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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  人

李长瑜
2005-02-27 21:05   收藏:1 回复:2 点击:3739

   
    
  
   有位俄罗斯诗人,因诗罹难,遭到了当局的审判。法官轻蔑地嘲讽:“是谁给了你诗人的名义?”诗人平静作答:“请问法官大人,又是谁,给了我们人的名义!”
   我猜想,饱受迫害的诗人彼时彼刻的掷地之声,或许并不会像我们今天想象的那样响亮。可即使仅仅是游丝一般的微弱声息,对于我、对于以生命放歌的人们、以至所有热爱自由的生灵,也必然都是千钧雷霆、洪钟巨响!
   ——它极大地鼓舞了我。它使我顿然懂得:“诗人”原本是不需要授予和命名的!为此我澎湃着热血奔入旷野,对天、对地、更对自己一千遍一万遍地呼喊:我要唱出生命的歌诗!
   ——它也极大地震慑了我。慢慢的,我不敢再把那些分行的章句叫做诗了。抚慰着生命的枝节,跋涉于或寂静或喧嚣的生活,手捧火热的跳动的心,期待着它能流淌出些什么……哪怕永远涌不出清泉,能流出一滴泪也好啊!
   就是在这个时候,就是在我最热爱、最难以割舍的时候,我却告别了诗歌。
  
   告别诗歌,或许是因为我越来越懵懂于到底什么才是诗歌了。言志也罢,抒情也罢,视线里竟如此纷繁却又如此陌生。原以为茂盛的总该是自然的火热的激昂的精灵,可看到的却每每是板起面孔登堂入室的祭司……踏着诘屈傲牙的散板,穿行于谶纬的迷藏里,不知道是我远离了诗歌,还是诗歌远离了我。
   告别诗歌,或许是因为我越来越找不到属于内心的歌诗了。纵然终日淹没于印满铅字的纸片,仰望着当代诗歌斑斓耀眼而又芜杂林立的旌旗,于读,于写,我的感觉几乎都已是身外之物、心外之物!我常常期待着,希望能听到婴儿的啼哭、母亲的叹息、游子的足音……甚至是梦中人的呓语!我不得不想起,那些最优秀的诗人,沐着生活的砥砺,也常常是“欲说还休”。而我,背负浮生的躁灼,又怎敢做一个“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歌者!
   亦或许,是缘于对诗歌的畏惧。孔子曰:畏天地!畏大人!而以诗人的名义跋涉生命的人子,如果还没有体味到对诗歌应有的敬畏,就象是拔节吐绿的青春还没有感受到阳光雨露的温暖一样。即便是还能延续,即便是还有生长,而最终的结果,也往往是与自己用汗水甚至是用血泪扶植的初衷,失之交臂!
   告别诗歌之于我,可以不写,可以不读,但却无法不想。正是因为对诗歌“剪不断、理还乱”的思念,让我依然自信:我拥有诗人的名义!
  
   与诗歌的初识已无从忆起。我想大体也和现在的孩子们一样,是从类似“鹅、鹅、鹅”的短章和“锄禾日当午”之类的绝句开始的吧。但要追究起与诗歌的相恋来,我敢断定,做红娘的一定是青春期里邂逅的那些爱情章句!
   第一个走入我生命里程的诗人是普希金。紧接着就有了歌德、裴多菲等等。只是那时候真正打动我的,几乎全是他们面对爱情时那些火热、率真、勇敢的咏叹。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搞不懂,为什么在他们爱情诗集的前言里,评介者一定要给他们戴上“伟大的人民诗人”的桂冠。于现在看来,一是当时寡闻于他们在爱情诗篇之外,更多的是携起大众的手臂反对专制与强权、张扬自由与人性的呐喊。二是在倾心于诗人独立的情感性格的同时,却盲视了那些诗歌最为动人的地方恰恰是人类所共有的最原始、最基本的牵引与爱力!
   关于这一点,不能不提及我国文学光辉的起点——《诗三百》。要说大气,首当属《风》。而其中最精彩的篇章,又往往是农人、樵夫自然而朴拙的歌号。不正是它所表现出来的这种“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的现实主义态度,和即使面对最严酷的生活也能从容地赋、比、兴的浪漫精神,哺育了一代又一代的诗人们吗?
   与《风》有异曲同工之妙的,是历代劳动人民交口相传的那些虽平凡却动人的歌谣。它的淳厚与真挚,是一切文人诗歌所无法超越、甚至是无法比拟的!
   有一段这样的爱情谣曲:上山看见藤缠树,下山见树把藤连;树死藤生缠到死,藤死树生死也缠……我记不得这是哪朝那代樵夫的号子了。但我从第一次读到它起,就再也无法忘怀。并且自此以后,我还以它作为了衡量一切爱情诗歌优劣真伪的标准。我当然知道这是不可比的,也知道以诗作为诗的标准甚至是荒谬的。可我一直固执于此,并且至今不改!……忽略眼前的一切文字,在我的目光里崇高而伟大着的是至死不渝的真爱,是普通人世代相袭、透明得一尘不染的清醇魂灵!
  
   尽管自己对灵魂有过多的偏爱,可深思起来,灵魂又的确和我们所熟识的诗歌是两回事。或许时下仍在流行“人品即文品”、“文如其人”之类的说法,善良的人们也乐观其是。其实我们却有必要,努力地把诗和诗人分开。
   数年前我在朋友处读到一首旧体诗:
   卧听钟声报夜深,
   海天残梦杳难寻。
   桅楼欹侧风正恶,
   灯塔微茫月半阴。
   良友渐随千劫逝,
   神州又见百年沉。
   凄然不做零丁叹,
   检点平生未尽心。
   初读这首诗,给人的感觉自然是,作者对国家、民族命运的深切忧虑和对世事沧桑的不尽感慨,甚至还有作者无力挽狂澜于即倒的无限自责。然而,谁又能料到,这首诗竟是汪精卫1938年12月发表了卖国声明后,在去日本的舟中,于南太平洋遇风浪时所做。
   无独有偶,南朝潘岳的《闲居赋》的确不失为一首好诗。可其中所抒发的那些高尚志愿,与他本人谄事权贵贾谧、甚至望贾谧的车尘而在路旁下拜的“壮举”又如何相提并论?难怪元好问对此颇有感触:“心画心声总失真,文章宁复见其人;高情千古闲居赋,争信安仁拜路尘!”
   人生是一个舞台,生命历程中,或许每个人都要出演许多个不同的角色。我们本没有必要怀疑古今中外的汪精卫和潘岳们作为诗人那一刻的真诚,但却有理由相信,作为政客的他们早已透支了太多诗人这个角色背后的灵魂!于此,我想到我们所谈论的不必是角色的诗人。因为角色于人生有长有短、也有轻有重,可以百年如一,也可以昙花一现。更不能是职业的诗人。作为谋生手段的职业,已失去了太多的自由,纵然展开鸿鹄的翅膀,也已载不动诗人被缚的心灵!
   那么我所想、所恋、所说的诗人究竟是什么呢?我也常常这样问自己,只是至今还没有寻到一个更容易表述的答案。或许他们本就与诗人这个称呼无关,只是一些闪亮的时空碎片,是具体的诗人或非诗人们走完生的驿站、滤去灵与肉的最后沉渣、所剩的那一点点精神的丹丸……不,千万不要把它们和佛骨舍利相比,诗人的伟大正在于他必须正视自己的渺小与无奈!
  
   记得最早试着写诗,还是在高中时的某一节课上。那时候我正在读普希金,似乎青春的热血一下就被那火一样的诗句点燃了,便禁不住一种冲动,在作业本的背面摹写下一串串幼稚的句子……秉性暴躁而细致的老师还是发现了我和我的“作品”。出乎意料的是,我并没有见到他通常惯有的狮吼一般的训斥。他仅仅是淡淡地说:“写得倒满像的。不过我有必要告诉你,文学并不是聪明人的事业,它所需要的是艰辛、执著、或许还有贫寒和孤独。”
   如今这一切我不敢说都体验到了,但个中滋味,也偶有邂逅。只是对于孤独,目前还仅限于仰望的机缘。
   千山鸟飞绝,
   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
   独钓寒江雪。
   这是很早就读过的绝句。只是那时圄于蹩脚的讲析,我所能领略的除了一幅冬日的风景画之外,并无更多的东西。到了后来,新增的年轮上渐渐的多了些孤独的印记,终于再一次随手翻到这首诗时,竟是那样深切地感觉到了共鸣的波澜。这不正是一首寂寞与孤独的诗么!然而,诗中的寂寞与孤独确乎又决然是两回事。寂寞者是“千山”和“万径”;孤独者却是以心的炽热与生的茂盛,来权衡彼时彼刻整个时空的荒芜与冷寂的那位老人!天、地、山川都是冷的,只有一颗心是热的,这热的心又是那样的豁达与平静……而这平静之中,我却分明听到了哪怕是绝灭之域,亦有天籁、地籁与人籁统一于一位老人心跳的声音……
   谁能说诗人的心跳是寂寞的呢?
   似乎诗人与聪明也的确是相背的,从域外的何玛到我们所熟悉的屈原、杜甫、李白……以至那位民间歌者瞎子阿炳等等!或许我不该只从字面的原意上理解聪明。无奈的是,我之所以这样的理解,是为了在找到那些失去了聪明的诗人的伟大之外,并不排斥其他诗人对聪明的拥有;否则,以我的所知、按照世俗的理解、辞典的标准,在古今中外文明铸造的史册上,竟觅不到一个聪明的诗人!
   或许有人要说,古今中外的汪精卫和潘岳们总该是聪明的吧?!可也有这样一种说法,衡量聪明人与否的标准只有一个,那就是面对生死是规避还是追逐。
  
   “未知生,焉知死?”
   于现实、于精神,生死都该是世间的头等大事;也是一切思想者都不容规避的参悟和关照的不朽主体。然而,诗人们却似乎习惯了以生命之轻去印证诗歌之重。在短暂的时间里,海子走了,洛一禾走了,戈麦走了,方向走了,还有那位唱出了一代人“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的顾城也走了,……许许多多知名与不知名的诗人们去远游了!而诗人的远方又在何处呢?
   历史也如斯,现实也如斯。总能看到矗立于尘世的志士,迷惘于视野的苍茫,仍执著于心中的道路……只要坚持走下去,最终当然不可谓不远,只是往往去了相反的方向——那个与内心相反的方向!
   彼岸于我们是否真的可期?!
   面对我所敬重的诗人们的毅然决然,审视自己灵魂深处的无奈与沉寂,我常常想,我们是否真的已经丧失了大喜大悲的能力。
  
   故知新朋,都会断定我是极其乐观的人。可一旦远离生活的琐碎与具体,坠入思想的渊底,我反反复复虚构着的,却恰恰多是一段潦草的人生……在更多的人们为新世纪的钟声而欢呼雀跃的时候,又是谁,成为当代先知亢奋的预言笼罩下的杞人?当诗歌和思想不得不和机器运算进行赛跑的时候,当情感和性灵的生命面对将要被复制的诳言威胁的时候,当智者们畅谈生命无限延续的可能终于淡漠了生老病死所带来的喜怒哀乐的时候……我无法想象,在人们对生的永恒的欢呼里,在物的世纪里(我无法使自己不这样称呼),最先死去的,是诗歌还是诗人!
   ——我可以放弃诗人的名义,甚至可以斗胆代表我所膜拜的那些崇高灵魂放弃诗人的名义。可我,可我们,也真的能够远离诗的精神么?!
   此时此刻,我想起了刘祖慈先生的几句诗:十字路,是横躺的十字架/我怕要永远背在心上……
  
原创  林友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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