬下唇,略一沉吟后,说道:“别见怪,瞧我问的。不过你是怎样承受压力的呢?我很难想像得出。你到底如何承受压力的?受到压力后是怎样一种情形?” 
  
   “把太阳镜反扣在鼻梁上,还有遮阳帽,也反着戴在头上。” 
  
   “只这个?” 
  
   “那东西是无形的。”我说道,“其实它只游走于你的内心。它无色无味,只有感觉。当你累了坐下来想着喘口气时,它便使你浑身疼痛。大脑也会出现间歇性的麻木,不晓得哪里的不适是由于压力所致。存在毕竟是存在,但就是麻木了,像日常生活中酒喝得很多的醉汉,搞不清状况了。所谓压力也就是这么一种东西,没法展示出来给人看。能给人看的,都不是真货色。应该引起警惕。” 
  
   “能给人看的,都是不深刻的。” 
  
   “差不多。” 
  
   “有同感。” 
  
   “真的?” 
  
   “或许没你那么深刻。”她轻轻说,“但我也在许多时候遭遇过压力。好些事情上面都是如此。太多乱象纠缠在一起,以致使你无法分辩出是与非,对与错。常常会失去判断能力。所以最后才辞去海航那份工作。有很多事情我这人都处理不好。” 
  
   “呃。” 
  
   “现在也还受着压力呢。有些问题还是不能说清楚。想到这点,连做人都感觉无法理直气壮。” 
  
   她又将修长的十指伸展开,放在桌面上,随后望着我,莞尔一笑。 
  
   此时接近子夜,我们记不清喝了多少杯咖啡和酒。她拿出手机,看着上面的时间,觑视一下我的神情,说明天还要起早去三亚。得回去了。 
  
   “去三亚?” 
  
   她点点头。“是的,去三亚。” 
  
   我说公费旅游就是好。她轻声笑着。买完单我们一起下楼。她喝得有点过量,还没走进电梯,脚步就开始踉踉跄跄。我只好伸手扶她,于是她紧紧挽着我的手臂。到了外面,空气潮湿,蛙声四起,夜风柔柔缠恋着人。天空布满繁星。我们穿过回廊,从侧门出了酒店。 
  
   “哦,我知道你刚才那句话的意思。”我说。 
  
   “哪句?” 
  
   “你说‘有些问题还不能说清楚’这一句,”我说,“不过我无所谓。换个角度想想,知道你很为难,挺不容易的。” 
  
   她呵呵笑着。“这年头大家都不容易吧。” 
  
   我们缓缓走向停车场,夜风时紧时慢地吹着。她一直抓住我的胳膊,脸上挂着甜甜的微笑,显得很轻松。望见那笑容,我的心情也随着轻松下来。 
  
   “很久以来,都没这么开心过了。”上车后她说道,“你这人就是和别人不同。稳重真诚,说话的方式甚至语言,都透着很实在的东西。不像有些男人,一见到女生就不知姓什么了,一会满天神佛,一会大言不惭。真是俗气!” 
  
   我说自己对她也有同样感受。在我的圈子里,能放下警惕而轻松交谈的女生不多。也许我们之间真得存在着某种相通之处。惟其如此,才能解释刚刚发生的这一切。接着我说明天我也去三亚。因为那里酒店的房间还没有退。今天是上高速路兜风。本打算在这里吃了晚饭赶回去的。谁知无意间竟遇上了她,于是索性在这里住一晚。我说,其实冥冥之中,有种非物质的东西在传递信息,在我们之间实施了连接。就像梦与梦连接那样,很不容易。但毕竟发生了。 
  
   到了康乐园大酒店,我将车停在白线内。扶她下车后问她感觉好些没有。她说对不起,还是头重脚轻的。我说我住游泳池旁的那栋,你住哪里?她说住15栋。我说相隔蛮远一段路的。她说是的,问我能否陪她再走一段。并说夜深时分,路上有些害怕,怕有人从花丛树后跑出来。我笑着点点头。然后她又挽住我的胳膊,沿着两边长满冬青灌木的水泥路走向15栋。 
  
   她黑发垂肩,一阵风吹过,头微微一动,乌丝便在脸颊飘来荡去。我闻到一阵幽香,细心辨别,是从灌木后面的花丛里飘来。而非她的体香。看来她不似其他女生。她不喜香料,素洁淡雅。 
  
   15栋到了,一楼走廊亮着灯。来到1506号房门前,她取下背包,打开它,伸手摸出房卡,对我略带神秘地笑笑,说今晚她真得很愉快。 
  
   我说与你一样,我也很开心。 
  
   她将房卡插进门锁中,很快锁头绿灯闪了一下,接着响起“嘀”的电子声,声音在静谧无人的走廊里回荡了几下。门开后,她重新把房卡放回背包。随后微笑地望着我的脸,那眼神活像盯视一只伏在树叶上的虫蛹。她在犹豫迟疑,想摆脱自我困境,那声再见对她而言很难顺利地说出口。这点我已感觉出来。 
  
   我故意沉默不语,背靠着墙壁,有些幸灾乐祸地等待她做出某种决定,然而她犹豫再三,几次张口却数次失语。 
  
   “早点休息吧。再不进去,你的同事要有意见了。”我开口道。 
  
   她紧紧地咬住下唇,略显羞涩,低声说,“实际只有我自己。” 
  
   “哦。” 
  
   她脸上开始慢慢泛红:“哦什么?” 
  
   “没什么。只是随便发出一种声音。”我支吾道。 
  
   “你这人。。。。。。。”她沉静地说,“连自己的意思也要故意歪曲。为了什么,不使我难堪?” 
  
   “大概如此吧。”我说,“不过也说不准。有时把握自己比把握他人更难。长这么大了,还没真正认识自己。似乎除了很少说慌外,再没发现其它什么优点。” 
  
   她良久地盯视我,随后笑道:“嗯,怕是没人如你这般评价自己了。” 
  
   “或许。。。。。。” 
  
   “或许在我眼中却未必如此。”她说,“这一切恰恰向我印证了你的性格魅力。听君一席话,仅仅是今夜,几个小时的交谈,就发现你身上有着某些的优点。只是你那方面没有感觉到罢了。我是比较敏锐的。与你的帅气没一点关系。” 
  
   我挠挠耳根,感觉面部有些发烫。“第一次被人评价性格方面有魅力,很惊讶。主要是真对自己而言,有些无地自容。” 
  
   她笑了。“别不好意思,我也是实话实说,没有讨好你的意思。” 
  
   “这我知道。” 
  
   “不进来坐坐,喝点什么的?”她笑道,“感觉意犹未尽。” 
  
   我摇摇头:“我这方面来说,也有想和你聊下去的意思。但你一路舟车劳顿,明天清晨又要起程赶路。我想今天还是回去的好。我觉得来日方长,只要你愿意,我总会有时间陪你聊天,喝茶,甚至逛街什么的。” 
  
   她一声不吭,用一种难以描述的眼神瞧着我。 
  
   “总之,我有大把时间。”我说,“你应该懂我的意思。我现在休假,不用上班。也许一年半载不上班也说不定。” 
  
   她深深吸了口气,尔后对我点点头,表示理解。 
  
   “哦,就概率来讲,”她说,“我的眼光大致没错。” 
  
   “或许。”我说,“晚安。” 
  
   回到房间,我开始刷牙洗澡,一边洗一边又想起她。说实在的,对她印象很深,是综合加分的结果,这里面有第一眼的良好印象;有知道她是股票女孩那段日子里日思夜想的因素;亦有她新月一般淡然怡静的微笑,笑容之中似乎有一种让我为之动心的情愫。 
  
   洗完澡看表,已经凌晨一点。还是毫无睡意。难不成今晚又要失眠?看来咖啡喝得太多了。我担心夜里休息不好,次日上路行车会有危险。于是从小型吧台上拿了瓶威士忌,打开后倒了半杯,边喝边又翻那本酒店指南。差不多倒背如流时,酒力开始强劲上头,仿佛人猿泰山手拿巨锤对着我可怜的脑袋重重一击。我感到天旋地转,双眼直冒金星,尔后迷迷惚惚倒在床上。
  
  
原创  林友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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