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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

回程车
2005-04-14 22:20   收藏:2 回复:9 点击:1562

    母亲的样子似乎没怎么变,我站在她跟前时,母亲正在碾麦场里费力地挑着麦秆,一身麦秸的灰土,脸上土厚得看不出皮肤的本色。纵是这样,那张我多少次在相片中端详过,想在梦里梦见而不可得的面孔,也还是粗糙多了。
   是呀,这次相见距上次已是三年多了,我自己胡子拉茬的了,母亲能不衰老吗?看着一身灰污的母亲,我忽然觉得身上这身白衣有些刺痛的热烫,射灼着我的肌肤。
   母亲停下手中的木叉,亲热的走过来,捏了一下我的耳朵,说了一句:看我狗娃心疼不!母亲说这句话时眼睛里漫溢着笑意,这是母亲见到我时说的第一句话,简单而浓莫摹画。听得我心里莫名的一酸,帮场骈活的几个乡亲都停下手,围过来招呼我,他们七嘴八舌的问着我这几年咋样,我断音取义的回答着。
   母亲站在旁,只是咧着嘴笑着。看见她出门时还未成年的小儿子已经像个大人样的说话了,她心里是很高兴的吧。母亲对他们说:“看场里活也剩不多了,你们几个自己做吧,我那边还有一担草,回去还要铡草饮牛,先走了。”
   这就是我和母亲的久别重逢,看多了电视里关于这种场面的镜头,最少也要抱头痛哭一阵子。现在想,那只是为煽情而设的赚人眼泪的情节而已,汹涌的感情并不是只有那一种表达方式的。
    
   在新疆时,我和家里很少联系,算算这三年多我就写过四封家书。这个儿子母亲该是有些陌生的了吧!
   母亲不识字,我们姊妹几个来信,若父亲不在,她就得找邻居给她读信。这次回家后,有天和邻居闲侃。他说,你上次来的信太好笑了,你妈让我给她念,差点没笑死我,什么某某同志为革命……那些话我是故意搞了点怪写来要父母开心的。看,就连儿子这仅有的忽微的问候,母亲也只能用这样的形式去和外人分尝。
    
   我家的苜蓿地里,今年的二茬苜蓿长得出奇的茁壮,母亲已经割好了一担,放在那里。
   母亲轻扶着我的胳膊,昂视着已高她一个头还多的儿子,目光里满是温煦的笑意。我把草担搁到肩上,夸张的叫了一声,秋初的苜蓿杂草水份很足,两捆足有六十多斤,我那久已闲置的肩膀嘎嘎作响,很有些不受用,可是每天母亲那瘦小的身躯都是要到这里来回两趟,才能把这些东西弄到家去的。
   母亲看见我呲牙咧嘴的样子,笑着说,今年雨水好,连二刀子都长这么长,重不重?
   我说,本来不重的,到我肩上咋就重开了,是啊,今年雨水是不错,我来的路上还下雨了呢!
   大不大?母亲问。
   恩!挺大的,豁得到处是沟。我回答。
   母亲接着说。是啊,你看看咱们这里也一样,梯田坝也冲垮了,麦收那时有些地被泥淤得就剩半杆麦穗儿了,不过收成还好。
   母亲手里拿着镰刀,走在我身后,时时的扶一下我的草担子,似乎那样会轻一些。
   我们就这样闲散的聊着一些宽泛的话,似乎没有别的更能表达我们意思的话了,也的确没有了,只好用这些闲话来弥和好久不见的尴尬。
  
   那天晚上的晚饭,母亲问我想吃什么,我说懒疙瘩(一种甘肃地方吃食,用豌豆面、荞麦面、莜麦面等粗粮混合起来搅成稠糊糊,再滴到煮着大块洋芋的开水里,等搐硬后调上油炝过的浆水,那味道,真正的民间风味,给龙虾也不换),母亲就开始做了,她知道我的口味,往锅里添浆水时说,浆水先少调些,等会觉得不酸自己再倒,浆水调到甜饭(甜饭:家里对一切没放调味料的面食的总称)里时间一多就变味了。
   桌前,母亲端着碗,缓缓的咀嚼着,看着我吃。母亲的牙很早就磨蚀得所余无几了,戴着很不便的义齿。而我却已是第四碗下肚了,母亲突然说,你在外面怕是捱饿来着呀!
   我嘴里嚼着饭,含混的回答,没有,只是外面的饭没家里的好吃,在那里我一顿一碗就饱饱的了。
   母亲笑了,拿勺又给我盛满已空的碗,那天我吃了六碗懒疙瘩,那滋味,现在做梦还常尝到,我自己也讶异于自己怎么会有那么好的胃口,似乎一直可以往里填,而第二天的长面条我又吃了七碗,这个数字,写出来都有些吓人。
   母亲反而不惊讶了,似乎她儿子像水牛一样能装那也是正常的。只是隔天我家开始碾场的时候,母亲对每一个帮忙的人都说,昌昌昨天晚饭吃了六碗,今儿晌午饭又是七碗,你说他的胃咋那么能装呀!
   邻居陪笑着搭讪两句,未必喜欢听,母亲还是一遍遍的说着。
  
   母亲的身体很早前就不太好了,在新疆时,我的社保卡里积存了不少医药费,买了药给母亲寄去。这次在家,一个晚上看电视闲侃的时候说到她的病,母亲突然拉开小桌的抽屉,指给我说,你看,这边这些药是你哥带来的,一边这些是你上次寄回来的,还有这些没拆封的是你姐五一回家时带来的,你看我这里都能开药铺了。母亲呵呵的笑,摩挲着小巧的药瓶,回头在我耳朵上捏了一下,这个动作是我小时侯母亲就做惯了的。说这些话时,母亲眼睛微眯着,眼眶里溢出的都是满足的慈爱。
   从我能记事起,母亲很少抱过我们,最亲昵疼爱的动作也就是捏下耳朵或者在脸蛋上抚摩一下。这次在家住了也是不足一个星期,要走的那天,我打了水,准备在院子里擦个澡,母亲在我身边来回走了几趟,突然问:“背上要不要搓一下?”
   我一怔,把毛巾递给母亲,我弯着腰,母亲踮着脚尖在我背上轻轻的搓擦。我突然想起那不知是几岁时,母亲把不愿洗澡的我拎起来放在一个脸盆里,我一边扑腾她一边往我头上浇水,记忆里那时母亲的手是坚硬而有力的,不容挣扎。
   如今还是那双手在给我洗澡,只是儿子已经长大了,不再闹腾了,而那手也就不是原来的了,那双手,已经被岁月和她的儿女们一起磨蚀得只剩下枯瘦而干瘪的指节了,妈妈老了!我低着头,想着,眼眶里一酸,忍不住涌出泪来,掉在脸前支架上的水盆里。
   母亲搓完后,我听她极轻极轻的在我身后叹了口气,我绞干毛巾,擦了身上的水迹,母亲目不转睛的端详着我,说,你在家饭量那么大,在外面可别饿着了。我呲着嘴笑了一下,赤着上身作了个弯臂鼓劲的动作,看,肉多着呢!饿不着的。母亲笑了,阳光下她眼睛里布着一层湿气,在我的光背上拍了一巴掌,进厨房去了。
  
   坐回兰州的车是在早晨五点刚过,天还是浓褐色的暗,母亲早早的给我做了两碗荷包蛋,汤里浮着鲜葱叶的香味,她和父亲看着我吃完。父亲还在被窝里,我和母亲各背一个包,站在路边等车。
   东西都放在了行李架上,我站在车边,母亲拉了我的一只手,摩挲,又在我耳朵上捏了一下,说,快上去吧,看耳朵都冻冰了,在外面要吃饱哦!我捂了捂母亲的手,答应着。
   车开动了,母亲在路边望着渐渐消逝在暗色里的车,下意识的想要挥一挥手,却是转去掠了掠被晨风撩散了的头发。我这才发现,母亲的头发已经疏落了大半了,那束记忆里浓密油亮的黑发,在还不及变白的时候就已离她而去了,儿子都这么大了,母亲还会不变老吗?隐约里看见,路边的那个影子是佝偻着的。
   是呵!母亲真的老了,无可挽回的苍老了。
   我闭目,立在路边掠着头发的母亲和在盆里捉着我洗澡的母亲在脑海里重叠了起来,幻成一张慈爱的笑脸。
   泪从心里溢出来,浸湿了我存藏在眼睛里的记忆。
  
  
   后记:这是我以前很少触及过的关于母亲的文字,其实却早就想要写写了,只是那份爱太大了,要我去写这个话题,我是种对着苍穹时的感动和无措。
   这次回家,看见在离别了太久以后,母亲苍老了,一种江河日下,势不可挽的苍老,老人家才不到六十呀!我突然是一种感惭,我都为母亲作过些什么呢?我问自己。
   我写这些字,只能也只是在给自己的心理上卸去一些对母亲的负疚而已。
   至于回报和感恩,我在想,就算终我们一生,我们又能做到几分呢?
    
   又:文里用了不少我老家的乡音和名词以及语句方式,那样可能会更真实一些,尽管没有比这更真的了。
  

作者签名:
萧瑟秋凉羼氤氲
绿醪柔丝杜若芳
篁楠木几蔼蔼意
红泥炉火融融光

原创  林友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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