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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乡音

那年那月
2004-11-19 15:04   收藏:0 回复:2 点击:2971

   
  北方隆冬的黎明总是来得特别晚,大概是民间流传的故事里刘伶送锅的时刻吧,窗户纸上黑漆漆的。
  
  凤娥很早就醒了,昨晚那只猫头鹰一直在固执地叫过不停,使她毛骨悚然。她躺在被窝里把村子里风烛残年的老人尽数一遍,好像没有哪个有可能被这催命的鸟儿叫了去的:三叔婆瘫在床上已经多年了,幸得儿子儿媳孝顺,老人心里畅快,每顿饭都能撑着吃两碗面呢;德顺爷八十几岁了,平时身体挺硬朗的,听说这几天感冒了,也不至于让这小小的头疼脑热送了命去……那还会有谁呢?凤娥辗转反侧地睡不踏实,实在想不起来还会有谁能让这倒霉的鸟儿要送上路。她始终坚信猫头鹰一叫,村子里准会有人在清晨最早的清冷中带上孝帽。而她,也要在这带孝帽的孝子三请四谢之下忙碌起来。她的麻利和热心肠,在村里是数一数二的,所有的红白喜事上少不了她风风火火的身影,不论是蒸馍下料,还是礼仪上所需要的物件,事主家都会很放心地交给她去经办。而她的父亲炳春爷,更是村里德高望重的长辈,红白喜事上的司管非他莫属。
  
  当东方出现一抹鱼肚白的时候,凤娥再也睡不住了。男人三民的鼾声浓重而惬意,似乎天蹋下来也要做完这黎明前最舒服的美梦,她轻轻地摸黑穿上衣服下了炕。天还没有完全放亮,百步之内看不清楚任何东西。她习惯性的先去开了前门,蓦的,门口直挺挺地跪着的一个人影吓了她一大跳。
  
  “谁?谁在那儿?”她下意识的收回已经伸出门槛的一只脚,大声问道。
  
  “凤娥姨,是我,红群,我爸,把我爸没了,我来请你来了。。。。”先是哇的一声哭,然后是哽咽的抽泣。凤娥定睛看时,只见对门李义德的儿子红群,头上缠着一条显然是临时找来的纱布条,全当是孝帽吧,跪在冰冷的门道里,哭得身子不住地颤抖着。也不知道他跪了多久,只看到他手里的香已经只剩下小半截了。
  
  “呀,我的天神,你快先起来。”凤娥被眼前的事情弄懵了,她弄不清楚自己是还没有睡醒,还是还在梦中,只是机械的伸手去拉红群的衣服。
  
  “凤娥姨,我来请你和炳春爷的,不敢叫门,怕你们不给我开门。姨呀,求你看在我和我妈的面子上,给我爷说一下,这事还得你们经办哩,呜呜。。。。”红群的哭声让凤娥回过神来,这一切都是真的,对门的李义德死了,真的是他死了?这怎么可能?他才只有四十出头,而眼前他的儿子也只有二十岁不到吧,他怎么可能就死了呢?
  
  “哦,我知道了,你快起来先回去,要操办的事多着哩,我去把你宋爷叫起来。”凤娥想也没想地催促着红群。这个还担不起任何重担的孩子,已经悲痛得失去了方向,跌跌撞撞地起身走了。
  
  凤娥站在院里一时没有了主意,若是平时,村里有孝子前来相请,她二话不说就会摞下家务赶过去帮忙,可是,现在死的是对门的李义德,凤娥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提起这李义德,凤娥直恨得牙痒痒。这个人不像他的名字那样又义又德,在村里尖钻刻薄出了名不说,连做了教师也没有做到为人师表的榜样。村里很少有人和他家来往,厚道的乡亲们见不得李义德那天生的小气与古怪,也怕自己带着泥巴的脚踩上李义德家那漂亮的水磨石地板留下污印来。毕竟,谁也不愿意看到主人家那毫不客气的阴沉脸色。李义德也很少主动去和谁相处,在外乡教书的他每星期回家一次,回来也只是务弄些花花草草的。偏偏这样一个人,却争强好胜,爱与人结怨积仇。前年为了浇地与人争先后,不顾了斯文和人扯开嗓子骂街。当然,他骂得是相当文雅的,如老贾小说里的骂“你妈的X”时会改成“你母亲的生殖器”。他在骂人的时候不用粗话,而是揭起你家的祖坟,把你的祖宗三代都剖析一遍,然后归根总结为:你们的先祖一直到你这一代,都是提不上戏文的下三滥。这狠招一出,立时让与之相骂的人气得翻了白眼噎了气儿。
  
  他与凤娥家的积怨还得从凤娥家的新庄基地说起。凤娥家本不是村里的正户,包产到户那一年迁至本村,但由于老宋家的为人厚道和秉性纯良,很快在村里扎住了脚跟。基于此原因,凤娥总是在各个方面都力求走在别人前头。她是家里的顶梁柱,招上门的男人老实巴交的,难为她争下个什么,一切都得她出头。不论地里的庄稼还是家里的琐碎,凤娥都操持得井井有条,再加上一家人的勤劳,日子倒也过得红红火火。随后不久,村里给她家批了新的庄基地,就在李义德屋后的自留地里。 正当凤娥一家欢欢喜喜地拉土垫庄基的时候,李义德却公然出来阻挠,理由是地是他家的,你老宋家不能在这上面建房子。为此两家争执不下,村委会也出面调解,但是都无济于事。出于无奈,精明的凤娥选择了与之对薄公堂,你能胡搅蛮缠,我有公家给我做主。最后的结果是凤娥家三间平房,紧锣密鼓的建在了李义德家的自留地里,而且漂亮气派。这在村里一时成了热门话题,人们一边称赞着老宋家的能干,一边暗暗地为凤娥担忧:不省事的李义德岂肯罢休?果然,李义德在跳起脚来骂街的同时,两个半大儿子也气势很凶的闹腾了一场,并且恶毒的以宋家无男丁为话题,又揭了一次祖宗三代。
  
  在农村,无男丁的羞辱几乎是灭顶的,凤娥的父母生了六个孩子,三个男孩子都在饥荒的年月里夭折了。这本来就成了父母的一大隐痛,给凤娥招了上门女婿后,凤娥也是一口气生下了两个女儿。恰在这时计划生育开始了,开明大义的宋家竟然率先响应了政府的号召,凤娥是村里第一个去做了接扎手术的妇女。这在当地被传为一段佳话。而这佳话的背后,凤娥和父母的心里终究有了一块心病,也成了终生的遗憾。李义德这种专揭人伤疤的行为被村里暗地里大骂缺德,凤娥也为此气病了一两个月。有好事者先后在凤娥的耳边透下风说,李义德说了,他不死就要看你女人窝里能崩出什么好日子来呢。凤娥不再争什么,只是淡淡地说了句:看吧,看我们谁先死。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凤娥家和李义德家算是结下了不解的仇怨。到新屋后,两家人门对门的住着,却互不往来。李义德的老婆和儿子们,倒是在两家人出门碰到时脸上挂上些几乎看不出来的笑意,但看到当家的李义德,马上就板起面孔把头扭转过去。偶尔李家的母鸡贪嘴跑进宋家的门道里,宋家的公鸡因追逐母鸡跑进了李家的院子,立时就会听见尖刻的指桑骂槐。李家骂,凤娥也骂,惹得她父母常叹息:乡里乡亲的,啥时是个了结呀!
  
  屋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声打断了凤娥的思绪,她知道是父亲起来了。
  
  “我听着你和谁在说话呢?”父亲一边扣着棉袄上的扣子问道。
  
  “爸,把对门的没了。”凤娥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来,李义德的死让她心里很不是滋味,她不知道是该幸灾乐祸呢,还是该为李家那两个尚未成人的儿子和那位老实的未亡人担忧。
  
  “啥?你说啥?把谁没了?”父亲惊诧的追问着,连手里的扣子都忘记扣了。
  
  “对门的,对门的李义德死了。”凤娥大声回答,又呦喝炕上的男人起床。
  
  “噫,这是咋弄的?咋把这人给死了?他不是好好的么?”父亲睁着醒忪的眼,有些怀疑这个消息的可靠性。
  
  “是真的,我开门的时候红群就跪在咱门口呢,戴着孝拿着香,还能有假?爸,你看。。。。”凤娥没有再说下去,她不知道父亲会用什么态度对待这件事情。这个跟自家有积怨的人,该不该出手帮忙呢?
  
  “那还愣着做啥?我洗了脸就过去经管,你也赶紧去叫你三婶。”父亲不由分说地吩咐着。
  
  “可是,他以前。。。。”凤娥有些犹豫,她想起了从前所受的屈辱和欺侮。
  
  “娃,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死人为大,让他入土为安吧,恩怨总要有了结的一天。再说,红群今儿能跪在咱家门前,也就说明一切。上一辈的仇咱不跟下一辈算,这忙咱可是帮红群的哩,帮了这娃,也是帮了咱的后人啊。”父亲像是在这瞬间明白了所有事理似的说,也或许,善良本分了一生的父亲本性里就有这种宽容大度的品德吧。他说完就大步流星的向门口走去,快出门时还不放心的说了句:“如果我不到场,这吹手就吹不起来,丧事可就办不成咧!”凤娥明白村里的规矩,职事的总管不到场,葬礼上的唢呐声是响不起来的。
  
  天已经完全放亮了,凤娥听到了对门嘈杂却丝毫不乱的人声,那是前来帮忙的乡亲。白事是大事,如父亲说的,死人为大,没有人会去跟死人计较什么。她奔进厨房拿起围裙,匆匆向三婶家走去。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乡村里的薄雾里,奏起了响亮的唢呐声。这第一声唢呐,是答谢乡亲的谢乡音。
原创  林友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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