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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手阿才

李长瑜
2005-02-27 21:18   收藏:0 回复:0 点击:3097

   
  
   
  一、
  
   是四百年前的事了,六月十五日月亮正圆的日子。
   阿才独自一人在老梨树下自斟自饮。月亮不高,像是伸手就能摘到。阿才没有伸手,他知道自己摘不到。而坚持读书就能摘到吗?那只是爹的见识,阿才不信。在阿才的记忆里,爹打开始就很老,花白的胡子,那胡子一抖一抖地就说出几句话来:“整天练拳,整天听戏怎么能成?不读圣人的书是不成的。你也不看看你现在成了什么样子!”于是阿才就很想知道自己的样子。阿才站起来,先慢慢地审视了一番鬼影子一样黑乎乎的老梨树,然后对着月亮看自己。手、脚、胸、腹都看得清楚,就是看不见脸。“没脸哪成?”阿才想。就又一盅接一盅地饮。
   月亮像是又朦胧了几分,阿才觉得腹部有些沉,便走出十几步纵身跃上一个巨大的青石,对着月亮一泡长尿。这一刻阿才觉得特别舒服,也在刹那间忆起爹曾讲过自己订的一门亲,小姐是很俊的。只是尿完了,家伙却鼓胀得如钢似铁,不屈不挠。阿才骂一句,正想笑,忽地看到了青石的凹里浮着自己的脸……
  
  
  二、
   阿才弄不懂,为什么自己的面相越长越像鬼手师傅。
   那稍显长方的脸,那月白中透着青的肤色,微垂的嘴角……这倒也满像戏曲里的赵子龙、林冲等人的扮相。以阿才爹的见解,这样的人应是文武全才的。这也可能正是像阿才爹这样很正经的读书人,为何竟糊里糊涂请了鬼手给阿才做师傅的原因吧。当然,阿才爹只知道鬼手的拳厉害,在行里是很出名的,却不知鬼手为何出名。他毕竟是不谙江湖之道的。
   阿才也很喜欢鬼手的面相。从一见面,阿才就相信鬼手是个很有真功夫的人,日子长了,信任和感情就更深了。更重要的是,阿才自小嗜拳,加之天赋聪敏,不到一年时间,就把师傅所教的下三路功夫练得烂熟。阿才还清楚地记得,自己曾不止一次地要求师傅教些“上面”的功夫,而每每此时,师傅总是听不见一样,只是到了后来阿才方慢慢地听说,鬼手之所以出名就是因了那怪异的拳路,之所以人称鬼手,就是因那拳拳不离裆的招数。也听说了在鬼手的拳下已有十几个壮汉做不了男人了。
   在自己的拳下不也有十几个壮汉做不了男人了嘛!这是命!阿才相信命中注定自己的脸是该越来越像师傅的。阿才又回到了老梨树底下,只有在这里,头顶上是鬼影子一样的树冠,身侧是粗壮的树干,阿才才觉得心里踏实。
   山寨里一片喧哗,阿才知道是三鬼回来了。
   三鬼说着什么,阿才没听,而是把眼光绕过三鬼,看见后面几个匪儿挟着一个女人。那女人垂着头,阿才看不清眉目,但从衣裳上看,阿才就知道是个平常人家的闺女:“是肉票吗?三鬼,没花眼吧!”阿才笑了笑。
   “是三哥请来给二哥做馅儿的。”后面有个匪儿嚷道。其余的几个匪儿一阵哄笑。
   “馅儿?”阿才站起来,摇晃着走到女人跟前。阿才慢慢地背过手:“把头抬起来。”
   一个匪儿连忙用手一提女人的头发。阿才审视着,见女人的眉目还算清秀,只是一个劲地抖着,像是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阿才知道是吓的。阿才正想转身眼光却落在领口的玉颈上,阿才抬起手……这时阿才猛然想起了鬼手师傅.阿才记得鬼手曾让自己捏一个鸡蛋,自己早知道鸡蛋是捏不碎的,就请鬼手来捏。鬼手捏了,而后把手展开,自己看见蛋还是整的,就笑了。可当鬼手把蛋递过来时,自己不由愣了。那个鸡蛋的皮早已经龟裂成鱼鳞大小。鬼手说:“我曾摘了一个练过十年铁裆功的匪首。”
   阿才的手又背到了身后,摇晃着回到了梨树下的凳上。随后斟上一大碗酒;“来,三鬼!”
   三鬼一饮而尽;“怎么样?二哥还看得上眼吧!”三鬼一脸的笑。
   “明早,把她放了。”阿才说完拎起酒坛一边往嘴里倒着酒,一边歪歪斜斜地走了。
  
  
  三、
   阿才夜里做了许多梦,只是阿才醒来时细节都不记得了。只记得有好几个女人在阿才面前脱衣裳。阿才盘腿坐在炕上尽力地回忆着,想忆起女人的衣裳脱光了没有。脱光了衣裳的女人是什么样子?可阿才怎么也想不起来。
   此时娃子进来通报:“二爷,三爷看您来了。”
   “让他进来……慢,怎么说是看我?”
   “哦,二爷夜里醉得好厉害哟,是三爷他……”
   “怎么,我醉了吗?”阿才知道醉酒是很难受的,可自己却为何全然不知呢?“好,让他进来。”
   三鬼进来一抱拳,找了个空酒坛坐下,也不说话,只是堆着一脸的笑。
   “怎么,我醉了吗?”
   “没有,只是二哥喝得高兴。”三鬼一脸诚恳。
   “嗯,高兴。”阿才猛地一纵身站起来,在土炕上转了两圈,而后一阵哈哈哈大笑。阿才为何要笑,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知道上山一年多来,他的笑一天比一天多,他一天比一天想笑,大笑,狂笑!
   笑完了瞥一眼三鬼,三鬼知道那是阿才在等自己说话。
   “二哥的眼好高啊,连昨天那个女人也看不上……当然,这都怨小弟眼浅。”三鬼试探着,想明白是阿才确实看不上那女人,还是因为喝多了的缘故。
   阿才下意识地扫了一眼三鬼的裆,就又想起了鬼手师傅。
   “人还没放?如果实在不想放,你就留着自己用吧。”阿才把脸背了过去。
   三鬼听出了味儿,忙说:“岂敢!小弟这就去放人。”便退下去了。
   “胡麻子那会儿,三爷原本是很粗的人,自从二爷做了‘把子’,三爷就斯文多了。”娃子一脸甜甜的样子。
   “他也是念过几年书的,我只觉得他越发古怪 了。”阿才转过脸来轻松地笑了。
   “是二爷您脾气怪.头领们也就都跟着怪了起来。”娃子还是一脸甜甜的样子。
   “是吗?”看着那还充满稚气的脸,阿才内心升起一股无名的疼爱,“多大了?”
   “哼!都说过四次了。”娃子噘起了嘴,“十三岁了。”
   “十三岁,记住了。”阿才看着娃子的脸,“像是更小些,像个小丫头。”,
   “什么小丫头?不跟你说了。”娃子红着脸出去了。
   阿才便又躺下,蒙上被子,把自己埋在沉沉的黑暗里。先是想做梦,想把夜里的梦续上,可是他做不到,便又试着想弄清头晚自己是否真的醉了。对于醉,阿才似乎只有一个标准,那就是跟鬼手师傅一样。
   阿才记得那是自己就要出师的日子,月亮很圆也很高,鬼手师傅和自己在家中后花园里一边赏菊一边饮酒。一坛酒空了,鬼手说阿才的拳道已是炉火纯青,也可以做鬼手了,阿才就问师傅什么是鬼手,鬼手大笑了,像阿才如今常有的样子一样,说鬼手就是鬼手就是咱俩。阿才跟着也笑,一直笑着把一坛子酒喝完。阿才仗着酒劲,终于憋不住了,把从师两年来一直想问的话问了出来,师傅没有生气,而是说:“你不就是想知道我干嘛专打裤裆吗?里面那东西不好。我,就是你师傅,就是鬼手。是个孽种!孽种,懂吗?”阿才还记得师傅随着大口大口地吐起来,吐一阵又说:“从小我就好拳。可娘说了,练拳可以,只准练下三路,打人也可以,只准打裤裆。我娘早就说了,我是个孽种,是山匪们的孽种……哈哈……有一天我会把他们都摘了,让他们死!”随后鬼手又是吐,边吐边耍起他那下三路拳来,直打得杯盘狼藉……
   阿才确认自己没醉。自己不是孽种,即便是,也绝不会跟三鬼乱说的。
  
  
  四、
   阿才望一眼,坡上是满地的野菊花。
   “三鬼怎么不从这儿走?不是近嘛。”
   “三爷怕鬼。”娃子并不抬头,只顾采着金黄的花朵儿。
   “鬼还怕鬼!”阿才心里好笑,却并未出声,转回身问娃子:“你怕吗?”
   “不怕!”娃子边答边雀跃着向前去了。
   阿才背着手慢慢地跟着,一任山菊花的香气把自己浸透。可能是受师傅的影响吧,阿才顶喜欢菊花的香了。阿才记得师傅从不看戏,每当阿才憋不住偷着出去看戏,回来后总被师傅泡在活着的或是死了的菊香里。师傅有个很大的香囊,里面都是霜打的菊花儿。师傅总是说:“这东西可以让你明白事理。”事理明白没有,阿才说不准,可的确是喜欢上这气味了。
   “你别再过来了!”娃子冲阿才嚷着.
   “你要撒尿吗?”
   “再往这边走,夜里二爷会做恶梦的。”
   “你也做吗?”
   “我当然不做了!”娃子显出一脸的自豪。
   “我不怕恶梦。”阿才微笑着,依旧是背着手慢慢地走过来。
   娃子不说什么了,红着脸噘起嘴转身走向几步外的一个小土坟,慢慢地撒着那金黄的花朵儿。
   “是胡麻子的?”
   “是他女人的。”
   阿才的微笑没有了,心里升起一种很堵的感觉。阿才想或许这个女人是不该死的。“可是她自己要死。”这是当时三鬼说的。
   “这女人……是胡麻子抢来的。”
   “不是。是大狗抢来的。”
   “大狗是谁?”
   “比二爷早几年,也唤二爷。”娃子看看阿才,见阿才像是想听下去的样子,就接着说了。“大狗抢来是偷着给自己做老婆的,不料想叫胡麻子知道了,胡麻子说大狗坏了山里的规矩,要杀头。可三爷领着大小头领们来求情,胡麻子没法,就把大狗放了,后来大狗不
  在山上干了,女人也成了胡麻子的老婆。”
   “规矩?”阿才明白,在道上,女人和财宝一样,都是由“把子”发落的。“胡麻子以前没有老婆吗?”
   “不知道。”娃子边说边一个劲地撒着,那小小的土坟很快就被一片金黄遮住了。
   阿才很用力地望一眼远处:“那女人对你还好吧?”
   “二爷对我更好啊!”娃子见阿才脸上又有了微笑便接着说:“那女人长得很好看的,说话也好听,没准儿是个唱曲儿的。”
   “唱曲儿的?不会!”
   “怎么不会?”
   阿才并不答。胡麻子的女人,阿才毕竟也是见过一面的,虽说那女人的举动颇有些像戏里常有的烈女节妇的悲壮,但阿才却不相信那女人是唱曲儿的。没有缘由,也不需要缘由。
   娃子又向前走出十几丈远,指着一个很小的土包说:“这才是胡麻子的呢!”
   阿才跟了过去,见娃子不再向坟上撤花朵儿,而是一片一片丢叶子,便笑道:“怎么,男女有别吗?”
   娃子却突然抬起头看看阿才,脸上多少有些惶恐:“二爷不会生气吧?”
   “生气?哦……”阿才明白了娃子指什么,“怎么会。”阿才脑子里又闪现出胡麻子临死那恍惚的一眼。那一眼像是瞥向自己,更像是瞥向三鬼……那眼神里说了些什么呢?
   阿才径自转过身慢慢地往回走,这回是娃子跟在后面了。当快走出那一片金黄色的时候,阿才想:胡麻子埋在这里好,可以明白事理。
   阿才突然嚷道:“娃子,什么花最香?”
   “当然是菊花了!”娃子格格地笑了。
  
  
  五、
   娃子说得对,阿才夜里果真做起恶梦来。
   阿才梦见了老梨树越长越大,大得遮住了寨子上的天。而后就有了胡麻子狮吼一样振聋发聩的笑;就有了胡麻子女人亮得让人晕眩、甜得让人酥软的朗朗的笑……他们笑着在枝桠间雀跃追逐,像猴子又像山狸。阿才说:“别弄坏了我的梨子。”胡麻子双手护住裤档:“是你弄坏了我的梨子!”于是胡麻子女人杏眼一瞪,操一把大得可以裁天的剪刀扑上来:“还他一个好梨子!”阿才拔腿便跑,边跑边喊鬼手师傅……跑着跑着阿才想:“不会是在做梦吧?”便使劲掐了一下眼皮……
   阿才说得也对,他不怕恶梦。
   阿才睁开眼,伸手不见五指。阿才知道今天是没有月亮的夜晚,没有月亮的夜晚自己本不该有梦的,可今天却偏偏有了胡麻子闹鬼。“他娘的!二爷我连活的都不怕,还怕死的吗?”阿才心里骂着。阿才记得师傅说过,还是活的厉害。阿才也记得师傅在没有月亮的夜里总是出去打“鬼”的。师傅打鬼当然是阿才偶然发现的。“鬼”实际上是县城几个出了名的嫖客,而师傅打鬼也一反常规不打裤档打脸蛋,直打得嫖客脸鼻皆青。这样一来,一是不被人怀疑,二是不伤嫖客的身体。等脸不青了,嫖客忍不住仍去窑子里逛,师傅也就仍有鬼打。师傅说鬼的脸应是青的。
   可梦里的鬼却是打阿才的。阿才为此觉着很窝囊便念叨着:“胡麻子,看你再敢来,也打你个乌眼儿青!”巧得很说话间胡麻子竟真真切切地来了。阿才看见自己的上方飘浮着胡麻子临死时那一双恍惚的眼睛。阿才觉着头皮有些发紧,忙伸手摸枕边的火镰……阿才点着了灯。阿才不得不忆起一场雪,厚厚的雪里,胡麻子双手捂着裆痛苦地抽搐着。还声嘶力竭地喊着三鬼。三鬼跃上前来,手里挥着剑……但没有砍向阿才,而是让胡麻子染红了那场大雪。接着便有一个女人哭喊着扑上来,本该放过她,可瞬间事情就了结了……“她自己要死。”三鬼一脸无可奈何的样子。
   阿才把目光停在那跳动的灯苗上,脑子里乱乱的什么都有。有胡麻子女人在雪地里片刻的哭喊与瞬间的壮烈,更有她在老梨树上山狸一样跃动的韵律;有胡麻子袒胸赤臂抡圆双刀把自己罩在一片寒光里,更有自己使出捏鸡蛋的本领摘了他的家伙;还有爹的花白胡子一抖,便说出些圣人说过的话……还有鬼手师傅……还有三鬼……可自己为何深更半夜点着灯呢?阿才想,如果说天下还有谁不怕黑的话,除了师傅就应该是自己了,于是阿才便又把灯吹了。
   可是想续的梦续不上,不想续的梦偏又续上了。阿才又听见了胡麻子和他女人的笑,又看到他们像猴子又像山狸—样地跳跃着。阿才知道是在做梦便没有再掐眼皮,一任那一对男女在老梨树上跳到鸡叫三遍。
   天朦朦亮阿才就起来了,像以往一样,阿才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绕到屋后去撒尿。屋子盖得不正,是面向西南的,这样正好方便了阿才每天早晨可以对着太阳放肆。阿才眯着眼好好地享受了一会,而后他没有急着系上裤带,而是很从容地仔仔细细把家伙审视了一遍。“瞎说,胡麻子真他娘的瞎说。这东西哪像梨子?”阿才自语着。
   虽说阿才夜里没消停,可这个早晨他觉着特别有精神。他先耍了一路拳,而后攀上了老梨树,学着梦里胡麻子女人的样子跳跃着。直到满头大汗,阿才还觉得有许多力气没处使,便坐在梨树杈子上自在地唱起了戏里的荤词儿,“夜月一天秋露,冷风万里江湖, 好花须有美人扶,情意不堪会处。仙子初离月浦.嫦娥忽下云衢,小词仓卒对君书,付与你个知心人物……”
   阿才顿然想到了什么,向着土屋大喊:“娃子,去告诉三鬼,让他套个麂子月圆了来下酒。”
  
  
  六、
   七月十五月亮不圆也得圆,山上的匪儿们除了岔道上、寨口上的哨儿,几乎个个都在喝酒。当然不是三鬼套了个多大的麂子,而是阿才亲自出马远击百里弄了个“肥票儿”。
   这票儿是山北蓝白镇上首富毕大户的千金,三日前在去娘娘庙上香的道上被阿才请上了山。阿才说烧香就给我烧吧,虽不能许你找个风流郎君,却能使你免祸。阿才当即取出早备好的帖儿叫手下送到毕府上,要毕大户五日内把一万斤粮食五十坛好酒送到指定地点,否则,就等着收尸或是给百十号人做丈人吧!毕大户只此一女,视若掌上明珠,怎敢不办?就在这个月亮该圆的日子把粮食、美酒外加十几扇猪肉送到了口子上。阿才自然是笑了,大笑,狂笑。笑完了就传话说,没事儿的匪儿们都得喝酒,不喝不成。匪儿们平日想喝还不一定能靠上边,今天能不醉吗?天没全黑下来山上吆五喝六的猜拳声、叫骂声就把什么都淹没了。
   “二哥,还是你眼深,你弄得这个……该叫嫂子了吧!真她娘的好看,跟仙女一样。”三鬼丢开一个喝空了的坛子,咂吧咂吧嘴,又揭开一坛子先给阿才满上。
   “你见过仙女吗?”阿才眼已经喝红了,直勾勾地瞪着三鬼。
   “没有。可这小娘们的脸蛋比我吃的那几个馅儿的屁股还好看。真他娘好看。”三鬼又咂吧咂吧嘴,脸上一片迷离的神色。
   “怎么,你是说人的脸不该比屁股好看吗?”
   “二哥你的脸当然比屁股好看,可女人的屁股就比脸好看。”三鬼嘿嘿地笑了。“二哥也吃了三天了,还没吃出味儿吗?是不敢掌灯吧……”
   阿才努努嘴想说什么,可还是咽下去了。
   三鬼仍是一脸的迷离:“再她娘的英雄,在美人面前也都熊了。”三鬼抬头望了望满树的梨子,又咂吧咂吧嘴:“好肥的梨子哟!”
   “脖子,我只喜欢脖子。”阿才又想起了三鬼请上来的那个馅儿的玉颈,雪白雪白的。阿才本也想瞧瞧毕千金的脖子是否更白,可那小娘们的领子太紧太高,只能看到下巴。
   “哈哈……哈,这样不行,别把馅儿给掐死。哈哈哈,我知道了,二哥真行,别人杀人杀脖子,二哥杀屁股,别人喜欢女人屁股,二哥却喜欢脖子……哈哈哈”三鬼上气不接下气地笑个没完没了。
   阿才猜不出女人的屁股有多好看,却正好把目光落在了月亮上。阿才想女人的屁股可能和月亮差不多吧,就一个劲地看。看着看着却又看见了爹那花白的胡子,也忆起了自己订的一门亲,爹说小姐是很俊的!
   三鬼的嘴里又咕哝了一句就憷溜到石桌底下去了。说的是什么,阿才没听清,只听明白了两个宇:“打种。”在山上这一年多,阿才早巳不陌生这个词儿了,可最初结识这个词儿却是在师傅那里。记得还是师傅那唯一的一次醉酒,阿才说自己订了一门亲,据爹说小姐是个俊人儿,问师傅是否也该娶个师母了。可师傅却说:“我娘说了,孽种打的种还算啥种?要打就打到男人身上去,打到那些山匪上去。”师傅到如今是否已打过种,阿才不知道,阿才只知道看上去师傅是很听他娘的话的。
   阿才挺了挺站起身,摇晃着审视起那鬼影子一样黑绰绰的老梨树来。随后阿才想起了前次的经验,便努力地爬上了那块巨大的青石,在凹里尿上了尿。可这次阿才没有看清自己的脸,一点也没看清。阿才沮丧地从青石上撞下来,蹒跚着走回梨树下,却又被三鬼横着的脚绊了一下。阿才大怒了,大吼着喊过几个也喝得一塌糊涂的匪儿,把三鬼连拖带抬地弄走了。这当儿在视线内,阿才就见那几个人很果断地栽倒过好几次,于是阿才便又笑了起来。笑着笑着阿才觉得这笑声好像不是自己的,想了好半天,阿才终于记起来是梦里胡麻子的笑声,也就又想起胡麻子女人的脖子也是很白的。阿才抬头望了望树上的梨子,又解开裤带瞧了瞧自己的家伙:“胡麻子真他娘的胡扯,这东西哪像梨子?”便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拎着酒坛子向自己的土屋走去。
   这是阿才三日来第一次走向自己的上屋……
  
  
  七、
   阿才看见沉沉的雾罩着自己,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而树上的梨子却轻飘飘地浮在空中。阿才伸出手奋力地举上去,却够不着。这时鬼手师傅于茫茫黑暗之中跃上老梨树,不停地施展出绝技。梨子被打得满天飞扬,亮成了星斗,而树上的梨子却是越打越多,直把师傅累得大汗直流,气喘吁吁。
   阿才扯了扯惺忪的眼皮,见娃子正惊讶地站在自己头前不足一尺的地方,俯着身子看自己。
   “二爷怎么……一定是昨个夜里……”娃子明白了,想必是阿才昨夜里喝醉了在土屋的门外靠了一夜,这才在自己开门时咕咚一下倒进来。“二爷不是说自己从没醉过吗?”娃子笑了。
   阿才爬起身望了望不远处的老梨树,又转过身望了望娃子,心想怎么会在这儿,自己本是不该来这儿的。阿才侧一下头向里屋张望了几眼,除了看见几个空酒坛什么也没看到,便问娃子:“那女人……起来了吗?”
   娃子便走进里屋望了望,出来对阿才说:“像是一夜没睡。”
   阿才咳嗽了两声而后走了进去。阿才见那毕姓小姐团缩在炕角上,两眼惊恐而警惕地望着自己,眼泡像是有些红肿。这是阿才自四天前把她送进这所土屋后又见到她的第一面。阿才又下意识地打量了一下小姐的脖子,遗憾的是,领口仍然是高高的紧紧的,只能看到下巴。正如三鬼所言,小姐的五官是极迷人的,凭阿才的见识,也只见过一个与眼前的这个女人不相上下的女人。阿才正是因为那个女人的缘故,才最终被迫做起山匪来的。阿才记得那个唱曲儿的女人是唤做
   玉娘,而且领口也是紧紧的高高的看不到脖子。
   “你叫什么名字?”阿才习惯性地踱了几圈后问那小姐。其实阿才在绑票儿之前就弄清楚了小姐的芳名了,不过也可能又忘记了。
   “你们今天该放我了!”毕小姐并不回答阿才的话,而是用一种颤抖的明显带着愤怒的声音说了这样一句。
   阿才乜斜了一眼她,想说点什么,却被屋外的一阵嘈杂声打断了思路。接下来阿才听到了砍树的声音,像是很近。
   “你得守信用。”女人不眨眼地盯着阿才。
  阿才想,这女人倒颇有些胆量,便淡淡地笑了,接着用一种调侃的口气说:“你不觉得你留下来做个压寨夫人很合适吗?”
   “你不放我,我就死!”
   “我连自己死都不怕。”
   片刻的四目相对,而后那女人突然跃起向侧面的墙撞过去,阿才只轻舒猿臂就拎住了她背后的衣裳,一提一按她就极“安分”地坐在炕沿上了。这时阿才发现可能是方才那一提用力过大,她的领口开了,露出了美得无法形容但足以令阿才的灵魂颤抖的脖子……阿才断定那很响的伐木声就来自很近的地方。“把她送到口子上交给家人。”阿才吩咐完娃子就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土屋。而那毕姓小姐却满脸疑惑地愣怔了好一会儿。
   阿才看见七八个匪儿正围拢着砍那棵自己一向很喜欢的老梨树。阿才大喝一声,匪儿们这才看见阿才。见阿才动了怒,忙解释说这几天夜里有许多弟兄都看见老梨树上有两个怪物跃动,竟像是胡麻子和他女人,想必一定是闹鬼,于是三爷便吩咐把树砍了。
   “是你们做鬼梦吧!”阿才板着铁青的脸。
   匪儿们一见阿才的样子,便都灰溜溜地退走了。阿才围着老梨树绕了两圈,见树是从一圈绕着砍的,还只有一根粗的芯撑着,便知这树活不久了。阿才仰起头望了望满树的梨子。长叹了一口气。心想这么粗的梨树起码也长了百年了吧。
  八、
   “月亮再圆以前,我一定给二哥请个压寨夫人来。”这是当天三鬼拍着胸脯喊出来的。
   阿才明白自己当“把子”快两年了,还没弄个押寨夫人,这在三鬼看来就是他三鬼的窝囊。当然阿才也明白,三鬼之所以很上心地办这件没人吩咐的事儿的另一个原因,是只有这样,三鬼及其他头领才能很合“礼”地请个长馅儿的或者说是夫人。而这个“礼”也正是道儿上几百年约定俗成的规矩。八月十五,又是一个月圆日。而且这个月圆日不仅仅是一个山寨子上的月圆日,或者说是天地自然中的月圆日。阿才知道三鬼又下山了,为了能在今天这最后的时限内了却近一月前的诺言。
   阿才系挂着什么又担心着什么。
   “三爷近来竟瘦多了。”娃子说。
   阿才望一眼娃子,什么也没说。看看天就要晚了,阿才像以往的月圆夜一样又来到老梨树下的石桌前。树上的梨子已经没有了,叶子也发蔫了。阿才想起那天三鬼很不高兴地问自己为何把毕姓小姐给放了,自己当然有理由告诉他不能坏了“票儿”的规矩,否则以后再肥的票儿也换不来一个子儿,那时还不得让弟兄们喝西北风?三鬼当时像是很受感动。阿才猜不出三鬼今天下山的运气,更猜不出自己是否还可以用什么办法让三鬼再次“感动”。
   娃子抱过一坛酒,摆上了碗,抬头望了望天,知道还不到斟酒的时候,他知道阿才是从不在白天喝酒的。“其实,胡麻子也从不在白天喝酒,也总是在月圆了才喝。”
   阿才仍没有说什么,只是冲娃子淡淡地笑了笑。
   “胡麻子女人更能喝。胡麻子喝一坛就爬不上炕了,他女人没事的。”娃子见阿才笑,自己也笑。
   “喜欢山上吗?”阿才像是对胡麻子的事儿已不那么感兴趣。
   娃子嗫嚅了好一会儿才说:“二爷喜欢,我就喜欢。”
   “不,二爷不喜欢!”
   “那……二爷干嘛上山?”
   “你看过戏吗?”是啊!阿才之所以最终成了山匪不能说与戏无关。在阿才的记忆里,那些响马、山匪个个都是受人敬爱的行侠仗义的英雄人物。不要说武松、林冲,连穆桂英不也是山匪吗?当然,自己被迫做起山匪来的真正原因还是那个唱曲儿的女人。
   “很小的时候,现在忘了。”娃子望着阿才。
   阿才记得那是前年菊花该谢的时候,而城北的庙会却还热闹。这天让阿才看一眼就再也忘不了的是一个唱曲儿的姑娘。那姑娘唱的是花木兰的段子,可阿才却想起爹曾讲过的“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句子来……恰在这时知府的公子来了。公子是城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花花太岁,阿才一向很敌视他。阿才知道鬼手师傅也是打过他几次“鬼”的。无奈这天公子竟在光天化日之下侮辱起那姑娘来。不一会儿人们就都躲走了,除了公子和他的家丁,就只有那女人跟一个老头儿外加阿才了。事就出在阿才不但没有躲还在冲动的时候出了手……可想而知公于再也不能拈花惹草了,而阿才也只能背井离乡躲避官府的追捕……
   阿才还记得那姑娘和老头儿向他拜了三拜,并且那姑娘是唤做玉娘的……
   “二爷肯定是想看戏了,也很想家!”娃子眨巴眨巴眼低下了头,“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阿才一怔:“谁教你的?”
   娃子眼圈红了:“是胡麻子的女人。”
  
  
  九、
   三鬼没空手回来。
   三鬼回来的时候,月已亮得有点灼人心了。远远地阿才就望见了一个火把,望见了火把亮处几个皂衣裹挟着的红衫儿。阿才没有等他们到跟前,就吩咐娃子把那“红衫儿”弄到土屋里去了。
   见面时三鬼满脸的喜气,抑制不住的兴奋:“二哥的福分,这个唱曲儿的比那姓毕的娘们儿还他娘耐看。”
   阿才猛地一惊:“唱曲儿的?”
   “还有个糟老头,没办法,是他自己要死。”三鬼坐下来,端起了那已斟满的酒。
   阿才觉着一股凉气从脚冷到手,心把前胸后背都敲得咚咚咚的响。
   三鬼一碗干完又斟上一碗:“这二三十天可把我累坏了,真他娘操心,总算还愿了! ”
   阿才忆起当年自己救了那个唱曲儿的玉娘姑娘后没敢回家,却匆匆到城南和师傅道了别。而师傅只是摆摆手示意让他走,多一句话也不说。任凭阿才再说什么,鬼手师傅只是阴沉着脸不做声。阿才无奈,只是觉得比自己大不了十岁的师傅像是突然的苍老了,苍老得很厉害……
   “喝呀!”三鬼又斟满一碗。
   “那女的……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二哥夜里自己问吧!哈哈哈……”
   “不知道的好,不知道的好喔!”阿才叹一口气,端起酒,“来,三鬼。”
   阿才觉着自己的心里乱乱的什么都有,又像是空空的什么也没有。有的只是胡麻子和他女人、鬼手师傅、爹、唱曲儿的玉娘姑娘以及毕姓小姐这些人影儿在晃动,在闪现;没有的是阿才觉着应该有的那些东西。到底说该有些什么,阿才也不知道。阿才不知道该对三鬼说什么或表示什么,更不知道对屋里那个唱曲儿的女人怎么办。
   这时娃子却飞也似地跑出来,一副哭腔:“不好了二爷,那女的咬舌头了!”
   阿才和三鬼同时惊得站了起来。
   “嘴里不是塞着布吗?”三鬼瞪大了眼。
   “我取出来了。”娃子吓得哭了。
   “你!”三鬼唰的一声把剑抽出一半。
   娃子赶忙躲到了阿才身后,呜呜地哭着。阿才一声不响地坐下了,片刻,才对三鬼说:“你先回去吧!”
   三鬼叹一口气转身走了,极疲倦的样子。
   阿才拉过娃子,拭去他脸上的泪:“你也回屋吧!”
   阿才此时像是明白了师傅临别时的沉默。他抬头望了望鬼影子一样黑绰绰的老梨树再看看月亮,不知哪来的灵悟,他断定孤独的爹已经不在人世了。他笑了,虽没有一点点声音却也自然。他就这样自然地无声地笑着把一碗碗酒慢慢地洒在地上……酒洒完了,他又慢慢地走向那块大青石,慢慢地攀上去,解开裤带。阿才一面把尿撒在青石的凹里,一面却望着圆圆的月亮忆起多年前这样的月亮下面的爹来,爹那花白的胡子一抖一抖说出了几句话:“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阿才没有在凹里照自己的脸,阿才知道自己的脸再也不会像师傅的了。
  
  
  
原创  林友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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