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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你就是要伤害你1-7

鸽子飞翔在梦中
2005-03-27 00:40   收藏:0 回复:6 点击:4733

    (1)
  
   这一生,无论我走到哪里,总是梦见她,她,她,还有她。
  
   我总是栖身在几个女人的梦幻中。就是说,我是作为男性固有的形态栖身在她们中间的。无论我是醒着还是似醒非醒,那种强烈的暗示性和挑逗性使我时刻认识到这种持续性的存在。我的梦在她们的思念里,她们的思念在我的记忆里,中间隔着一道水帘,细细长长,薄而透明,当生命之风穿越时,偶尔可以看见水帘的另一端,生命的镜像世界,梦的极端。在那里,我听见有人在哭泣,像风吹过窗幔时发出的声音---她们中的某些人在为我暗暗流泪。
  
   几个女人连在一起形成一面巨大的湖,将我浸泡其间。我可以明显地感觉出她们的体香、心跳和身体某处的柔软。她们说:你是我们的一部分,是我们分拆了身上的不同器官创造了你;是我们使你变得高大英俊、相貌堂堂。她们留给我的便是这样的记忆,这样强烈的暗示以及这样经常性的提醒。
  
   于是,我的人生从此开始。从弯曲的湖上走过。我的生活由此引发一系列链式反应。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她们创造我之前的那个雏形),究竟属于谁;但却知道自己活着,有呼吸和睡眠,有饥饿和情欲。她们分别在我的意识里搭建若干平台,留下极强烈的个性色彩,作为我的一部分与我相安共处。白天,我保持着洁身自好,晚上在梦里,在她们搭建的平台上与之相处---她们中的某一位赤裸裸地躺在床上有说有笑,而我独自坐在角落,望着窗外的下弦月,听到的却是天体和时间的脚步声隆隆不息地走过,枕边放着手机,放着半杯喝剩下的威士忌以及一个单纯自我的冷漠。梦里时而有雨。我听到她们中有人悄悄抽泣,在相对自己的不同平台上抽泣,声音很低,漂漂渺渺,仿佛来自太古洪荒。当然还有笑声,几声冷笑,来自另几处平台。每逢这时,我索性卧床不起,在冥冥中发愣发呆。整整一天,甚至几天几夜,我都在这种状态中度过。若瓶中有酒,便斟满杯子,径自饮下。我依然记得那些微妙的触感。我知道哭声笑声全都起因于我。只要我轻轻伸手,整个景象便会微微摇晃,如同水面波纹,渐次一圈圈放大,直达现实的彼岸。
  
   她们与我并非幻像,的的确确存在于现实之中。她们与我同处于一座城市,位于与香港一河之隔的深圳。自18岁那年起我就生活在那里,说得准确一点,是18岁零6个月的那年。后来我渐渐长大成熟,就像树上的果子,熟的一片金黄,沉甸甸的---她们断断续续来到树下,在果子上刻下属于自己的记号---于是故事开场了:每个人都说我是她的,要我务必记住她的形象。后来有一天,她们不约而同地都来了,相互之间各怀鬼胎地达成妥协---催生出一个新说法:我是她们共创的,在我最终属于她们中的某一位之前,暂且维持这种微妙的平横。
  
   于是,爱与恨、伤害与报复的种子就此埋下。
  
   这故事始于深圳,催生于海南,在两地间呈交替状态缓缓推进。以悲剧和喜剧的形式表现。
  
   这故事人物不多,场景单调,且相当寒伧。除了我和她们几个大小女生以外,几乎没有什么人了。就像一条建筑不多的街道,走来晃去的就是那几个影子。假如你性格急躁,也许没来得及感觉她们的存在就另避溪径了;假如你心平气和地慢慢观察,甚至在此小住几日,便会看见她们像一道无声无息的风景顺着墙壁在街上往来穿行--空气为之颤动,花草为之失色。她们在不同的季节里演拟着不同的故事。总之这故事里有些不可思议的东西。它是什么,我也说不太清楚。我只能用心感受。因为我栖身在其中,在异性灵魂的烛光里--爱情的深谷中茫然四顾、不辨东西。岁月从我身边悄然走过。
  
   如今,我眼望窗外之雨,这雨很猛,不似江南三月的烟雨那般柔软。仿佛从极遥远的世界走过来一个拥抱、一个深吻,以致我不知自己置身何处,恍惚以为这就是眼下5月的海南。归根结底,这一切距离极近,一伸手便可触及--老Q,邓岚,苏凤儿,猪猪,师姐,活佛--简而言之,我对她们从一无所知--不知原籍何处,不知芳龄几何,不知性格特征;到慢慢熟悉,知根知底,有的人甚至熟悉到其身上任何一个部位,清晰的记得,任凭岁月倏忽而至,时间遽然无踪,惟有记忆不灭,在脑海中悬浮。
  
   现在我切实感到,自己依然栖息在她们中间。尽管有人已经隔世,彼此不再连接,但她们又开始聚集,经过思念的通道再次呼唤我。她们重新找寻我。而我唯有通过悬浮在半空的记忆,方能与她们重逢。我依然听见她们有人在哭,有人在笑......
  
  
   (2)
  
   故事从2005年元月18日说起。地点:海南岛。
  
   其实,这也是个很普通的日子。早晨和往常一样,迎着旭日东升,我在阳台上欣赏着无边无际的大海;凝望海天之上的白云,那些云飞得很高很高,形状很保守,像小家碧玉,很斯文地在天空碎步移动。下午的时候,我在书房里读《可能世界的逻辑》,一本思维奇特的书。读累了,就打开音响,听黎明的《今生无悔》,林志炫的《单身情歌》,后来又听jackson的《healtheworld》。  
  
   晚饭后,我带着微微醉意上网。夜里,线上的人慢慢少了。自己也聊累了,躺在书房的卧室里接着看书,看着看着就睡着了。然后入梦。梦很杂,但很安静。断断续续地,走走停停地不断出现一些人和事,这拨走了,那拨又来。我总是弱者,梦里人人都在追我,我只有逃跑的份儿。我无法反抗,甚至有时想喊叫都不行,因为我根本发不出声来。好不容易遇见一片蓝天,有阳光和海,还有一个岛,我坐在岛的高处,看见远方驶来一条白色的帆船。我甚至看见了船上为我准备的舒适的房间,房间里有柔和的光线,温暖一如春天。有个声音说,这条船是来接你的,载你去一个遥远的地方,那里的生活至少没有烦恼。我高兴地跳起来。这时,不知哪里的天空响起了电话铃声。  
  
   我睁开眼睛,那铃声还在响,在夜里犹其刺耳。我一边拿起电话,一边朝窗外看看,海涛依旧,天空下起濛濛细雨,有阵微凉的风透过窗帘吹在脸上,柔柔地沁人心脾。我一下清醒了许多。  
  
   “喂。哪位?”我问。
  
   “好久不见了,可好?”是老Q的声音,“挺想念的。”她说道。声音爽朗清晰,带点凝重。一听就知道是她,因为这声音听过一次便不易忘记。像她的一对大眼睛和秀美端庄的脸庞一样令人难以忘怀。此前我从未留意或是想起过她的声音,然而其声音在今夜犹如姑苏鸣钟一般,使得隐藏在脑海深处的回忆刹那间历历在目。
  
   “嗨嗨,身体可好?”她接着问。
  
   “一般。就是行动有些不便。
  
   “听说了,你在黄山摔断腿的事。”她似乎很开心地嗤嗤笑道。
  
   “喂喂,腿断是件很痛苦的事,值得这么开心吗?”
  
   “呵呵,真遗憾不在你身边。”她说,“否则怎样的安慰都可以给你。”
  
   “为你的话而感动。”
  
   “有个问题。”她说, “黄山摔断腿的那一刻,有没想到过我?那怕仅仅是一瞬间。”
  
   “夜半三更打来电话就是为了这个?”  
  
   “不全是。”她说,“请你回答。”
  
   “即便想到你又有什么意义。”我思索片刻说,“我想过不少人与事。不是因为它们对我有情有义我才去想的,而是我必须去想。想不去想都不成。所以重要的是必须去想,不停地去想,尽一切可能地去想罢了。至于想些什么,一点都不重要。”
  
   “完全理解你的意思。”她说。
  
   “真的完全理解?”
  
   “没错。实事求是。”她说,“听起来蛮美好又蛮深奥的。其实用心细细体会,不难理解。今晚睡不着,想起你也是一个人,打电话问候一声。也许是我多虑了,言谈话语中并没感觉你有什么不愉快。也许你天生喜欢孤独,或者是孤独惯了。”
  
   “或许吧。”我沉吟片刻说,“有时静下心来想想,只身一人也有很多好处。当然这并不等于我讨厌两个人在一起。这是两码事。一个人在家,遇到好笑之事,尽管放声大笑,想笑多久都可以。偶尔心情无聊无趣时,望望天空,望望云,或是盯视一件家具、一只蝉、一只壁虎,时间即可打发过去。不会有人因此对我品头论足。一切全在自身感受之中。”
  
   “呵呵,”她笑道,“你这是否极泰来啊。”
  
   “你比我活得萧洒。”我说。
  
   “那倒不至于。”她笑,“不过关于那个初吻,怕是没有那么简单。”
  
   又是哪个吻--被她抢走的我的初吻。也就是去年的事吧,由于我在家族经营的风险投资公司挂帅--这个行业与证券业常打交道。所以每逢股市有事,总有许多朋友求助。老Q就是这样认识的。初次见到一个身材苗条、大眼睛的靓女,心里着实激动一番。那天下午股市收盘后,突然传来政策面利空消息。根据以往经验,次日大盘肯定变盘。当晚老Q就打来电话,说自己买的三只票已经被套,问我怎么办?我说尽早斩仓。次日开盘,她按我说的以跌停板价格参与集合竞价,结果三只票全部成交。该靓女当时高兴地扑上来就吻我--她低声地嘻嘻一笑,向前倾着身子,双手紧紧勾住我的脖颈,对着我的嘴唇亲吻起来,既不是匆匆的一吻,也不是热恋的一吻,而是狂风暴雨般的热吻。我惊慌失措地甚至忘记挣开她。她的唇--那双小巧而红艳的嘴唇贴在我的双唇上,只那么一会儿,足以让我感到她双唇的形状、温暖和疯狂。她随后退开身子,留下我独自站在那里。我惊愕之极,连话都说不出来。我傻傻地接受她的亲吻,竟那么呆头呆脑地站着。
  
   她同样一直愣愣地看着我,眼神里透着股难以置信的疑虑。“连接吻都不会!真是的。不会连女朋友都没谈过吧?”她笑嘻嘻地问。
  
   “现在不是被你吻了吗?”我红着脸说,“凡是都有第一次。”
  
   只见她兴奋地将一只攒紧的拳头朝空中一甩,“耶!”地喊了一声。接着蹦到办公台上坐下,伸手拍拍我的肩膀。“帅哥,以后再有女孩子吻你,记得要把舌头伸出来。笨蛋!”
  
   她走后,我用手背擦了擦嘴唇,这就是女孩子的吻?我把手背抬高,放在鼻孔处闻了闻,除了唾液味和口红味,什么也没闻出来。
  
   自那以后,该靓女就在心里自作多情地将我锁定。无论我如何争辩、不买帐都依然初衷不改。自此,我知道世上还有“单恋”这么一回事......
  
   “嗨嗨,发什么愣呢?” 她在电话里呵呵笑着,“回味无穷吗?以后多送你几个就是了。嘻嘻!” 我放下电话,总觉得她最后那声笑有点怪怪的。
  
   再次抬头看窗外,天空依旧阴雨绵绵。我知道,关于这个问题必须想一想了,但又不晓得应该怎样想才正确。起码现在我什么也不愿意在想。说实在的,我太困了。我试着闭目养神,以寻求答案。但大脑空茫一片,既无山阁云影般的前提,又无秋实烂漫般的结果,甚至星月之光也没有。空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我一人形影相吊,一片凄凉光影。这个世界,没有人能回答我的问题。于是我又昏昏沉沉地倒在床上睡去。
  
   (3)
  
  再次醒来,已是中午时分。雨停了,阳光从高空水一样泼洒下来,挂在椰树叶子上的露珠儿顿生光彩、晶莹剔透。天空很蓝,一阵海风吹过,小水珠像仙子手中的花朵,随风散射,有一颗正好落在我的脸上。我怔了一怔,下意识地用手抹了一下脸。同时脑海中电光一闪,立刻意识到了什么。我喊了一声:“阿梅!你快去宠物店老张那里,牵一条阿富汗犬回来。”
  
  阿梅愣了愣,好像没弄明白我的意思,一对黑眼珠直挺挺地看着我。我笑了笑,“午饭不忙做,先去牵狗。”
  
  “哦”,阿梅终于明白了。
  
  一会儿,阿梅牵着狗回来了,我让她把狗拴在院子正中的一棵棕榈树下,吩咐她继续做午餐,等会听到大门的门铃响时,无须问我直接去开门,不管进来的客人是谁,都不要理会,返身回屋继续做事。听完我的话,阿梅点点头走了。
  
  一个小时后,有人按门铃了。只听阿梅一声“来啦!”随后穿过院子开了大门。
  
  一个女人的声音飘了进来,“你是阿梅吧?我是你老板的哥们。哎呀,”只听那个女人大叫一声:“你这里养狗啊!哎,阿梅别走,快把狗牵走!”
  
  显然阿梅没有理她,按照我事先的吩咐回屋做事去了。
  
  “臭小子,死小子,你给我出来!”那个女人站在大门口叫骂,就是不敢进来。她怕狗,这是猪猪告诉我的。这世上不管再历害的角色,都有软肋和死穴,这话不假。
  
  那女人在大门口把我千刀万剐、剥皮拔毛咒骂一通后,突然没了声音,只有院子里的那条阿富汗犬,不时吠叫几声,像每年春节晚会上那些大嗓门的男中音。
  
  阿梅这时鬼头鬼脑地出现在客厅,好奇地问:
  
  “她是谁呀?她是不是走了?”
  
  我说:“如她所云,是我一哥们,哦,你去大门口看下,她是不是真走了。”
  
  一会阿梅回来说,大门口没人,看来是真走了。我说,走了的好,走了的好呀。我如释重负。
  
  接着我和阿梅吃午餐,我照例是白粥罗卜干和油炸咸鱼。吃了一半时,电话响了。阿梅过去接电话,用海南话和对方聊了几句,放下电话后,脸色有点难看。我问何事,阿梅说,小区保安部刚才巡逻时,逮住一个正要翻后墙进我们家的小偷,人马上要送派出所,保安部问我们丢东西没有。
  
  我心里咯噔一下,坏了,那小偷八成是老Q。一个二十岁的年轻姑娘,在人生地不熟的异乡,竟敢翻墙入室,成何体统。我叹了口气,对阿梅说,“你去趟保安部吧,接她过来。”我又吩咐:“出去时顺便把狗还给老张。”
  
  阿梅走后不久,我的手机响了,一看来电显示,是猪猪从深圳打来的。
  
  “你小子把老Q怎么啦?”
  
  我笑了,“我能怎么她。”
  
  猪猪骂道:“人家不远千里飞来看你,你却拉条狗来挡道,不许人家进门,全世界打着灯笼,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像你这般没心肺的家伙!”
  
  我仍对猪猪陪笑脸,“玩笑而已,玩笑而已。”
  
  猪猪仍不解气,继续在电话里对着我狂骂一通。等她骂累了,“噔”的一声就把电话挂了。所幸的是,她还不知道老Q被当小偷抓起来的事,若是知道了,哪会这般让我轻易过关。
  
  这时,大门被人推开了,走在最前边的是小区保安部主任,后面一个是阿梅,另一个就是老Q。
  
  三个人穿过院子,走进客厅时,保安部主任向我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之后走到轮椅边对我说:今天的事很抱歉,是一个误会,人我已经给你送来,请好好教育她,以后不要再翻墙了,以免再次发生不必要的误会。我说这位小妹妹,我会好好管教的,我以人格担保她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只是这次让你费心了,真是不好意思!保安部主任笑了笑,随后离开了。
  
  我扭头去看老Q,不知什么时侯起,她已悠然坐在沙发里,高高翘着二郎腿。
  
  “在保安那里,你没哭鼻子吧?”我问道。
  
  谁知她听到这话,“嘭”地一声站起来,冷不丁地踹来一脚。我根本来不及反应,连人带椅翻到在地板上。
  
  “你还真能下此毒手啊!”我说,“没看我右腿打着石膏吗?服了你了。专门在人家虚弱的时侯从背后打冷拳。
  
  她眼睛望着窗外,不理我。片刻之后坐回沙发上,拱起腿,两手抱膝,下颏固执地向里收起。一副很委曲的样子。
  
  我双手交叉放在脑袋下面,抱着头躺在地板上。见阿梅走过来,便悄悄对她招手。最后还是她扶我坐起来。
  
  这时窗外响起雷声,又下起雨来。我呆在老Q身边,边抽烟边望着她。可她依然保持先前的姿势望着窗外的雨,眉头皱起的高度足有8毫米。不肯理我。
  
  “请接受我的道歉。”我说,“你漂洋过海来看我,而我的确不该做出那样的事来。无论如何都该拒绝这样的玩笑。我是个脑袋很迟钝的人,经常出差错。开个玩笑都这么过份,始终把持不了一个度。但我会吃一堑长一智的,下次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现在我比你还难过,内心深处很厌恶自己。我决意不会再犯第二次了。”
  
  我说完后,她很久没有一点反应,似乎根本没听见我说过什么似的。雷声一直响着,窗外的雨下得更大,玻璃上一片雪白的雨花。客厅内出奇得安静。
  
  当雷声再次响起时,阿梅悄然闪进,靠着客厅墙角望着我们。我向她投以微笑,她目不转睛地盯住我们,脸色不大好,大概是给闪电吓的。又一道电闪雷鸣划过时,阿梅“啊”地尖叫起来,一下子跑过来坐在沙发上,双手紧紧抓住老Q。老Q望了我一眼之后,把嘴伸到阿梅耳边,轻轻安慰了几句。她把手放在阿梅肩膀上,不时轻轻拍着,就像拍几个月大的婴儿那样。
  
  利用雷声和闪电的空隙,我驾着轮椅独自来到厨房,为自己冲了杯浓浓的咖啡。折回客厅,一边喝着咖啡,一边望着姿势依然不改的老Q和吓得脸色发白的阿梅。过了一个时辰,雷声渐渐隐去,雨逐渐小起来,云缝间开始漏进缕缕阳光。那些光柱慢慢变粗变大,照在海上,海水重新由灰色变蓝。雨终于停了。屋檐四角还在流淌哗哗的水声。举目四望,天空飞架彩虹,地面到处是积水,缓缓朝下水孔渗漏。空气清新,海风湿润。树叶上挂着亮晃晃的雨滴。海,又开始悠闲地、怡然自得地在岸边铺展白浪。
  
  老Q不声不响地凝视着窗外的风景。我看了看表,她已经整整一小时零十分钟没有开口说话了。总不致于到了夕阳坠海,西海岸边一字排开的路灯开始发出白光时,她依然沉默不语吧。我进了厨房,再次为自己冲了杯咖啡,并从冰箱里取出一块熟火腿肠,边喝边吃。莫非就这样一直冷战下去。想到这点,我完全对自己没了信心。我觉得自己好像已经犯了100次同样错误似的不可原谅。我的道歉直接而真诚,里边没有一句谎言。可她为何仍不肯原谅我呢。
  
  我再次折回客厅,那里已空无一人。我吃了一惊,不知又发生了什么事。这次为何连阿梅也不见了。正在踌躇之时,阿梅回来了。我问她老Q去哪了?她说在海边坐着发愣呢。我说她气还没消吗?阿梅点点头,可能吧,她说。
  
  我来到海边,见老Q低身坐在沙滩上,从口袋里掏出香烟一口一口地吸着。两眼一动不动地望着大海。
  
  她默默吸着烟。实际上只要她连续吸七八口,一只香烟全部会在她的手指间化为灰烬,然后一节一节不断飘落在沙滩上,完成最后的挽歌。这使我想起生命的短暂。一只香烟在她手指间缓慢死亡并被烧成青灰色的粉烬时,这广袤的世上,不知有多少人老死、病死于他乡。我耳听海涛阵阵,耳听远处海上过往轮船悠扬凝重的汽笛声;眼望着从高空倾泻而下的叮噹作响的阳光;眼望着天边最后一抹正在退去的云,那朵云有点像青石路上行走的双轮马车,马车上坐着赶车人--这一切都是生命和时间流逝的印证。
  
  她还在不慌不忙地吸着烟。脚下的烟头已增加到第10根。从我来到海边开始,天气便越来越晴朗。其间仅有过唯一的一次不知从何处传来的隐隐雷声,仅此一次而已。海风很大,绿油油的椰林如同被一群狗儿戏娱中驱赶的孩子,渐次变得摇头摆尾,并不时发出哗哗的响声。有一刻竟分辨不清哪是涛声,哪是树声。
  
   她上身穿着一件纯棉衬衫,鼻梁不知何时架上一副太阳镜,强烈的阳光给她一头乌黑的秀发勾勒出最具动感的光韵。但她对我仍无动于衷。其精神这一刻随风飘散于天地之间了。就这样,我在她身边足足呆了半小时。这是瞬间性时空移动而无实体存在的半小时。她俨然根本不知时间就这样在她的手指中和情绪中悄然流逝,或许流逝的还有我的焦虑与不安。
  
  “时间到了。”我对她说,“差不多该回去了。第一次海边晒日光不能超过半小时,否则皮肤会长斑,甚至致癌。”
  
  听见我如是说。她转过脸来,眉头皱起2毫米,尔后用一种空茫里略带微笑的目光望着我,就像望着离我们50米处一截被海水冲上岸的黑木桩那样。这曾是我十分熟悉的神态,一种暗示即将与世界妥协的神态。我不禁再度暗自心惊:原来我是如此熟知她的禀性。
  
  果然不出所料。十几秒钟后,她突然向我伸出细长的手,我顺势握住。
  
  “说心里话。”她说,“今天我非常不痛快,你可明白?”
  
  “明白。”我说,“我知道自己错了。生活这东西形同漩涡,有时会错得离谱。我尽管很笨,但会尽力改正!”
  
  她突然从身后抱住我的脖子,使劲勒了一下。
  
  “真是恨死你了。臭小子!”她咬牙切齿地喊着,“你说,怎么补偿我!”
  
  “怎么补偿都行!反正我听你的就是了。”我笑道。
  
  她放开我,蹦到我面前,双手扶着轮椅说:“你带我兜风吧。”
  
  我点点头。“你开车,我做向导。”
  
    (4)
  
   此时春节将近,海口街上热闹非凡。无论哪里都是车流滚滚。在车里,我们天南地北地聊起来,三亚啦,博螯啦,台风啦,椰林啦,她的心情啦,我的腿伤啦,不一而足。聊得兴奋时,前面正好有辆深圳牌的车,她逗人家--时而加速超越,时而减速并行,向对方打着手势,弄得人家莫名其妙,对着她大喊:“嘿,有没搞错!”
  
   她也不生气,又是一番挤眉弄眼,那车一个急刹,跟在后面的一排车停下来猛按喇叭。急刹车的司机把头伸出窗外高声喊:“我怕了你!”
  
   她见状哈哈大笑。
  
   车子这时驶上滨海西路,这是一条双向六车道的水泥路,与海岸线平行,沿途是海口市的带状公园,其间点缀着海滨浴场、热带海洋游乐场、高档度假酒店以及绵延不绝的椰林。阳光下的海,一片深蓝,让人心醉,有不少帆板在海上滑翔,乘风破浪。
  
   我们往海岸驶去。她告诉我,现在每逢自己开车,路上总想找点小节目。
  
   “没什么特别的。”她解释说,“就是自己演戏给自己看,自得其乐而已。有时看什么都别扭,爱生气,当然只是轻微的激动,但那也足以影响健康。所以就临时寻些开心。”
  
   “说的倒也是。”我说,“但有时弄不好会出乱子。还是要小心一些,频率别太大。像刚才那人,一看就是爆脾气,一旦在深圳认出你来,肯定找人拿西瓜刀斩你也说不定。”
  
   “斩我?”她想了一阵,一副颇为费解的样子,旋即明白。“啊,倒也是,说得有理。不过仅凭瞬间的一次照面,一般人怕是很难有如此强烈的记忆。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真的没问题就好。”我笑道,“大多人都过于自信,低估现实。我是这么认为的。有时我也常犯这类错误。比如......”
  
   她开心地笑出声来。“有趣有趣,你是说比如今天吧?”她问。
  
   我耸耸肩膀,望了她一眼,作出一个中性的表情。
  
   我们沿着西海岸公路行驶了一会儿,顺着一条水泥小路,将车一直开到沙滩的边缘处停下。她扶我下车后买了几罐冰冻饮料,推着我来到稍远些的几乎不见人影的海滩,然后坐在我身旁,神态轻松地喝着罐装椰汁。由于阳光强列,似乎连喝了好几罐冰凉透心的饮料都无所谓似的。这一带海滩不大像海南风光,一片片低矮茂密的灌木,参差不齐的防沙林,没有椰子树,海岸线也不规则,给人一种像是孩童用笔胡乱涂抹的图画那种感觉。不过好处也是有的,很安静,没有游客的喧闹。很远的地方,停着几辆小轿车,一群老老少少的人在海中嬉戏。海湾里还有几个人躺在沙滩上晒日光浴。先前像双轮马车的那朵云仍以同样的姿势在原处凝然悬浮不动。海鸟时高时低的在海面飞舞,有时会像龙卷风一般在空中乱成一团。我们并排坐在发烫的沙滩上,我偶尔看着她的脸。我想我还是没有爱上她,我有时可能只是喜欢安静地坐在她身旁,看着她那黑墨汁一样的秀发和雪白的皮肤。奇怪的是这肤色确实让我体验到一种月光情调。她就像南方的傍晚阳光渐次从一碧如洗的天空消褪后的明静那样。而她的这种明静安祥里却丝毫没有半点阴暗之处,如同身边的海浪,在一月的阳光下,沿着海岸呈现一片安祥静谧。望着她,我不禁想起德彪西的一首奏鸣曲,沉思中含有静汨和粗放,飘逸回旋中反响着秋日的颤震和叹息。偶尔,她感觉到我在看她,立即扭过头冲着我甜甜一笑。那笑容像八月的银杏花,既迷人也深奥。如何深奥?我只是一种感觉,细节不得而知。认识一年多了,没有爱上她还真得很不容易,我想道。
  
   我们一边望着这片风景,一边喝着饮料,有一句无一句地聊着天。老Q讲她自己的近况,讲她对某人怀有怎样的敬意,说他是真正意义上的男人。
  
   “但我并不喜欢他,只是爱他。”她说着抓起一把沙来让它从指缝中漏掉。“他对我正好相反。同他相识之后,我对生活的看法发生了变化。怎么说呢,他的思想和语言把生活剥得精光。我长时间闷在心里说不清道不明的那些抽象的情绪,在他的语言里瞬间便被呈现出来。这点他有点像你--从生活与历史的缝隙中迅速捕捉到一些灵感碎片,然后溶化在文字中,再将人的心灵深处的图景淋漓尽致地表述出来。我说的没错吧?”
  
   “大致。”我说,“不过关于我的部分,我可没有那么好。”
  
   她呵呵笑着。“你该不会吃醋吧。”
  
   我摇摇头:“嗳,好像我没有可吃醋的理由吧。”
  
   她接着眯起眼望着天空,说:“人海茫茫,星河万千,心仪的人并非到处都可发现。能够邂逅能够在眼前相遇,该是上天恩赐的一种幸运。不过……”她略一沉吟,摊开双手,耸了耸肩。“一切相辅相成,幸运到来时,痛苦也随着而来--那是一种如遭针刺般作痛的体验。”
  
   我边听边用眼睛眺望着海平面上空那朵双驾马车状的云。这时起风,海滩波翻浪卷,潮水时断时续地扑上海岸。我学她也把手指伸进沙中,抓起一把,让其从指缝间渐渐流下,如此反复。远处那些老老少少的游人还在戏水,一会追逐着跑上岸来,一会又游回海里。
  
   “我已经不容像往日般再强调女孩子独有的那种自尊了。”她拍掉手上的沙,站起身来。“我就像衣服被绞进洗衣机的漩涡那样无法自拔。知道么,我别无选择。我知道这种事一生中只有一次,这种相遇此生不会再有。我心里一清二楚:爱上他总有一天我会后悔的;但若不爱他,我这一生的存在本身将失去意义。于是刹那间,我的人生已没了归宿--感情上我走了一条不归路--我回不了家了,因为这条路上无家可归。”
  
   说到这里,她伸了伸懒腰,遂将脚下横倒竖歪的空饮料瓶逐一踢飞。
  
   “又是不打自招,”她笑道,“终于有机会对你倾诉一番。你怎么看我对你的这段情?”
  
   “超出我的想象。”我说,“我不好表示什么,自己的事也只能由自己择定。漩涡也罢,沙尘暴也罢,既然是自己当初的选择,那么也只能设法坚持下去。如果实在尽了力,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对你的努力我怀有深深地敬意。但对自己的坚持同样感到钦佩。说实在的,你这个问题真得很难回答呢。”
  
   她以极其悲戚凄然的神态望着我,脸色变得像青草一般,眼皮蒙上一层水雾。尔后又望着海,似乎思考着想对我再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未能开口。
  
   我感觉阳光依然强烈,于是索性闭上眼睛。本来是想借此稳定一下自己的情绪,岂料却在昏昏沉沉里睡了过去,大概是昨夜给她电话吵醒睡少的缘故吧。睁开眼睛时,日已西斜,树影在沙滩上涂抹一片阴凉。海风清凉起来,吹得脑袋慢慢清醒。她已跑到更远地方,在那里的水边逗一个小孩玩。不知我此举是否再次对她造成伤害--聊天中我抛开她独自睡去,况且那对她而言颇为重要。
  
   但我又能说些什么呢?
  
   我换个姿势重新靠在轮椅上,望着她远远跑回来,那身影是如此苗条轻盈,仿佛风再吹得大些,她就能飘上天去。海浪有节奏地呼啸着跑上岸来,又自讨没趣地退了回去。如此反复不止。但见雪花纷飞,泡沫翻滚。我并非冷漠。其实我理解她的心情。彼此所面临的这个世道同样是严峻而冷酷的。我们都有各自不同的问题。大家都是成年人,感情不能施舍这个道理想必都懂。想到这里,我对自己摇摇头--我真得懂了吗?未必。
  
   回来的路上,她突然加大了速度,我这辆梅赛德斯的V12引擎发出悦耳的轰鸣,车速表针指向150。这时再看看海上那些银鸥,它们飞翔的剪影有些类似卡通片里的动作。当车速提高到220时,车厢内除了轮胎与地面的摩擦声和车头刺穿空气阻力时发出的巨大声音外,什么也听不见了。只见窗外两侧的物体快速向后闪掠,蓝色的海不再有柔软的波涛,瞬间凝固成起伏的沙漠,前方道路的宽度越来越窄,接近4吨的车体像长了翅膀,变得很轻很轻,有飘飞一般的感觉!
  
   不大功夫,她收起油门,车速随后降低。我开始吹起口哨,后来发现太难听,便住口听音乐。她却在无尽的沉默中微微扬起脸,双眼一动不动地凝视前方。我搜肠刮肚地想了想,也没找到什么特别想说的话。大约10分钟之后,在我的引领下,她把车停在路边一家豪华园林式的酒店里。
  
   我问她是否有什么不舒服。她笑笑,说没什么不舒服,就是有点累了。接着一阵沉默。暗示性沉默。我想了想,再没说什么。我们长时间坐在车里。她凝视着车外,我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只见几个身穿奇装异服的鬼佬并肩从树荫下缓缓走过去。体态重的像狗熊,体态轻的像刚孵化出生的小鸡。几个人高高低低不成比例的样子很滑稽,仿佛是上帝用几块工业废料随手拼凑而成。这些人很像好莱坞电影里被极度压抑的离奇幻影,在既现实又非现实的奇妙氛围里最终从我们的视野里消失。
  
   后来收音机里唱起温兆伦的《随缘》。歌词感人肺腑,音乐娓娓动听。看来天地间除了漆黑以外,还是有光明可寻的。我悠然以手轻击脸面,极目长天,那朵马车形状的云命中注定似的依旧悬浮在原处。
  
   “今晚在此吃饭可好?”我问。
  
   她看着我点点头。
  
   我们下车,她推我进了装修豪华的酒店大堂。
  
   到了二楼中餐厅,一股质朴典雅的氛围迎面而来。如果不是四壁的落地玻璃窗和天花上的现代水晶射灯,准以为自己穿越时空,回到500年前的古代京城。
  
   在古色古香的桌前入座后,我笑说对她说:“去看看四周那些家具。”
  
   不一会,她跑了回来,“真得很不错。全是古董啊。”
  
   “佩服你!”我说,“眼力不错。”
  
   接着点菜。知道她喜欢吃甲鱼,就先点了红焖甲鱼,尔后点了金牌烤乳猪,蒜蓉蒸带子,明炉乌鱼和炒时蔬。同时又上了一瓶法国玫瑰酒。也是她爱喝的。这桌酒菜可谓中西合壁。
  
   菜未上先饮酒。我们碰杯相互致意。她边喝边凝神望着窗外的海,睫毛又长又密,眼瞳像大洋一样幽深。我倐然想起一年前首次见她的情景,不禁暗暗叹了口气。此时,她双眼闪闪发光,辉映着窗外的琼州海峡,辉映着正在坠落的夕阳,那夕阳像一颗下垂的心,与杯中的玫瑰酒同色,正在海面熊熊燃烧。
  
   吃饭的时候,她问我:“刚才怕不怕?”
  
   我放下筷子,用白色的餐巾擦了擦嘴唇,愣愣地看着她。我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她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笑着说,“就是飞车那会儿。”
  
   我掏出一支香烟递给她,为她点燃,也为自己点燃一支。尔后深深吸了一口,若有所思地说:
  
   “能理解你的心境。尽管我表达不好,但还是理解了。大家有时面对的问题是相似的,这种情况毕竟是存在的。无法否认。有可能当时你的想法,也许就是我内心的折射。只是我的表达方式太笨拙。”
  
   她愣楞地看着我,眼睛一瞬间划过一道忧郁的光,此后一抹淡淡的红云冉冉升起。
  
   “假如我那会儿想死,你也愿意陪我?”她低声说。
  
   我凝视她,凝视这个抢走我初吻的女孩。她鼻梁高高,嘴唇丰腴,面部轮廓端正,一副既可爱又狡黠的样子。脸上每一根线条都富有魅力并含有深意,一颦一笑不是说明了什么,就是隐藏着什么。
  
   “或许有这可能。”我应道,“老实说,我也不甚明白。我只是感觉到那或许就是事实,但是否真的属实,我也没有绝对把握。如果不是我,那必定还会有别人。这是我们所无法左右的。虽然横向之间也许并无必然关联。”
  
   “也许我不应该对你说这种话。”她喟然一声叹息,放开紧握在手上的酒杯。“请原谅。我有时实在承受不了一些东西。千万别生我的气。你要是心里感觉某种不妥,我真不知该怎么才好。”
  
   “哪里,怎么会呢!”我说,“你有什么可使我生气的呢?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最近常有这类冲动。”她说,“有时候,让某些东西保持本来面目,不失为明智地选择,刻意去追求,反而可能失去得更多。”
  
   “赞同你的观点。”我说,“至少从我这方面来说,越往下活,就越觉得希望越来越少,悔恨越来越多。感觉自己的生活震撼性的内涵没有了。也许全因我的木纳、迟钝,缺乏敏锐力所致。尽管日子还在往前走,一刻不停,但我毫无办法把握它的脉搏。我经常敲打自己的脑袋,发出的却是石头的响声。”
  
   她端起酒杯,默默地喝了一口。
  
   “有时你很奇怪。”她说,“但我喜欢。”
  
   “我这人没有什么不正常吧。”
  
   “的确如此。”她说,“或者说与一般人相比是有些不同,但并不是怪人。你这人地道实在,而且正直,像白杨树那样正直,高高地伸向天空。”
  
   我笑了。“白杨树?北方的那种很高的树?”
  
   “没错。”她点点头,“是那种树。我喜欢那树的样子。”
  
   “是的。”我说,“我不大介意别人如何看我。他们怎么看与我无关,与其说是我的问题,不如说是他们的问题。在浩瀚的历史面前,我是小人物,虫虫级别的,能做到对自己负责就很不错了。或许我拥有一个独立的世界,一个漂浮于虚构时空之间的世界也说不定。 ”
  
   “怎么回事?”她放下杯子凝神地问。
  
   我想了想。这个问题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于是我搪塞道:
  
   “可能我表达错误。”
  
   (5)
  
   晚上回家,阿梅告诉我,深圳公司一下午不停打电话,象有什么急事。我这才想起身上的手机早没电了。我拨通电话,师姐还在公司,她有些恼怒地说:
  
  “去哪里了!重要时刻找不到人,那么贪玩,你几岁啦!”
  
  “是我不对。”我说。
  
  “算了。事情已经过去。”她说,“希望不会再有下次。”
  
  “一定不会,我保证。”
  
  “那就好。”她说,“今天大盘创几年来单日最高涨幅。”
  
  “哦,成交量上来了吗?”
  
  “沪市达到102亿,但性质不明,正在研判中。”
  
  “肯定有增量资金入场。”我说,“不过这个时候进来,似乎有些做无谓牺牲的感觉。你的意思呢?”
  
  “我也有同感。”她说,“有无行情,三天内便知晓。”
  
  “怀疑又是私募资金所为。”我说。“他们喜欢干这个。不知这次的依据又是什么。真可谓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精神可嘉。”
  
  “有这个可能。感动中。”师姐呵呵笑着。
  
  放下电话,我让阿梅把老Q请到书房来。
  
  她刚洗完澡,一头秀发湿碌碌地披在肩上。等她坐下后,我说:“今天玩得开心?”
  
  “当然!”她边说边用干毛巾不停擦头发。
  
  我突然失语,望着她一言不发。
  
  良久,她在忙碌中抬头,有些迷惑地看着我。随后眨眨眼睛,恶作剧地抛来一个颇有杀伤力的媚眼。
  
  我呵呵笑了。“你这次来,不仅仅是要对我放电吧。”
  
  她放下手里的毛巾,让已经半干的头发舒展下来,垂在胸前。
  
  “没错。我这次来,是要和你商量一件事。”
  
  我一声不吭,等着她的下文。
  
  “今天大盘的罕见爆涨,想必你已知道了。”她说,“其实,猪猪已经进场了。有只票她想与你合作,已买入200万股。”说到这里,将我面前的电脑打开,快速切换出那只票的K线图。她双眼盯着屏幕继续说:“买入的这些筹码是用来砸盘的。通过砸盘,让5.8元一线的套牢盘割肉,之后再跳空向上,让割肉者踏空,随后洗盘,让跟风者出局”
  
  “如此说来,是要我来接盘了。”我沉默了一会,拨通猪猪的电话,“计划我已知悉。大盘后续如何动作,可有把握?”
  
  “放心吧。”猪猪说,“大盘接连跌破两道重要关口。二、三月是个敏感月份,这期间发生的事需要各方来配合,当然也包括股市。我们要利用这个大气候,速战速决。”
  
  “喔,现在还无法答复你。”我略带歉意地说,“先研究你提供的资料,加上我的管道提供的信息,两者若是吻合,有了相同地判断,我会通知你。”
  
  放下电话,老Q问:“要通宵吗?”
  
  “谁知道呢。”我对她耸耸肩膀,“先看看你带的资料。”
  
  “这就去取。”
  
  趁她出去的功夫,我给师姐拨了电话。她说猪猪今天动用了六个营业部的帐户,成交200万股。但有人在昨天先于猪猪买了58万股,这个人是谁,目前正在查讯。我说这个老鼠仓建得够及时。
  
  挂了电话,身后响起轻微的脚步声,回头一看,老Q抱着一大堆材料进来。她歪着脑袋盯着我,那眼光像文明人盯着一只远古时代的怪兽。
  
  “好温馨的电话,噢?”她嘿嘿怪笑,对我挤眉弄眼。
  
  “别误会,是我师姐。”我说。
  
  “哎,没关系的啦。”她挑了挑眉毛,一边把资料一本本整齐有序地摆放在案头,一边斜眼瞅着我说,“这年头,哪位帅哥没个三妻四妾的。唐宋古风今又吹呀。”
  
  她这话让我哭笑不得。我说:“听了你这番话,感觉语言突然不翼而飞,就像谁从后台音控室将麦克风插头拔掉一样。面对你是需要勇气的,有时恨不得自己满身是嘴。我表达不好。不过这种事的的确确是有的,所以我相信。即使别人不信,我也相信你的话,不骗你。事实总归是事实。”
  
  “很有力度的反驳啊,”她说,“但我坚持原来的看法。”
  
  “既然如此。”我问,“你是第几妻疑惑是第几妾?”
  
  “都不是。”她回答,“俺心眼实在,要么做元配,要么像现在这般,做书童。”说完,将一本资料“砰”地一声,扔进我的怀里,随后自个儿坐在大班椅上,望着天花板发起愣来。
  
  我望着她生气的样子,心里暗暗发笑。
  
  她半躺在大班椅中,神情懒懒的,散乱蓬松的一头长发,还没有来得及梳理。屋子里散发着浓郁的洗发香波的味道;一条黑色的韩国牌子的牛仔裤,衬托出她那修长的双腿,像画师挥毫画出的一条曲线,优美而又天然;那椅背又宽又大,她双肩显得很单薄,即便1米68左右的身高,仍然显得那样不协调。
  
  这时电话响了,她如梦方醒,本能地拿起话筒。眼珠一转,对我笑笑,“应该是找你的,还是你来接听吧。”
  
  我接过电话,长吁一口气,捏捏有些酸胀的鼻梁。
  
  “你在听吗?”师姐的声音。
  
  “在听。”
  
  “现已初步查明,”她说,“今天进场的是私募资金。力度空前。”
  
  “把大盘玩得像小盘股似的。真不简单!”我说,“那个帐户查清了吗?”
  
  “查清楚了,”她沉吟了下,低声说,“户主是你。”
  
  我警惕起来。“会是谁干的,这么好心?”
  
  “现在仅知道,58万股是分6次买进的。”她说,“颜总还在进一步查,下星期会有最终结果。”
  
  我想了一下,说,“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明天早晨再和你联系。”
  
   放下电话,我陷入了沉思。随后看了看表,已经夜里三点了。我冲老Q笑笑。很晚了,今天就先到这吧,我说。
  
   她欲言又止,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笑容之中似乎有一种让我感觉凄婉迷离的东西。她走上来用手指尖轻轻碰了碰我的脸,眼睛怔怔地望着我,活像从几公里外凝望一座长满荒草的墓碑。渐渐地,我注意到她的眼神里还包含着另外一种东西。那种东西很是神秘,又有些深奥,甚至在某一时间里又刻意地模糊。非但极不自然,而且还很扭曲。整个脸部的情绪汇聚成一幅复杂的图案,连接的方式却又十分奇特。对这些,我似乎只能读懂其中的一小部分,另有一些日后会懂,还有一些也许一辈子都无法弄懂。
  
   她走后,我对着电脑抽了两只烟,随后从书架上拿了本《却普门报告》,翻了两页便看不下去了。心烦意乱地喝了一小杯雪梨酒,进了卧室,靠着床头,又喝了一杯什么也没兑的威士忌。到底怎么回事呢?这件事有些严重。我很想再给师姐打个电话,问问她详情。但有点太累了,毕竟陪老Q奔波折腾了一整天。再说放下电话前已经说了句“明天早晨再和你联系”。看来只好等明晨了。何况我还根本不知道她现在接电话是否方便。一切等待明日吧,可以明天想的事明天再想好了。趁着酒劲,我倒头睡了。
  
   昏昏沉沉中,感觉周围越来越暗,身体渐渐下沉,像受到巨大的重力挤压那样。一会看见自己掉进一处废弃的矿井,一会又见自己依然躺在床上熟睡,后来又经过许多熟悉的场景。所有的地方都是空空荡荡的,除了自己,一个人影都没有。后来我又回到房间,推开卫生间的门,蓦然看见了月光,还有几颗星星,在夜空闪闪发亮。我有些恐惧,想退出卫生间,但门已关死。
  
   我看见自己站在沙滩上,潮汐在不远处游荡。海风习习吹来。远处有一个身影,长发飘飞。
  
   我看不清那个苗条的身影,它一会清晰,一会模糊,它背对着我。那应该是个女孩的身影,正沿着海岸朝远方走去,我跟在后边总是追不上她。后来她站在一处岩石之上,我走近她,感觉极为熟悉。但她脸上罩着纱巾,我看不清她是谁。只看见她跺了下右脚,之后向我轻轻摇头。
  
   那是什么意思?我百思不得其解。
  
  
  
   (6)
  
   早晨九点醒来。随即拿起昨夜剩下的半杯威士忌,兑了点水接着喝。天色由晴转阴,下起雨来。今天干些什么好呢?我暗自思忖。脑袋有些发木,恍恍惚惚得没了灵气。昨夜做梦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我从床头柜里拿出一包凤梨酥,打开包装,取了一块放进嘴里嚼了几下。这酥是台湾产的,有点发潮粘牙,像我的大脑似的。
  
   这时阿梅敲敲门进来,扶我坐进轮椅,去卫生间简单洗嗽一番。接着去餐厅吃早餐。桌上只摆放两双碗筷。我有些迷惑不解,拿眼睛望着她。
  
   “老Q走了。”阿梅把一碗皮蛋粥放在我面前,“一大早,天刚蒙蒙亮就走了。”
  
   “走了。”我自言自语道,“可有话留下?”
  
   “有话,不让我叫醒你。就这话。”
  
   我眼睛望着玻璃上的雨珠,发了会愣。本打算吃早餐时独自想点什么呢,现在知晓了老Q离去的消息后,便什么也想不成了。无论我再想什么,脑海中只有同样的情绪在旋转不止。我只好愣愣地注视着餐桌上那把盛汤的白瓷勺,什么也不想地静静吃着早餐。
  
   回到书房,我望着窗外灰濛濛的雨天,抽了两支香烟。良久沉默之后,拨通了猪猪的电话。她问我决定了没有。我说决定了,我退出。她沉默了一会。是你自己的决定?她问。当然,我说。老Q没对你说什么吧?她又问。没有,说完我挂了电话。
  
   这时手机又响。师姐打来的。我按下接听键问有何贵干?
  
   她哧哧地笑,“是不是给老Q忽悠地找不着北啦?昨晚交待我今早等你电话,想必是忘了。”
  
   我拍了拍脑袋。“是我不对,真得忘了。”
  
   她笑嘻嘻地紧追不舍,“你们怎么样了?成了吗?”
  
   我皱了皱眉头,“有个问题。”
  
   “好的。请问吧。”
  
   “你是不是也爱上我了?”我不拘言笑。
  
   她沉吟不语。
  
   “刚有支点三八口经的左轮枪,”我煞有介事地说,“子弹从我耳边划过,枪口还冒着蓝烟。”
  
   “什么明堂!”她有些不快。“谁三八啊,没大没小的。”
  
   我呵呵笑了。“她这次是来谈证券投资,猪猪的说客。”
  
   “咦!”师姐有点惊讶,“那她不是?”
  
   我点点头。“也许她不知道内情,被猪猪利用了。你查查谁以我的名义买了股票。这是一个友好暗示--猪猪有阴谋。”
  
   这一天毫无所获。老Q电话一直关机。午睡起来后,在联众下了几盘棋。接着上QQ,没人在线。于是翻阅华莱士的长篇《女妖岛》。书看腻了,眼睛也酸了,便看窗外的雨。雨整整下了一天没停,我不由心生感慨:没见过热带的雨居然有如此下法!六点钟吃晚饭。而后又回书房看书,看窗外的雨,看雨中的海。直到天色完全暗淡下来,看不见海了,耳边涛声依然不绝。
  
   九点钟时,客厅里出现不速之客,总共5个人。为首的那个留寸板头的我认识,但不知道姓名。只知道是猪猪的手下。
  
   “大哥,猪猪姐派我们来找老Q。”寸板头说着拨通猪猪的电话,随后把手机递给我。
  
   我接过电话对猪猪说,老Q今早走了。
  
   “今早走的?”她半信半疑。
  
   “没错。今早连招呼都没打就走了。”
  
   她“哼”了一声,很不高兴。我说你也犯不着生气,没准她看我行动不便,不能陪她,独自一个去了三亚也说不定。她来趟海南也不容易,由着她的性子玩几天应该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你倒会为她开脱。”
  
   “没开脱的意思,只是分析有这种可能。”
  
   “那请你再帮我分析分析,”她不温不火,“有没有另外一种可能。”
  
   “什么?”
  
   “她会不会对你说了不该说的话。”
  
   “绝对没有。”我说,“我这人你应该了解,虽无明显优点,但从不说谎。向来如此。”
  
   “这话不假。”她说,“但问题不在你这方面。”
  
   “谢谢。”我说,“虽然人逢高兴之时,会有言多必失的情况发生,但过去的一天里,老Q只是开开车,与我吃吃饭喝喝茶什么的。没有你说的那种事情发生。我可以保证。”
  
   “我说了。问题不在你这方面。”
  
   我叹了口气。“你总是与我过不去。还派这么多人来我家里示威。事实上,我刚才讲的话你半点也没听进去。或许你以为,我是受了老Q的暗示才决定退出的。其实,我另有渠道,另有人暗中助我。生意就是生意,所谓在商言商,无需掺杂不相干的东西进来。我说的对吧?”
  
   猪猪在电话里保持沉默。这时,从门外进来许多保安,还有派出所民警。
  
   “干什么的?”民警问那几个人,“请出示你们的身份证。”
  
   那几人见是警察,又是陪笑脸,又是点头哈腰,警察却不依不饶,“请跟我们走,有什么话到了派出所再说。”
  
   那些人被警察带走后,我对猪猪说,想必你都听到了。她说听到了,我也不和你计较了,想办法把我的人给弄出来,算我欠你一个人情。我说关于这点,请你放心,我会尽力而为的,但有句话还是要对你挑明,老Q真没对我说什么,请你不要伤害她。我说证券公司里大家都有线人,这点你应该清楚。说完,我把手机递给了正在给阿梅做笔录的民警。那民警我认识,广州老乡,警校毕业后来海南,现在是教导员。
  
   我问他那几个人怎么处理,他说按现在的情况,先查查有没案底,是不是网上的追逃对象,若都不是,也只能按擅闯民宅予以罚款或是刑拘几天。
  
   “你的态度很重要,”他说,“若你认定不认识他们,也没有请他们到家里来,我们就好办;反之,我们只好放人。”
  
   我想了想,随后说,“若查不出什么来,你们还是放人吧。这年头,大家都不容易。另外,他们是我好朋友的手下,务必关照一下。”
  
   听了我的话,他站起身,整理一下警服,对我笑笑,“那好,就这么办吧。不过哥们,你还是要小心。”
  
   民警走后,我对阿梅招招手。“什么时候报的警啊。”
   
   阿梅笑笑,也不说话,脸红红地躲进厨房做事去了。
  
   我点燃一只香烟,吸了几口后,驾着轮椅来到院子里。雨终于停了,天上出现星斗。我抬头看天,陷入沉思。过去的一天里,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有些甚至超出了我的意料。该是我捋捋头绪的时候了。
  
   这一晚,我一夜无眠。不停地抽烟,喝着威士忌,一滴水不加地喝着。同时在房间里小声播放一些老歌,许冠杰的《浪子心声》,谭永麟的《爱在深秋》,张国荣的《沉默是金》。反复不间断地播放着这些歌,像我一样闭门不出的歌。之后我一边听歌,一边开始在电脑上打诗。疲惫时便去书架上找几本卡通漫画,像路过精品商店的橱窗那样兴致勃勃地窥看不已。看得厌了又接着喝酒打字,中途偶尔停下朗诵一段自己很早以前写的长诗《恋曲的断章》。如此一来二去,夜色如水般流走,晓光渐渐升起。我孤独地望着天边的残月,感觉这一夜过得活像看了一部枯燥无味的电影。人生亦如电影。自己来到这种地方到底算是干什么的呢。
  
  
  
    (7)
  
   老Q依然杳无音信。
   转眼进入二月。春天的脚步已经临近。而我的生活一如既往地在平静和不安中度过。我继续每天上午在书房的阳台上看大海,看白云,看海上的渔帆和偶尔驶过的轮船,有时还能看到海鸥在远处的海滩觅食;下午继续看书和听音乐,听韩国歌手Artist演唱的《I Believe》,听德彪西的《忧郁的黄昏》;重读《百年孤独》和《俄罗斯暗夜》。此外,还要每星期去医院做六次理疗。到了星期天,又和阿梅在楼顶花园的石桌上下棋。阿梅依旧每天变着花样给我做好吃的,发现我喜欢海南小吃,便天天上街去买半成品,回来后又在厨房精心烹调。
  
   日子貌似一片春意盎然。但我心里总觉得有些什么东西不见了,那种感觉无法用语言来表达,既描绘不出它的形态,也形容不出它的色彩,就像时时刻刻绕着你旋转的空气。但我的体内实实在在丢了件器官,那里留下一个很大的伤口,每当海风从身后吹来,就会透过伤口直达前胸。我甚至感觉这几天里,连虫声的音律都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似乎少了某种激荡。
  
   终有一天,老Q来信了。早晨,当物业公司将信交给阿梅时,我还坐在二楼的阳台上,一如既往地眺望海上的帆影。阿梅把信递给我,我看着信封上隽秀而熟悉的字迹,心潮像海涛一样澎湃。我闭上眼睛,深深呼吸了一大口海风,让自己慢慢平静下来。随后,我用剪刀小心地沿着虚线剪开信封,信纸是玫瑰红的,那是老Q喜欢的色彩。我展开信纸,读上面的字:
  
   “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我临走时经过你的房间,推开门看见你新月一般俊秀的脸,我的心像暗夜中的海浪被岩石切割,很痛很痛。那一刻我真想哭出声来。后来见阿梅上楼来,所以才忍住没有让眼泪流出。那一刻,我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做到了这点。我甚至还对着阿梅笑了笑。那个笑要是被你看见,你一定会说我笑得很难看。
  
   我推开门,只为能再看你一眼。因为我不知此刻的离去,是否还能等到一个重逢的将来。我真得不知道。也许爱上你,是一个美丽的错误;是一个女孩在暗夜里发出空茫的呼喊、而永远不会有的回音。我曾经那样不着痕迹地爱着你,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是。但我爱得很苦,爱得很累。
  
   现在,我想去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在那里休整一下,趁自己的心还没有被扭曲前,让平静来抚平它的伤痕。现在我找到了这个地方,我开始过平静的日子了。
  
   我在阳光下漫步,看着高高的白桦林的枝节悠悠地伸向天空,当风吹来的时候,它们也会发生声响,也会随风舞动,就像南方的木棉树和海南岛的椰林。我在大雪天垒雪球。那场雪下得好大好大,漫山遍野纷纷扬扬,十步之外不辨东西,一切都是白色的,又是朦胧的。在这样的天气里散步,听着雪花在风里飘舞时的声音,听着皑皑白雪在脚下发出的噗噗响声,心,真是纯静极了。那感觉就像走进古人的山水画中,而自己也成了画中人。
  
   还记得你给我讲的那个关于雪的故事吗?还有那个故事中的女孩,后来她死了。听了那个故事后,我心里难过了好几天。这几天我一直在想,要是我把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你,会不会又成了第二关于雪的故事。许多年以后,你再给其它女孩子讲雪的时候,我是否就是故事中的那个女孩?唯一区别的是,可能那时我还活着。
  
   总之,我现在一切都很好,都很正常。你看,我能一口气写下这么多的字。
  
   这一生能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你,真是我三生修来的福份。我想我的前世一定是个痴心向佛的人,做了许多好事善事。尽管我知道,你心里对我的感觉很淡,不似我对你这般强烈。
  
   尽管我们都还年轻,但有些话还想对你再次重复。对生活要拿出些勇气,不要惧怕。就像围城,当你冲出城后,会发现一切仍然那么美好!会发现留在城里的那个你是多么的傻。人的一生很短暂,心有所属是很重要的一件事,千万不要让自己的心园一片荒芜,到老时,变成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是。
  
   另方面,我对你的爱,随着岁月的打磨,只会越来越光亮。当有一天,你累了,受伤了,或是痛苦时,你来找我,我这里对你来说,永远都是一个温馨的家。但现在你不要来,来了你也找不到我(信的地址是假的)。
  
   不要太怨恨猪猪。她是爱你的。只是你不知道。从我认识你的那天起,我就看出她在暗恋你。这次她搞的这个陷阱也是因爱成恨的结果。好在你躲过去了。我现在很安全,猪猪的人找不到我。这点请你放心。
  
   知道你很难,又想做孝子,又想要自由。二者实难两全。好好保重自己。晚上少熬夜。老Q。”
  
   看完信,我的心仿佛被什么摘走,但却没有东西可以填补。我感觉自己变得很轻,渐渐远离这个世界。这时,我发现院子里还有一棵开着花的树,虽然不知道名字,但却看见它开了满满一树繁花,那些花瓣在阳光下看上去很美,阳光在花丛里折射着奇异的光彩。
  
   我点燃一只香烟,深深吸了一口,接着又把信反反覆覆看了两遍。随后我把脸深深埋进手中,久久没有出声。我能想像出老Q那天早晨离去时的痛苦,因为现在我正好也因此而痛苦着。所以我知道那像雾一样漫延而来的痛苦的份量。
  
   窗外突然起风了,那些风伴着海的腥味穿越椰林、穿越阳台吹乱我的头发。院子里的那一树繁花,也在风中纷纷扬扬。我感觉那不是风,那是老Q的手指在轻轻抚摸着我。我甚至看见了她那流泪的眼睛,那双很大很漂亮的眼睛;我甚至看见了她那微微颤抖的嘴唇,那柔软的给我带来温暖初吻的嘴唇。这时我感到全身无力,想对自己说点什么,然而一句也说不出来。我拿着信,呆呆坐在阳台上,直到夕阳落进海里。
  
原创  林友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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