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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车
2005-04-17 00:31   收藏:0 回复:5 点击:2901

    常常在夕阳下看到它,一只很大的鸟。
   从我还很小的时候,似乎是在奶奶还活着的那时侯,它就停在那里了。
   我们家的大屋建了有好些年了,从地基到成型,这中间几乎是耗费了两代人的时间和精力,有我记忆里几乎已没有一丝影子的爷爷,还有从一条精壮的汉子变成佝偻着且有些罗圈腿的阿爸。
   建成时,我还在那个懵懂不记事的年龄,所以我的记忆里,大屋,就是我可以站着昂着头听别人啧啧声的骄傲。阿爸说了,那就是我的。
   就是在离今天不远的前几年我最彷徨无计为生的时候,在我打消了我所有理想的时候,我还为此而庆幸过,我庆幸自己可以在无路可退的时候,不用伤筋动骨就有了一个最后的栖身之所,无论我做了什么或者是什么都没有做成,它都会纵容的收容最后的一无所有的我。
   可那时侯我就想起了那头雕,若就这样回去的我,还有福看到那恍若是在燃烧着的云层里睥睨天下,俯临众生的目光和身影吗?那头我费尽了整个童年去爱慕和崇敬的大雕,已是我终这一生要去礼顶摩拜的丰碑了。是我童年最绚丽的梦,也是我这一生也许也不得再现的梦了。但还是庆幸,我有过,在不懂的时候。
   从西边射过来的光线好刺眼,六岁的我,微眯着眼,懒懒的躺在那已有些容不下我的小摇篮里,晃着。奶奶幸好在屋里做油果子,她若看见我又躺在摇篮里,定又会拿她油油的面手来拧我的耳朵了。
   奶奶说过了,这摇篮还是她娘家的东西,但却不是奶奶的嫁妆。奶奶说,哪有一个姑娘家出嫁时还陪嫁个摇篮的。
   这个竹皮条编成的摇篮在两家传了三代了,把大舅的小弟弟摇成了我的小舅,又把我妈的小叔子摇成了我的二叔,光滑的竹条已油到发黑了,有些地方长了毛毛的竹刺。
   承受着六岁的我,它不堪的细碎的呻吟着,我扭动着得意的笑着。
  
   很清晰的记得,就是在那天,我第一次看到了它。
   视线的极处是传说中的雪峰,夕阳下,它已不是惯常我所看到的那种漠漠的清白,它张扬着从夕阳里借来的红妆,将西天染成了半江新紫。
   那是我向往过的地方。
    
   这时候,它来了,伸开足有两片耱那么长的翅膀。生长在长空里的,那些我无法捕捉的精灵托着它的身体,像撑开了的鼓了大风的帆。
   也许在我以往没注意到的时候,它已就停驻在那里了。
   我看着它,它一动不动的漫移着,漫移着,停驻着,永恒一般的立在烧透了的云天之下。夕阳的光线,从它的疏离的羽毛间穿过,分成了无数细小的光剑,刺向它身后的蓝天,也刺进了我发热的瞳孔,从此深深的烙在我心里,很深很深的。在我几乎已经淡忘了那草那水那风时,那云,那火烧着了般的云霞和那在长风燃云之间漫游着的尊者,仍是我前二十年岁月的记忆里最容易搜寻也最容易触摸到的犄角。
    
   从此,我总是扣着一顶破皮帽子,在每个晴天的夕阳下,痴痴的立在最高的屋顶上,等待着捕捉着它的身影,看着它,目光游离的跟随着,直到太阳没入了西山的重峦之中。
   闭上眼,心驰神往,冥想中,就觉得是自己停在那片云天之下了。
  
   十岁,我收到了第一份来自成人的礼物,一把长柄的短刀,有很漂亮的鞘饰。
   而那时侯,我的长鞭已可以让家里的羊群随我所指了。我常赶着它们到离家好远的地方,在那里,燃烧时的雪峰似乎离我就会更近一些。
   我的那匹纯黑的小马,也正是处在和我一样的童稚,野气十足而又肆无忌惮。这是大草原的给予的禀赋,无论对人还是对牲畜,都是一样的周全。那天,当我和它追逐着合力杀死了那只野兔时,天色已很不早了。
   我用我漂亮而锋锐的长柄刀穿着尚有余温的兔尸,看殷红的血从它皮毛上绽开的伤口里从疾到缓的滴出来,再到慢慢的凝固成妖异的暗紫色,心里有一种近于残酷的激奋,狂热而灼烧,我咧着嘴笑着,挥舞长鞭驱赶着羊群,得意如同一个战胜了的将军。
   这时我抬起头,又看到了它,它还是以那种似乎是永恒的姿态漫游在长空里,一旋一旋一旋近乎无尽的盘旋着。
   不知为什么,在这里看到的它和我在屋顶上看到的它是一样的远离,一样的渺然,感觉却清晰了好多,这时我觉得它的每一根羽毛都是我可以触理的斑纹,我从未看到过的它的眼睛这时也是凝定而一往无前的锐利。
   我们这样对望,它的目光不屑而凌厉,俯视着我,后来的后来我才知道了,那时侯我的目光也是傲而不羁的不容不让。
   不止是在对着它的时候。
   这样的对视了几分钟,它依旧是漠然的回旋,它是在看着我吗?可是很清楚的,它的眸子里分明有了些可以让我沉重的东西,不是我那时侯的心所能承受的那种沉甸,我索然,低下头看看手里这只第一次由自己捕获的猎物,突然没有了之前的那种被残忍灼烧着的兴奋。
   我高高的扬起了手,把手里的兔尸连着刀扔了出去,那把此前我一直奉若珍璧的长柄刀连着已经冰冷了的猎物,在空气中划了一道短促的弧线,就没入了草原秋日将枯的长草中。
   我没有任何留恋的又挥起了羊鞭,突然觉得自己高了不少,我真的十岁了,真正的。
  
   十三岁的我,已能纵马如飞,而那匹同样也高大了将倍的纯黑小马,身侧所随的羊群也是庞大了几倍,而马背上则除了刀和弓箭外,也又多了个书包。
   那是阿爸托人从好远以外的县城里带来的,里头是几本已经揉得不成模样的教科书。我已经是个四年级的学生了,用班主任给我的批语的话来讲,一个不同于任何以往的牧人的人。
   阿爸让我去念书的话,我听从了,尽管心里不怎么甘愿,但毕竟还是听了,所以又长大了。
   那一年的我,开始是一个不愿变化而又全新的我,每天半天时间的课程毕竟还是禁锢不了那个只愿翻腾在马背上的我,我仍没有放弃了我的羊群,就如同我没有放弃了夕阳下天空上那个矫健自若的梦一样。
   一只小羊羔很欢快的脱出了羊群的范围,跑向了它认为是最丰美的那丛草。
   时值正午,日少西斜,天空是最疏朗的靛蓝色。我又看到它了,那头雕,虽然在草原上还有很多与它类似的生灵,但我本能的知道那就是它,一定是。它是这片土地的王者,我知道。
   它的身体盘旋着在空中划出一道道的弧线,突然如中弹了般直直的一头栽了下来,当时我甚至以为它突然死了或者是别的怎么了。
   但是没有,它的目标只不过是那只羊羔。它以一种一击而中渺然远扬的飘逸,从容来去,那只可怜的小羊羔还来不及叫上一声,就被那不可抗拒的力量带上了天空,棱棱的爪深陷在了它的脊背里,我甚至可以感觉得到那撕裂的痛楚。
   那瞬间,我只是看着这所发生的一切,没有任何反应和举动,我知道那只羊羔的失去会让我在阿爸那里很不好过关。但在当时,我心里滋生的并不是对它的恨意,而是对它那目空一切的凌轹和来去自如的从容产生了一种近乎摩拜的冲动。
   那也应该是我为人的姿态。望着它渐远的身影,许久不语。
   回家后,在经历了老爸一顿数落和皮鞭后,我却依然不舍的立在屋顶上,看它,它巨大的羽翼,以前只是吸引了我的身形和眼睛,但是现在,它、以及那幅夕阳下燃烧着半边天的雪峰和云层,已成了我每天生活里最美好也最憧憬的一幕了。
  
   日子就这样继续着,容树枯草,驱鹰应雕,按着爸爸和队里许多人的意思,我继续上着学,书包一天天的重了,又一天天的轻了,到了最后我已不再用书包时,我已经十九岁了,一个初中刚毕了业的孩子。考过了试的。
   上完初中的,再我们队里我是第十九个,但考上了高中的我是却第二个,十九岁了考上高中,我暗自苦笑着。
   阿爸把大口的烧刀子灌进了喉咙,好象我考上了高中,人生就是条再也平直不过的康庄大道了,阿爸拍着胸对我说,小子,你就好好的上吧!阿爸有羊,阿爸有钱供你,你只管给我上学就成,阿爸看着你出息呢!
   我的书包没了,可接下来我就得驮着两个更大的包袱远赴百里之外的城里求学了。
   以后呢,还有的那许多的以后,其实我不喜欢,就算我是第二个上到高中的,我还是不喜欢。
   我恍然意识到,我已经有很久没有立在屋顶上看它了,它还在吗?
   又是一个大好的晴天,草却已有些枯了。入秋就是我要走的日子了。
   它还是在,不同的是那天的夕阳有些微弱,还是同样灿烂的红色,却有了一种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浓烈。再次看到它,我的心鼓噪而淡漠,那曾经覆盖了我整个童年的长翼,就这样云淡风轻的从我的心里剔开了,竟仿佛没有一点痕迹留下来。
   但十九岁的我还是同六岁时的我一样立在浓稠的夕阳里,痴痴的立着,痴痴的看着。但心里所想的却再也不是一样的了,我想要的不止是长大了,我还应该成熟了,虽然我还只是个不知道路的孩子,我立着,想。
  
   我离开的那天,天气不好。那个伴了我几乎近十年的纯黑小马也成了匹灰色的老马,浑没了当年奔驰如风的激烈,正如我也再不会在马上倒立着去射一只翻飞的雉鸡。
   走的时候是中午,天上是一层薄薄的云,几乎有些像用过的旧棉絮,有些地方透光着,却还是严严实实的把那蓝色遮了个一丝不露。
   今天是阴天,我给自己说。
   我骑在马上,鞍上还搭着两个很大的包袱,里面放着我在城市里用的着或用不着的许多东西,没有理由的,我都带上了,那就走吧!
   也许是不经意的,也许是我多年前的习惯的反刍,我又向雪峰之间的那段天空望去。两个模糊的影子在那里,一圈一圈,自由的旋着。我以为我看错了。
   这样的天气,不对的时间,它是不会在这时候出现的。再我的记忆里,它如总是同时钟般准确的在燃烧的夕阳里出现。在天阴或哪怕是只有薄云的日子它都是不会露上一面的但那真是两只雕,不错,是两只,这是我在过去十多年里从没看见过的奇境。一样的长翼,一样的在风的烘托里停着、盘旋着、漫游着,不嘶不鸣,不躁不惊。
   只是其中的一个在不停调整着颤抖的翅膀,像学步的孩子一样在空中踉跄着,我仿佛看到它的眼睛在疑恐的闪烁,而面上的表情却一如老雕般的凝重而沉着吧!像十九岁的我一样。
   那是它阿爸吧!看着老雕,我想。
   再过几天,它就会又是一只睥睨这个草原的王者了。
    
   我最后再向那里望了一眼,回过头来,决定不再去看,只要那两个影子不会孤单,我就不会孤单。
   鞭子重重的落在了马背上,纯黑的灰色的老马缓缓的跑起来了。我要走了,不想再回头。
    
    
   后记:殚尽了心智的终于写完了,我僵毙在另外午夜或凌晨的七点,就这么草率的断言这是我的心情,我不敢,这时候的我已经要去休眠,最少睡他一整天!!!
    
   于2004.3.5.7:34写完终稿。贺!
    
  

作者签名:
在若耶浣净血污的颊
在剡溪决裂国殇的纱
风舞云谲
雷动电魅
往往嘶鸣斑骓趋
手沉无心系罗裳

原创[文.心路心语]  林友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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