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韭 菜 地

泾河水
2004-10-09 14:51   收藏:0 回复:2 点击:3236

    韭 菜 地
  泾河水
  娘蹲在韭园里,一瓢水泼在地上,口兹 的一声就不见了。七月的阳光一片片落下,撒在娘发黑的草帽上,并穿透草帽的小孔孔,在草帽的阴影里,漏出一丝一丝的光线,光线美丽极了,如一场小小的太阳雨。草帽很大,将娘瘦小的身子整个儿都罩严实了。乍一看,草帽像从秋天深处飘来的一枚阔叶,落在正午的韭菜地里,显得格外耀眼。娘站起来的时候,阴影就被踩到了脚下,踩在脚下的阴影将太阳与娘的距离拉得更近了。娘挪了下双脚,又重新蹲下,用一只手拨开韭菜,另一只手小心地拨掉其间的杂草,并尽量地站在韭菜地空行子里,但这韭菜就是缺点水,我的主啊,啥时节能下一场雨就好了。娘在心里悄悄儿地念叨着,默默地祈祷一场雨的降临。
  自立夏以来,天上就从未掉下过一滴雨。是的,所有的庄稼都已枯死。西海固的千沟万壑龟裂出一条条横七竖八的口子。几十里路上寻不着一丝可以用来慰藉心灵的生命原色。惟有园子里,娘用心栽培的那一米见方的韭菜证实着西海固的夏天还没有结束。
  
  又一个长长的夜里,我依旧彻夜难眠。在西海固这块贫瘠的土地上,在狼窝口这方不养人的土窝窝里,缺少了水,乡亲们的生活便如呼吸衰竭的患者缺少了氧气。
  嘎——吱!
  门开了。一束月光挤进门缝。一个人影晃了一下,又消失了。这是夜里四点钟左右,娘又挑着水桶去几里外的水井排队担水。我一骨碌爬起来,披了件衣服,奔出门外,娘已经不见了。而娘的白帽和扁担却晃悠晃悠地在我心里飘。此刻,狼窝口的夜显得空寞而苍凉,天还一片麻糊,目光穿过坟地,月亮从西边的树梢上洒下一把清冷的光,夹杂着无数亡人的魂灵和我叹息的碎片,悄隐于夜海深处。
  那还是很小的时候,有一年开斋节,娘领着我和弟弟去舅舅家开斋。舅舅是王阁庄的大户人家,日子过得不紧不松,在我童年的记忆之河里,舅舅家幸福的小船,总载着我天堂般的梦。舅母给我们烙了些韭菜饼,我和弟弟发现青菜似久逢甘霖般抢着吃(在狼窝口这一带干旱地域是很难吃到青菜的),不慎却将白瓷盘子打翻在地,白瓷盘子被打碎了,瓷片溅落一地。瓷片上的蝴蝶翅断肢残。
  韭菜丝子沾在上面,蝴蝶似乎仍在做出一幅挣扎着飞翔的姿态。舅母的脸色立刻阴云般密布,感染了一屋子抑郁的空气。糟孽啊,这些碎仔仔子,都是我这作娘的教子不严,把娃儿们惯成了这松样。娘一边尴尬地拣起地上的饼子,一边将我和弟弟赶下炕去。我俩来到屋外的田垄上,几只黑乌鸦幸灾乐祸地叫个不停,弟弟顺手抓起一块土疙瘩,顺着乌鸦的叫声扔过去,却溅落了一地的空寂与落寞。
  舅母就是和外奶奶不一样,弟弟生气地说。
  嗯!就是,你看她脸色多难看!谁欠了她家一笔债似的。
  舅母毕竟是外人,原先外奶奶在的时节对我们多好哇!弟弟撅起的嘴巴上能挂一个油瓶子。
  我为弟弟的天真和懂事而感动了。
  阿訇爷爷说,骂人到了后世真主要洽罪呢,不然我不骂她才怪哩!弟弟说罢便眯起了眼睛,我还以为他要哭,谁知他却唱起了不知从哪儿学来的歌谣:
  车轱轳圆刮大风
  我是我舅的亲外甥
  我舅给我宰公鸡
  公鸡叫鸣(明)哩
  我舅给我宰母鸡
  母鸡下蛋哩
  宰鸭子
  鸭子嘴儿长
  一下盖了三间楼楼房
  楼楼房底一根葱
  舅舅吃了害牙疼
  舅母吃了害心疼
  ……
  
  从舅舅家回来后,天仍然大旱不减。但却有一场透雨,下在娘干涸的心田里。娘把我们弟兄三个叫到炕沿边,美美地教训了一顿,最后还语重心长地说,娃呀,你们一定要听话,我们这鬼地方,风吹石头跑,遍地不长草,命是主定的,事是人为的,你们一定要好好学习,万事托靠真主,争取考上学业,从这农家之门中跳出去,是你们惟一的出路!
  我这个作娘的,和你们一样,从小就殁父亲……你们一定……一定要替娘争口气!话没说完,娘就背过脸去哭泣起来,两颗豆大的泪珠滑过娘黄土般的面颊上深深的皱纹时,我才注意到娘的头发已白了大半。一股辛酸与悲楚顿时漫过我受伤的灵魂。此刻,我觉得娘给我们的不仅仅是一翻话,而是一种莫大的深情与期盼,是一片水草、一杆长鞭,放牧着我们的精神羔羊。
  从此以后,娘便出奇地在园子里挖了一米见方的地,种下一洼韭菜,每天夜里三更起床,从几里外的山沟里挑水浇灌,看着嫩黄的韭芽儿日渐破土而出,就像刚刚分娩过的产妇抚摸临盆不久的婴儿般,娘的脸上映出了春天般的暖意。
  弟弟捉着小鸡鸡使劲地向着韭菜地撒尿,还说每天要这样给韭菜浇水、施肥的,但娘却偏不让撒,她说这样长出的韭菜不洁净。弟弟硬是把第一泡尿撒在了田垄的小杨树下,那是邻居家的一棵小杨树。弟弟惋惜地提起开裆裤,好似丢弃了一件很重要的物什般沮丧万分。也就在那天夜里,幼小的弟弟做了一个梦,梦见他撒过尿的那棵小杨树下竟然出奇地冒出一眼清泉来,泉水清澈透碧,一股清凉立时遍布全身,多清凉的泉水呵!月亮一般美。但却流向邻家的园子里,于是他就感到十分的后悔,为什么那泡尿当初就没撤在自家的园子里,却偏偏地撒在了别人家的小杨树下,他眼睁睁地望着这股清凉的液体汩汩地流向邻居家的园子,另一种液体却悄悄地流出了他的眼眶。
  哥哥终于考上了中专,成了狼窝口这个山沟里第一个中专生,全村的父老乡亲们都前来贺喜,娘洗了小净,请来阿訇,把园子里的韭菜一撮儿一撮儿地割下来,将自己的心情拌成烹香的韭菜馅,捏成一枚枚圆圆的菜饼。
  几年以后,我又成为狼窝口这一带的第一个大学生,娘把自己的心情摊成薄薄的韭菜饼,将尘封的冰凉烙烤成烹香的热望。
  娘毕定是农村的妇女,是西海固洁净的回回穆民,她和广大中国农村妇女一样,在我们都远走高飞之时,没有太多的豪言壮语,更没有对孩子的索求与奢望,她只是从内心里默默地替我们高兴,虔诚地向真主为我们祈祷和祝福,让真主赐悯和保佑我们,让我们在以后的人生之路上堂堂正正、干干净净地做人。
  
  新世纪的第一个七月里,高考的钟声急剧地敲响,弟弟整天将自己圈在屋子里,比以往更贪婪地读书本。
  狼窝口的穷山恶水依旧干旱。
  天,依旧不掉下一滴雨。
  地,依旧龟裂板结。
  盛夏的太阳依旧火辣辣地炙烤着西海固的苍茫大地。
  园子里,韭菜却在一茬茬地疯长,弟弟也即将拥抱七月,我的娘呵!你将把这茬最嫩的韭菜,做成另一味什么花色的期盼。
  
原创[文.浮 世]  林友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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