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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生

丑鬼阿呆
2004-12-24 21:40   收藏:0 回复:1 点击:1165

    从我做直销后,很长一段时间没写过东西了,有时候也想静下心来,认认真真地写上一篇散文或是两首诗,但是一直没有这个心情。我写东西靠的是灵感,灵感一来写得自然顺畅,否则,就是在桌子前坐上一天也不会有什么收获。做直销为的是能挣到更多的钱,写东西纯粹是自己的一种享受,结果享受让我丢在脑后,挣钱的事,头绪纷繁,暂时还没有什么着落。有时候一天下来,疲倦地回家,看着家徒四壁,只能无奈地摇摇头,很想重温一下自己久违了的那种感觉,但还是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只好作罢。
   今天偶尔看到悼念张国荣的一些资料,突然想起出殡的事来,仿佛来了灵感一般,不知不觉就写了上百字,精神很是为之一振,于是顺着思路信笔涂鸦了起来。还是在前天,闲暇无事的时候把自己这三十多年的经历细细想了一番,才知道在自己短短的三十六年里已经为自己的亲人送过两次殡了。一是在一九八四年,那是祖父的大殡,由于我的祖父及伯父在村子里人缘颇好,再加上王家也算得人丁兴旺,一时间前街后街摆满了路祭,害得我们这些儿孙辈的不断跪下给人磕头。那时父亲带着我们从江西刚调回唐山不久,对北方的风土人情全然不知,更谈不上什么出殡的事了,只是懵懵懂懂地跟着我的伯父伯母、哥哥嫂子们一路磕去,后面跟了我的几个侄儿们,那时他们都还小,但是又比我这个叔叔小不了多少。我的这几个侄子中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春生,他是大哥的儿子,因为行二,所以大家都叫他“二头”。我对他印象深不是因为他长得漂亮或是乖巧,而是因为那时他还小,天天跟在他的哥哥身后,“大叔”、“大叔”地叫着我,好象对我很依赖似的。
   第二次送殡送的是我的伯母。那天我们风尘仆仆地赶回老家,老院的上空早就弥漫了一层厚重而又绝望的阴霾,大姐和我的几个哥哥们哭声震天。我给大妈磕了头,因为我是侄子,便浑身银装素裹起来,不留神又看见了春生。十多年没见,他长大了,不再是以前的小二头,而成了一个颇为潇洒的农家小伙子!春生看见我,叫了声“大叔”,这时我猛然想起小时候第一次当“大叔”的情景。在江西的时候我并不知道在遥远的家中还有几个可爱的侄子,以至当爷爷指着我,让他们叫我“大叔”的时候,我还羞愧得不行。我和春生随便聊了几句,因为人多,不一会儿便各干各的事情去了。在伯母的这几个孙子中,哭得最伤心的就是春生和他的哥哥冬生了。
   春生是大哥的二儿子。我一共有五个侄子,其中大伯父四个孙子,二伯父一个孙子。春生是众多侄子中最让我喜欢的一个,他很洒脱、很实在,和他的哥哥冬生一样,我们虽是叔侄之名,却有着兄弟之谊。通过我的观察,不仅仅是我喜欢春生,在他的诸多长辈中,包括我早已仙逝的祖父,也都很喜欢他,因为他懂事、嘴又甜。祖父在世的时候,父亲一个星期带我们回老家一次,每次我回老家,春生总要跟在他的哥哥后头来到祖父的住处,“大叔”、“大叔”地叫我。后来祖父故去,我们回家不再这么频繁了,只是寒暑假的时候回去住上一阵子,也总能碰到“大叔”、“大叔”叫我的小二头。那时姐姐也很喜欢他们,夏天的时候,春生和他的哥哥一头的汗、一身的泥找他们的大叔来了,姐姐总要接上一盆水,把他们兄弟从头到脚洗刷干净。后来,我们陆续参加工作,便不再有机会回家了。几年没见,春生长大了,他的个头早就超出了他的小“大叔”了!
   送完我的伯母,我回到自己的家中,一晃几年过去了,一直没能再见到春生和他的哥哥,直到两三个月前,一天晚上我带着儿子从母亲那儿出来,正巧父亲也坐着汽车回家来了,“大叔!”我听见有人叫我,一抬眼,却是春生!我很兴奋,和他说了几句话,我的儿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不时把春生打量一番。我便把他拉过来,指着春生对他说道:“骢骢,这叫哥哥!”骢骢怯生生地叫了声“哥哥”,但还是很不理解,因为在他眼中,这么大岁数的人应该叫“叔叔”才对,怎么会是“哥哥”呢?春生却无所谓地笑着答应了,拍了拍我的儿子,又说了几句话,匆匆地开车走了,此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他。后来我向母亲询问春生的情况,这才知道他早已结婚,并且有了一个儿子。我们都很高兴,尤其是我,三十多的人,早早当上了爷爷,岂不怪哉!
   时间过得真快,两三个月的时间过去了,因为工作忙,还因为家务事的烦杂,我渐渐地把春生淡忘了。前一阵子伯父到家里来,吃饭的时候说起了他的几个儿子、几个孙子,对春生赞不绝口。说他只要是回家,一定要看看爷爷,哪怕半夜,也要跑到爷爷那儿,和他的爷爷说上几句话,才能安心地回家睡觉。我们都很羡慕伯父有这么一个好孙子,伯父说的时候也是得意非凡——一晃又过去了很长时间,昨天中午我去母亲那儿,母亲却告诉我,春生死了。
   当时我很不以为然,母亲又郑重地讲了第二遍,春生死了!
  我一下子惊呆了,我没料到我的侄子也能半路夭折。过了一会儿,父亲回来了,告诉我,春生死了,并且再三地长吁短叹。“这孩子人性忒好啊!”父亲象是对我说又象是自言自语道:“从来没见他和人生过气、打过架,不笑不说话、一说话就笑,嘴又甜、又会来事儿,真是可惜!”
   “现在春生在哪儿?”
   “还在承德,你大姐夫已经去了……”
   “我大爷和大哥他们知道吗?”
   “现在还不敢跟他们说呢,等尸体拉回来再告诉他们!”
   我沉默了,父亲便轻轻地和我讲起了春生——
   我的大姐夫(也就是春生的亲姑夫)在本地开了一家颇具规模的汽车修理厂,大姐便把春生从老家带了出来,春生于是学起了汽车维修……现在是维修车间的副主任。前天下午,有一个老客户的吊车在承德附近坏了,春生便带了四个维修工驾驶皮卡前往修理,修理完毕回到厂子,不多时,老客户打电话来,说是吊车又出现了其它的问题,春生一行又前往修理,修理完返回的路上又接到电话,吊车又坏了,春生第三次返回。在维修工忙着修理吊车的时候,春生感到又累又乏,便倒在皮卡里睡着了,这时同方向疾驶而来了一辆大三友……紧接着春生在车里便面目全非了!
   春生的死很是令人费解,首先,这吊车是新车,此前并没有出过什么故障,但是这次却偏偏坏在了半路;其次,车接二连三地坏,才把这里修好,那里又坏了,致使春生他们不断地奔波于修理厂和吊车之间,难怪有人说春生在等着钟点呢,时候一到便走了!这一切真是太巧合了,难道冥冥之中真的有什么无形的力量使他最终走上了不归路?对春生的死这么解释似乎太牵强,但是谁又能把它解释得清楚明白呢?一切都太偶然了,偶然得让你难以置信,就象不敢相信春生也能死一样。
   我默默地听着父亲的讲述,没有说话也没有思考。我的脑中一片空白,只是觉得春生走得太早了,虚岁刚二十七,他的儿子还不会叫爸爸呢!事情来得突然,突然得我们一点准备都没有。父亲也很伤感,春生是父亲大哥的亲孙子,父亲从小看着他长大,很是喜欢他,可是这个孙子来得匆忙,去得也是同样的匆忙!
   昨天下午父亲突然给我打了个电话,让我马上到大姐家去。听到电话里面哭声震天,我知道该来的已经来了。我匆匆赶到大姐家,四哥正搂着大哥哭成一团,我的大姐也哇哇地哭着,一边哭一边数落着春生,后悔自己不该把春生带出来,在老家呆着,一辈子也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我坐在大哥身边,抱住他的头,眼泪忍不住就下来了。大哥正被无形的悲痛挤压着、揉捏着,他绝望地痛哭流涕,我一边落泪一边劝他保重。他抹了一把眼泪,说:“我也知道怎么哭都没用,就是哭到天黑二头也活不过来,可我就是忍不住啊!你大哥的命儿忒不好啊!”
   我沉默了,因为此前,十月五日那天,大哥的大儿子,也就是春生的哥哥冬生在高速路上把腿撞折了,将将一个月,冬生在床上刚能坐起,春生又出了这样的事。这接二连三的打击一般人都挺不住,何况我的大哥早已年过半百!
   “你大哥后半辈子可咋过呀!一想到二头我就得哭——这孩子忒好啊、忒懂事儿啊!”大哥痛不欲生地说道。
   晚上六点多钟,春生终于辗转回来了。而我却因为家里突然有事,没能等到我的侄子就匆匆地走了,现在想起来我还是很自责,做为他的叔叔,我实在应该和他的那几个亲叔叔一样为他接风洗尘,可是我却走了,没能尽到一个当叔叔的责任!
   今天早上,我早早地来到春生家,灵棚已经搭好,我的五嫂子正给春生烧纸钱,一边烧一边哭嚎。我看了一眼春生的相片,那是一个十分帅气的小伙子,两个眼睛满是真诚,他的嘴角微微上翘,仿佛正看着我笑。我哭了,我实在没想到这将是我第三次为自己的亲人送行,头一次送的是我的祖父,二一次送的是我的伯母,这第三次送的却是自己尚未到而立之年的侄子!我的眼泪不停地流下来,我顾不上擦拭,因为我知道我的眼泪是擦不完的。
   午饭后,我们驱车到了殡仪馆,春生的爱人抱着他的相片木讷讷地从车上下来,她的两个眼睛又红又肿。当春生的遗体从灵车上抬下来的时候,我的耳边立刻爆发出一阵阵声嘶力竭的哀号。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把春生放上推车,一边走一边大声说道:“别挤,别挤!一会儿让你们好好儿看个够!”
   我挨着大哥坐下,因为耽心他经受不住这个打击,没敢离开他一步。我回过头出神地看着瞻仰厅,春生的遗体被推进花丛,盖上了玻璃罩。我吃惊地发现春生变了,他静静地躺在那里,一点生气都没有,好象死去一般,全然没有一点大小伙子的样子。他的脸上有好几道红红的血印……这时,我突然看见他把手轻轻抬了起来,揉着受伤的地方,哭丧着脸对我说道:“大叔,我忒疼!”——看着他那张因痛苦而扭曲的脸,我又忍不住流泪了。
   这时人群一阵哗动,工作人员把瞻仰厅的门打开了,家里的人都蜂拥地往里挤,立刻又哭成了一片。我搀起大哥:“大哥,咱们也进去吧,你要想开点,控制一下自己!”
   大哥起来走了两步,又坐下,说:“我不哭,哭还有啥用?这坑人的玩意儿,他就是坑人来了!等一会儿咱们再进,等他们哭够了,我再进去看看我儿子……我不哭,我不哭!哭有啥用?不哭……”
   我不断地抹着眼泪,我的眼泪又不断地流下来。春生在众人的哭嚎声中静静地躺着,他的爱人走到他面前,他的相片仍旧死死地被她抱在怀里,那一对真诚而含笑的眼睛正久久地凝视着花丛中的二头。他的爱人一边哭一边走着,走到他的身边死活不肯再往前走了,旁边的人搀扶着她、推拉着她,她越发哭得响了,突然两腿一软,瘫在了地上。
   春生的爱人被人抬出了瞻仰厅。
   里面的人渐渐地少了,大哥回过头看了看,站起身就往里走,我赶紧搀住他,他一甩胳膊,“没事儿,大哥不哭!”我还是搀着他到了春生的面前。大哥绕着春生慢慢地走着,走到春生头顶的时候站住了,“二头”、“二头”地叫着,痛痛快快地哭了起来。这时我竟奇怪地没有了眼泪,我只是用力搀着大哥,仔细地看着春生。我真想听他最后再叫我一声“大叔”,可是我竖直了耳朵,春生仍旧是不肯开口。这孩子怎么了?平常的时候那么爱说爱笑,见到我总是“大叔”长、“大叔”短的,今天怎么连一句告别的话都没有?平时你的脾气是那么好,可是今天怎么固执得让人难以接受?看样子你爸说得一点都不错,你就是坑人来了,把我们老王家上上下下、老老少少坑了个遍,把你年过半百的父母、把你七十多瘸腿的爷爷还有和你亲密无间的哥哥嫂子坑得死去活来,而你一甩手就走了。你把你的爱人坑得够惨的,据说你很会用心计,结婚这么长时间你们没红过一次脸,你把她的父母当成你的父母,她也心甘情愿地把你的父母当成她的父母、把你的兄嫂当成她的兄嫂——你说走就走了,她可怎么办?还有你们不到八个月的儿子,他怎么办?
   这些你都想过没有,王春生啊!
   可是我们的二头仍然对我不理不睬,对他的父亲更是冷漠得近乎残酷。绝望之中,我搀着大哥走了。我们走出了瞻仰厅,坐在排椅上休息。我出神地望着远方,我知道在远处的某一个地方,春生也同样在看着我们,只是阴阳阻隔,我们永远不能再见了。这时我突然感到了人的生命的脆弱,不久前春生还是有说有笑的,谁能料到在那短暂的一瞬间,他的生命竟轻飘飘地消失了!生命对我们来说重得象泰山,可是对大自然来说它又不过是一片树叶、一瓣雪花,不经意之间就可以让它消失得无影无踪——多么渺小啊!可正因其渺小和脆弱,它才应该被我们重视、被我们珍惜,为自己、更为了爱我们的人!我站起来,无目的地走着,一回头,火化炉高高的烟囟里正升腾起缕缕的黑烟。啊,那就是我们的春生吗?缕缕的黑烟渐渐上升,最终被风吹散,这风儿啊,你到底把我们的春生吹到哪儿去了呢?
   一个小时过去了,我们终于可以走了,我们陪着春生一起回家!家,是我们梦中的依托,多少思念在这儿生根发芽,它承载了我们太多的喜怒哀乐、我们的爱、我们的无奈。我们是四散的蒲公英,纵然飞到天涯海角,我们思念的根却在家中永恒。春天的时候,我们的二头在那里出生,秋天了,他又将在那里安眠,这似乎是宿命的缘份,又好象老天刻意的安排……大哥的门首人头攒动,我拼命地往里边挤着,真想大声喊道:“我是春生的大叔!”可是这么多人竟没一个把这所谓的“大叔”放在眼里,他们都哇哇地哭着。春生的爱人抱着他挤到了大门口,这时有人拦住了他们,春生的爱人只好蹲了下来,在门口烧了几陌纸钱,便抱着他重新回到了车里。
   在路口我们给春生烧化了一辆纸马车,然后带着春生的骨灰来到了坟地。春生的墓穴早已挖好,他的爱人抱着他走下车,不管不顾地失声痛哭着。这么多人来到了春生的墓地,密麻麻地围了一圈又一圈。春生被人生生地夺走,她的怀里只剩下轻飘飘的空气,失去理智的她胡乱挥舞着双臂,仿佛想要把春生重新夺回来一样,可是一切都是惘然!春生的坟土一锹锹洒进墓穴,春生的爱人瘫在地上。
   我含着眼泪扭过头去,竟然看见了久违的祖父祖母,还有曾经疼爱过我的伯母。他们都静静地坐在他们的坟头上,不时低声说着什么。我的伯母拢了一下头发,慈爱地端详着这座渐渐隆起的坟丘。风吹过来,扬起地上的纸灰,然后再轻轻落下,落在祖父花白的胡须上。祖父的胡须我小时候曾经揪过,那还是在江西的时候,但是我不知道春生揪过没有,我猜他一定也很喜欢把玩的吧?太阳渐渐西沉,绚丽的晚霞在天边灿烂而又辉煌。深秋的田野什么都没有,只有远处几只麻雀一蹦一跳地在觅食,风吹着枯坟草瑟瑟而舞,仿佛一个个早已逝去的或者即将逝去的生命。我的祖父祖母在晚霞的余晖中渐渐隐去,只有我的伯母仍旧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倔犟地守望着她这个数载未见的孙子。
   我把我带来的一沓纸钱给祖父祖母焚化了,又给我的伯母焚化了一沓。看着祖父祖母渐渐隐去的身影,我在心里暗暗说道:“爷爷奶奶,您的重孙子今天找您来了,他长得很高很大,又很漂亮,跟以前可不一样了,您别认不出来了!”
  
    2004.11.8

作者签名:
我是呆子我怕谁?

原创[文.百味人生]  林友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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