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秋天的某个下午，我在街角的垃圾桶边看见一头白猫，它看起来很瘦弱，却很精神，它看见了我，低头叼起一只垂死挣扎的老鼠，跳上垃圾桶，弓了弓身子，后脚一蹬，落到屋顶上，接着转过头对我粲然一笑，留给我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然后优雅地消失在我的视线里。那副笑容，那种眼神我相信我见过，并且在心里珍藏过，只不过一下子竟然记不起来这些东西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出现让我不能忘怀。时间带给我错觉，让我常常以为我的过去是一场梦，回忆时像是上当受骗过一样难受。
　　那只猫让我想起在一所二流大学的末流专业里求学的光阴，那时候我清瘦如它，也矫健如它，我常常在篮球场追着球奔跑，像一个无知的孩子。
　　我一个人靠在墙角看着头上并不蔚蓝的天空，在球场上放肆的笑声亦真亦幻仿佛从来没有过，但又确确实实在时空的某一个角落响起过，让人很头大是不是？的确是的，每次在想到过去的时候我就陷入一种虚空，无法自拔。
　　
　　我做梦常常会梦见猫，它像个幽灵在我面前赶路，我在后面追逐。我快它也快，我慢它也慢，我休息它就停下来睡觉。总之它就是不让我靠近它，无比郁闷，郁闷无比。我连自己都弄不明白，这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追赶它到底意义何在？看来做人的确无趣得可以，一些很无聊的事情居然可以做这么久，像我，一只猫可以让我在有生之年都跑个不停。如果真的有上帝的话，他一定会在暗地里笑我，这个鸟人，给他一个破气球居然就耍了一辈子，够笨的。
　　说起做无意义的事，我觉得世界上居然没有几个人做的事情有意义，好像每一个人都和我一样做着类似追赶猫的举动。真是莫名其妙。我认真研究了一番，世界上除了做些无意义的事的人，就是一群无所事事的人。
　　相比之下，我找一只猫追赶到死，还算是一件很不错的事情。起码来说，我还不至于没有事做。要发泄的时候可以把猫赶得飞快，出出自己的闷气；开心的时候可以慢悠悠地跟在它后面看它走秀；无聊的时候可以对着它破口大骂反正它什么都听不懂……
　　
　　我在2010年的秋天遇见了一个叫霞的大学同学，我看见她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萌，然后脱口而出地问候：“猫，最近好吗？”
　　她说：“你刚叫我什么？猫？”
　　我说：“没有，没有，我只是觉得那时候的你像猫罢了，所以私下给你取了个外号。不会介意吧？”
　　她呵呵笑。
　　我补充说：“说真的啊，那时候你真乖巧得像一只猫，现在还像。”
　　她开始笑得夸张起来，花枝乱颤地说：“你还是这么会开玩笑。”
　　我一本正经地说：“我没有开玩笑，当年就因为你这猫一样的个性，让很多男生暗恋你呢！不瞒你说，我就是其中一个。”
　　她笑得差点把胸罩的带子给崩断，我有点替她担心，还好一会她就不笑了。我想真是老天有眼。
　　她说：“真的吗？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呢？我真是消息闭塞。”
　　我笑着说：“被你知道了，那还叫暗恋吗？你用脚趾想想就知道了。”
　　她说：“那倒也是。”
　　接下去，我们又互相吹捧了一番，就背对背离开。当我转过了第一个街角，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痰。马上从旁边的黑巷里窜出两个老头，以同样的速度撕下一张纸，异口同声地说：“随地吐痰，罚款5元！”
　　我问：“给谁好呢？”
　　他们还是不约而同地说：“给我！”
　　老头A说：“我先撕罚单的。”
　　老头B说：“我先叫他罚款的。”
　　A：“我先看见他吐痰的。”
　　B：“看见顶屁用？”
　　……
　　我看他们已经吵得不可开交了，就圆场说：“两位大叔，你们别吵了。我给你们一人5块，再吐一口，行不？”
　　他们还是那么有默契地回答：“中！”
　　我给他们10块钱，象征性地做了个吐的动作，就离开了。还没两步，身后就传来从两个鼻孔里出来的一个声音：“哼！”然后是“咳，呸！”
　　我想他们可能会互相撕下一张罚单就对方罚款，然后闹个面红耳赤。
　　生活还真他妈的有点意思。
　　
　　在被罚款以后我走在街道上就忽然记得了，那只猫的笑容和眼神居然都是我大学所做的梦里想逃都逃不开的东西。我使劲一拍脑门：你个混蛋，怎么就给忘了呢。
　　其实我并不敢确定我梦里的眼神是猫的眼神还是人的眼神。因为梦毕竟是靠不住的东西，就好比吃过一颗糖果，吃完了你往往只能用甜或者酸来形容它，一个人连刚吃过的糖果的味儿都不能形容清楚，何况是梦呢？谁知道在梦里我们遇见过什么，享受过什么呢？就算记得一点东西，也远远不能满足现实的需要。
　　我边走边想想了很久，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这可能是人的眼神，也可能是猫的眼神。总之，这一定是眼神。我忽然就自己开心起来了，由衷地感慨，自个记性还真的不错。
　　得意中，我忽然想起大学时看过的一篇文章里的某个段子：
　　有一个人发现自己的老婆和某男人私通，生了一个儿子。他忍不住对照儿子跟那个男人的区别，最后他很开心的告诉自己说：还好这孩子跟那个男人一点都不像。理由是：那个男人是右眼大左眼小，而那个孩子是左眼小右眼大。
　　人要安慰自己，真是容易之极。
　　
　　2010年的夏天我还来不及结婚，我家老太太三天两头跟我说找对象的事情。并且到处去打听别家姑娘年龄几何婚配与否。生怕自己儿子没人要，要她养一辈子，所以想随便找家姑娘赶快把我送出去，免得麻烦。
　　我虽然觉得这样不爽，可是又不能违背老太太的好意，所以就按照她的意思去相亲。每次我老是装疯卖傻糊弄过去。我回到家她就会问我那家的姑娘怎么样？我就回答她说：“不错不错，只是不知道她能不能看得上我。”她听了就开始偷着乐，可能是想到了抱孙子的事情。这老太太没有什么长处，就是对她的儿子信心十足，仿佛她儿子是天下第一美男子。其实看她这样我心里很开心，一个人老了还能够活得这么简单，真的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我最怕她什么都还要操心，仿佛少了她地球就转不了，多累。
　　过了十天半个月她还记得我相亲的事情，就问：“你和那个姑娘发展得怎么样了？”
　　我就笑嘻嘻地回答她：“你儿子没人要啊，人家看不上。”
　　她自言自语地说：“怎么可能呢？我儿子……”
　　我就会趁机跟她说，妈，我的事情我自己来办，你就少操心啦。
　　她就恍然大悟地说，好，好！孩子长大了，我不操心。不操心。然后瘪着嘴笑得呼哧呼哧的，像个破风箱。
　　可是过不了几天，她又开始张罗我的对象。
　　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其实我差点和她介绍的一个女孩处对象。
　　那次我和她在别人的安排下在公园里见面，我故意迟到。我慢吞吞地走进去的时候她正坐在凳子上逗猫。那只猫的毛紧紧地贴在身上，可怜兮兮地游荡在公园里，像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就在那一瞬间我觉得她就是我要找的相伴一生的人了，我怀着难以抑制的兴奋走过去问：“请问你是XXX吗？”
　　她站起来说：“你是寒枫？”
　　我说我是。
　　她说我等你好久了。
　　我说我有事耽搁了一会，对不起。
　　她说没关系。
　　我们开始拉家常，感觉这个女人挺活泼的。忽然她使劲踢了一脚，骂了声：“走开，臭猫！”接下去说：“还咬我裤脚。刚买的裤子，三百多呢。”
　　我听见那猫发出一声惨叫，然后看它消失在草丛中。我觉得非常难过，然后找了个借口提前告辞了，后来我再也没有和她见面。
　　结果大家都知道了，这段恋爱黄了。
　　
　　这年头找一个好的女人还真难，但我从来没有失去信心。因为我曾经碰到过一个很好的女孩，她长得并不是很漂亮，但是她给我很大的震撼：她的笑，是上帝留给男人的希望。那时候我正在读大学，在那段年少轻狂的日子，我常常把她和我宿舍门口晒太阳的猫联系在一起。我读的是中文系，一点也不时髦，却很适合怀旧。每次它在我宿舍门口休息的时候我就会衍生出很悠长很悠长的伤感。
　　在某个午后，我在阳台的栏杆缝里面看见了那个女孩，第一眼我就认定她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甚至认定了她就是我以后相濡以沫的女人，可是我却到现在还没有向她表白过。我不是很擅长表达自己的感情，虽然我不是内向的人。
　　我在知道那个女孩以后我就开始喜欢上猫，我有种感觉，它会带给我幸福。很唯心是不是？我知道自己很多时候会陷入唯心主义的泥潭。我把产生这一现象的原因归结为我读的是中文系。中文系是一个渐行没落的专业，读这个专业第一件事就是要学会自我安慰，然后心安理得。可是如果叫我再参加高考再报一次志愿我还是会选择中文系。
　　这叫人贱没药医。
　　
　　在以前我总是把自己的过往弄得跟珍稀动物似的，生怕自己错漏了过去的任何一个细节，这样的结果就是我常常一个人莫名奇妙地感伤，我现在终于可以很少去回忆过去的事情。
　　但是我在很多年以后那个下午邂逅那只猫的时候我又闯进了怀旧的误区。那只猫带着我重新经历了一次大学的生活，至少是让我想起喜欢上猫以后的生活。
　　那时候中文系的男生个个羸弱不堪，但是个个都向往真理，全仗文学大师钱锺书先生的苦心教诲，循循善诱，发明了一个叫做“局部的真理”的名词，让我们的荒唐有了个堂皇冠冕的借口。
　　记得我们学院有个传统，大三学生必须为学弟学妹办一台晚会，叫做“入学两周年暨迎新晚会”。我们年级办的时候有个节目是时装秀，听说那时装秀引起了全系男生的尖叫——一个个女生的衣服东挖一个洞西挖一个窟窿的像刚参加爆破的工人，许多各种形状的真理若隐若现，让男生们着实亢奋。
　　那时候我刚好摔伤了脚，痛失接近真理的机会。宿舍的同学回来绘声绘色地形容的时候，我躲在蚊帐里头用拳头狠狠地砸了一下自己脚上的伤口，然后疼得龇牙咧嘴，往嘴里吸冷气。
　　早知道这样，我就非拖着伤腿去研究真理不可。
　　可是，后悔有用吗？当然不会有用，就像我现在后悔当年没有把自己的心事向那个女生表白。当年有机会的时候不珍惜，现在想珍惜的时候却没有机会了。说不定她早已经嫁作人妇，甚至可能已经儿女成群。
　　
　　我宿舍门口那只猫在过了一个年以后我就没有再见到过，让我无比怀念。由于那只猫的无故失踪我看见了我和那个女孩的未来。果然在大学毕业以后我们就各奔东西，再也没有见过面。所以我一直不能说服自己找个女孩结婚，繁衍后代。也可能在大学毕业以后我没有遇上一个和她有相同气质的女孩。
　　我是一个很擅长等待的人，为了自己的某种欲望，我能够做得无比坚忍。我不相信自己和那个女孩在大学以后就会这样不明不白地告别，所谓的信心是一件很奇怪的东西，它能够让你在死亡的边缘找到活下去的勇气，更何况是对一个人的等待呢？即使信心这棵大树里面已经长满了白蚁，但是只要还能以立正的姿态出现在人们的面前，它就有顶梁柱般的用处。
　　我一直再期待着，与在我宿舍门口走丢的猫的重逢。
　　
　　2010年秋天，我和霞分别以后，我穿过长长的一条街，在一家咖啡店门口狠狠地打了自己一个耳光。里面一对情侣面对面坐着，女的看见了我的举动，喷了她男朋友一脸的水。我恶狠狠地瞅了她一眼，继续走我自己的路，但是和刚才的得意决然不同。
　　其实霞在大学里面是受男生鄙视的女生，用胸大无脑来形容她一点也不过分。毕业4年多了，没有想到我第一个遇见的居然是她，而且我还能跟她聊起这么恶心的话。我忽然又想起刚刚她笑得前俯后仰，背上被胸罩带子勒出一道深深的痕迹的样子，那时候我还希望她出点洋相，有点难过。
　　我不知道自己在得意什么，得意自己可以这么违心地赞扬一个人吗？还是得意自己奚落了以前的同学一番而她却一无所知呢？不管怎么说，我的做法都不够厚道。
　　社会真是一个好东西，先让我看清了真正的生活，然后又让我继续虚伪地活着。昨天我还和我表弟说：虚伪的人很悲哀，容不得别人虚伪的人也同样悲哀。没想到今天自己就悲哀了一回，真是报应不爽。
　　
　　那天和霞见面聊了快二十分钟，全部都在无趣的问答中打转。最关键的问题居然忘了提及——我一直想知道那个女孩的下落，居然忘了问问她。虽说未必有希望知道，但是起码也是有一点希望。错失了这样的希望，然后还得让喝咖啡的恋人笑话。不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是什么呢？
　　其实像霞一样生活也是很好的一件事情，可以想象的，我们明明知道别人虚伪对待我们我们还得虚伪地应付他们，而霞呢？她根本不去考虑别人这么对她，她只是有那种傻乐的态度对待别人，是不是比我们快乐我不知道，但明显比我们来得真诚。
　　
　　我在大学三年级下学期开始，就一直想找到那只曾经在我宿舍门口晃悠的猫。我是一个有很深的宿命观念的人，我说过的，我觉得它会给我带来幸福。可是一直到毕业的时候我还是没有找到它，我就相信了，我不会找到自己的幸福。我在剩下的校园生活里看见过许多猫，都不是我千辛万苦要找到的那一只。我要的是一只棕色又略带黄色毛皮的猫，它雍容华贵像杨贵妃，平易近人像刘罗锅。但是它和时间一样彻底沦陷成虚无。
　　我做梦梦见猫也可能是出自对它的牵挂，如果“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句话成立的话。我总是期待幸福，并且把它寄托在猫身上，结果猫变成了我的梦，我的理想，变得遥不可及。不管我怎么努力追逐，都和它有一步之隔，哪怕是在梦里。其实这本身就是很绝望的事情，我感觉，绝望和人性深处的问题一样身不可测。
　　
　　我是一个很自私的人，为了自己幸福总是不惜牺牲别人的幸福。其实我在二十二岁那年的春天就结婚了，那天我和一个女人在一家西餐厅昏暗的灯光下喝交杯酒。我们都很寂寞，于是彼此安慰。
　　我说，“我们喝交杯酒吧？”
　　她说，“喝就喝，怕你不成？”
　　我们低着头把杯子里的葡萄酒一饮而尽，然后我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我们看着对方，轻轻微笑，我看着她的眼泪无声无息地滑落下来。我假装很自然地转过头看窗外的霓虹灯，有点刺眼。
　　我说：“它闪得我的眼睛都痛了”。然后大大方方地擦眼睛，顺便把眼角的液体擦去。
　　她说，“真的挺刺眼的”。
　　我们相视而笑。
　　我们在结婚的那个晚上就想到了离婚。
　　后来做过一个心理测验，据说可以算出人的结婚年龄。答案告诉我，如果我22岁还来不及结婚，我的婚礼将在二十八岁或者二十九岁的时候如期举行。
　　我忽然像一个孩子一样天真地笑。
　　
　　2010年的秋天，我刚好二十八岁。我没有碰见我的公主，只是碰见霞，我来不及问公主的下落，我们就分道扬镳。
　　2011年的秋天，我二十九岁了。我看见了一只白猫，它在屋顶上留给我一个笑容和一个眼神，然后就消失不见。我相信这是一个暗示，可能暗示着一个轮回。但除了我，没有人懂得这种轮回。
　　2011年过去了，我还是没有结婚。我忽然想起那个心理测验。忍不住骂了一句“狗屁的测验。”然后想起来，我在二十二岁的春天就结过婚了。
　　在记不清年份的日子，还是秋天。我在街上碰见了一个雍容华贵的女人，她过来对我说：“你是寒枫吧？十几年了，你好吗？”
　　我淡淡地笑，回答说：或许。我以为所谓的理想到头来只是这么一回事。
　　她牵着她的孩子离开我的视线。看着她的背影，我鼻子一酸，居然笑了，抱起脚下的孩子说，猫猫，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