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你走后，我就开始有种错觉，我甚至不相信你真的来过。当我出去买菜，一路上我也想：你真的曾陪我买过菜？就走这条路吗！
　　 从我来南方算起，故乡就消失在生活之外。它是那么遥远，感觉甚至用思想都难以连接。突然的故乡来了人，是我那唯一的小妹，怎能不让我感到这一切如在梦中。
　　 我们姐妹在分别四年后，经过四十几天的团聚，你于3月4日又回到了六千里以外的故乡。那天，橘红色列车缓慢启动了，我看见你脸贴在窗子上，泪流满面。嘴里喊着，手拼命摇着。卧铺车厢的窗子一律没有打开，你焦急呐喊拌着哐哐的火车启动声而分辩不清。十次特快瞬间消失在重庆火车站的浓雾里。
　　 我无数次经历过离别，每一次都像钉子一样击伤我的生命。尤其是回故乡，给我送行的总是你和年迈的父亲。父亲故去后，就你一个人送我。你总是看我上车后，追着汽车边跑边哭。独有这一次我是来送你，送你远远地归去。我的心止不住地疼痛和思念。强压在心里的往事，不听劝阻，一件一件往外冒。
　　 小妹，你生于七十年代，七岁左右母亲故去，你就像影子一样跟随我，我也是每天离不开你。那几年父亲因为母亲去世经常脾气暴燥。你总是懂事地躲得很远很远。当半夜父亲坐起抽烟，黑暗中父亲的烟火一闪一亮，嘴里哼出一支悲伤的调子时，你就要乖乖地过去，偎在父亲的腿上，父亲因你的一声声问候而压抑住悲痛，慢慢地重新启动生命的风帆。
　　 为了不让人家说我们是没有妈的孩子，我给你买小花鞋，用缝纫机给你做衣服，还有花书包，你穿得比有妈的孩子还好。那时你一点不自卑，我和父亲都不愿办的找东借西之事，只要喊你一声，你就去了，说话既脆又亮，从不怕人。
　　 当你知道没有妈妈是怎么一回事后，心里逐渐变得萎缩自卑，说话走路也不象以前那样大方自如。特别是进入初中，要填许多表格，你总是在母亲一栏郑重写上已故母亲的大名，你说怕别人知道后再看你的那种眼神。你说在同学们中间，没有妈妈就是缺点，就是错误。尽管你极力隐瞒，但你本人越发不爱走到人前。有些人今天还好好的，明日见面又不吱声了。别人不主动和你打招呼，你就永远不会对别人问候，有什么事都自己扛着。你只是对我越发依恋不舍。一进屋就找我，我在时，你就一旁玩耍，也很少打扰我。我不在，你就千方百计找到我。
　　 最可悲的是，你虽然渴望有个母亲，但你已记不得母亲的模样了。这次来，我再一次问你，你仍然摇头，表情十分默然。我却想哭。母亲连一张照片都没留下，而在你当时的小小心中，姐姐就是母亲。可姐姐不是母亲啊！我惭愧的是，在你读初中后，我挤入了当时最热闹也最狭窄的文学小路上，一年又一年种着不发芽的种子。消耗青春又无比失望。情绪一天比一天压抑。因此精神缱卷，没能好好照顾你。而你却每天早早起来，灶房滴水成冰，你忍受着，坚持做好一家人早饭，然后上学。
　　 你小时是一张粉团团的小脸，小鼻大眼，米粒一样的牙齿，还有一个惹人怜爱的笑窝。母亲去世后，亲戚们在抚顺给联系了一家，打算把你送人。父亲回来一说，我坚决反对。你也哭着祈求：我以后啥都不要，别把我送人。为此我们一家人哭了一场。
　　 父亲眼见衰老了，疾病也时不时来折磨他，我每次都想法子给父亲做点可口的饭菜。父亲不肯独吃，每次都喊来小妹一起吃。我见小妹一吃，父亲只能吃半饱，就把你偷偷叫一边：下次给你千万不要吃了。你也不问原由，下次父亲怎么给你硬塞，你也不要。我当时的想法是，父亲因失去母亲后心情不好，要把他身体养好，要让他得到安慰。我们这个家现在就像一堆草，而父亲就是把我们归拢到一起的捆草绳啊。我们太需要父亲了。况小妹你年龄小，有都是吃的日子。然而此时我犯了一个终生不可饶恕的错误，我那不足七岁的妹妹正需要营养的啊！如今你成家后才一米五四高，且生子后已病弱不堪。这次来渝我问你：你就不能做点好吃的补补身子？你说：近几年倒不缺钱用，但婆婆见到买好吃的就到处去说我又馋又懒，孩子他爸也主张节约，买好的就生气！我听到这里，头轰鸣炸响：小妹，小时，我不让你吃，长大后你不敢吃，你那赢弱的身躯怎能长久地支撑你的家庭！你这次来，我曾买过这样那样的东西给你吃，做姐姐的想好好补偿你。可我忘了你已是为人之母，你总是少吃或不吃，然后留给你的女儿。我想，我这辈子是无法补偿了。
　　 我在十几年前来南方后，你过多地尝到了孤独和无依无靠的痛苦。那时你总在信里说：我一放学，总感到你在里屋看书，推开门屋里空空如也，我就对着墙上的照片大声喊姐姐。离家后我统共回去过五次。前两次父亲还活着，你也没结婚，后两次父亲故去，我没住多久。在你我都预感到分离迫近时，你经常在熟睡后突然坐起，说心闷说梦见姐姐走了。然后眼角含泪又躺下。这次来你好象没几天开心，相聚的短暂和孤独的归期总是令你隐含痛苦。你时刻害怕分离降至，因此，你寸步不离我左右。即使去卫生间你都每次跟着，这使我多次想起我们的从前。
　　 以后，咱姐妹的共同特点是怕过年。我每当过年时就想起故乡，想起亲人，心中倍觉孤独。而你虽然身在家乡，比我更孤独。在故乡，每到新年的正月，所有的姐妹都欢天喜地回娘家。你没有了父母，也就没有了娘家，只有一个哥哥又去了很远的地方，我这个姐姐又是关山万重，遥不可及。你只能眼巴巴看着满街的女人携丈夫孩子提着礼品自豪地从你眼前飘过。你说这几天总是发邪火，天天想姐姐。日久天长你得了头痛病，情绪稍有波动，疼得你三天三夜睡不着。如今你犯病后要吃八片止痛药。
　　 今年，你平生第一次撇下丈夫和家庭琐事，千里迢迢从大东北来我这里过年。我带你去看灯展，去江边捡彩色石子，去参观白公馆红岩村。我们尽情玩耍，愉快拍照，你天真地笑，孩子般雀跃，你甚至不管了女儿。哦，小妹，让你笑吧让你闹吧让你回归到从前，让你忘掉岁月带给你的磨难和无奈。你可知道，我是多么想让你不受一点委屈。我愿意你比我过得好。
　　 每每听到我的真情流露，你总说：你不是同样孤单！你不是眼睁睁看着同一层楼人都回了老家，而你无处可去吗？对的，我没了父母，丈夫也没有，我们虽有故乡，却失去了那份千里寻归的力量。
　　 临走那几天，你显得很高兴。你说：姐姐，没有你在这，我怕一辈子不会来这里。我见识了很多东西，这要比姐妹经常见面还要值得高兴呢！我回去再不难过了，我知道你很好，我女儿都这么大了，一切都重新开始吧！你说这话也许是真心的，但也包含了承认现实的无奈。不管是怎样的无奈，只要承认了现实和接受了现实，人就会通过各种契机寻找解脱和快乐。
　　 期待岁月的恩赐。期待我们再度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