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原创]
　　
　　 一
　　一条小路曲曲弯弯，从大山的谷底攀到山颠。
　　 二
　　“什么时候带我去你的家乡吧。”她忽然说，“我真的很想，真的很想看看你家乡的大山，村落，和那个能够和你拥有同一个梦的女子。”
　　他不语，只把目光投向天边，夕阳血一样的艳，沉沉的坠落着。许久，“你说，那山的下面，是不是夕阳的家？”他的声音很轻，象缭绕在远山顶上的晚霞。她看着晚霞在他的脸上燃烧，只有在这一刻，她才真的懂得了那山那家和那梦，对于他来说就是生命的全部。
　　 三
　　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爬上山颠，一朵朵炊烟是她在黄昏里的伙伴。山外还是山，小路蜿蜒下去又在前面的山上若隐若现，夕阳把她的影子印在脚下，那是小路的边缘，小路连着山，而连着山里面的她和山外的他的，是一个正在老去的梦。
　　 四
　　她喜欢他，很多人问为什么。她总是笑而不答，她很想告诉那些人，很多事情是没有办法追问原由的，她没有办法告诉那些人是他的什么吸引了她骄傲的心。因为在她看来他也确如人们说的-----有点傻。他在这个城市三年，却从未有过改变。他不会卡拉OK，不会打牌，不会抽烟，甚至没有一个人记得他什么时候笑过。
　　他每天来去匆匆，没有人知道他下班后的去向，也没有人想知道。这是很正常的城市，有着和别的城市一样的冷漠和规则。而他则是个顺应了法则的异类。
　　没有事情可作的时候她就会看着他，而他的目光不是在文件堆里，就是在窗外的大街上，他不可能不知道她在看他，可是他偏偏就是不看她。
　　她是见过世面的人，见过世面的女人，她认为自己已经很了解男人，至少是城市里的男人，她认为在她的目光里他是无法保持沉默的，她是座活火山，随时随地都会把他象附庸在山上的杂草一样融化掉，就象她对待任何一个曾经试图闯进她生活的男人一样。可是，三个星期过后，她却沉不住气了，因为她确确实实没有认真的看过她一眼。在他眼中她就象办公室墙上的那副拙劣的山水画，不值一晒。
　　她真的好奇了，她生气了，她决定了要撕下他的面具让他在她的脚前一点点的融化。
　　 五
　　山脚下，一群孩子嘻嘻哈哈的在夕阳里跳着笑着，放学了，他们的父母在等着他们回家。她一个人站在教室的门口，看着孩子们一个个挥着手的走远了。今天她不在上山了，每一个雨后的日子她都不能上山，不是因为山上的小路会很泥泞，而是因为，每一次雨后，她都要一个人爬到教室的房顶去检查已经烂掉的瓦片。虽然她只要打一声招呼，很多人都会来帮她，可是，她从来不。因为她站在房顶的时候，总会想起他少年时站在房顶时的模样。那时她就站在下面，看着红红的脸上那一条条挂满阳光的汗渍流成了小溪，最后在她的心里汇集成包容了他和她的那个梦想。可是她还在为那个梦固执的坚守着，而他却似乎开始遗忘了。
　　 六
　　她开始接近他，她在他不忙的时候和他说话，偶尔带出“天真”的的笑。他只是点头或摇头，偶尔也会说不。他似乎早已明了了她的危险。她越发的好奇越发的不甘心，越发的想要接近他，可是他却始终象一个漂流着的，没有重量的小岛，一点点的风浪就足以把他推得很远。于是她就只能在他的周围小心翼翼的游弋着，她开始让自己变得有耐心起来，因为她觉得她和他之间的这个游戏越来越有意思了，尽管她也隐隐的感觉到这样作似乎有危险，但越是危险她就越无法停止。
　　一年过去了，她还是不知道他在工作之外的时间里在做些什么，想些什么。
　　她开始觉出自己的变化了，因为别人看她的眼光已经和看他时差不多了，在别人看来她已经变得和他一样了。她不再喜欢唱歌，泡吧和朋友通宵达旦的打牌，她开始喜欢一个人独处，默默的猜度着他的心事。她竟然被他无声无息的就给同化了，可是他竟然还若无其事的样子。朋友们约她，她开始学会摇头，她不喜欢他们在一起议论他时那种不屑的表情。可是她仍然为自己的变化感到愤怒，她已经陷入了，却还没有找到一条通向他的路，而他仍在她身边不远不近的漂着。她开始变得沉默，却一如既往的欣赏着他的沉默。而这时候她发觉他忽然变了，她无意的远离竟然使得她很轻易的就发觉了他的变化，而这变化竟然应该是她早就该发觉的。他开始抽烟了。
　　 七
　　小路依然无声的攀延着，载着她和他的梦，曲曲弯弯的爬向山外。她站在山顶，一阵风吹散了缭绕在她身边的炊烟和氤氲的山岚。山脚下，他的父母在院子里招待着各路亲朋，他们的儿子出息了，在城里挣了钱回来给他们盖了大瓦房，二十几年含辛茹苦的代价终于得到回报了，所有的人都该为他骄傲，她看着山阴处的校舍，竟是越发的颓败了。可是那里曾滋生了改变了她和他一生的梦呵。梦，是不是也如这炊烟一样，风过的时候就无声的消散了？
　　 八
　　他是在春节回来以后才改变的，他的改变在别人眼中是无足轻重的。可是在她却为这发现欣喜若狂，她知道她的机会来了。
　　 九
　　镇上派来的维修学校的人在村子里住了两天，吃掉了她喂养了一年的那头肥猪。可是一场大雨让她一年的辛苦都付之流水。看着教室班驳依旧的墙面，她忽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疲惫紧紧的攫住了她的心，她无力的倚倒在讲台前，泪水无声的滑落，如果没有了他，她的梦还能完整吗？
　　 十
　　她吓坏了，他真的吓坏她了。她没有想到这一次她竟如此轻易的就接近了他。是什么促使她下决心去跟踪他的，她已经忘记了，可是当她看到他竟然把自己的脸埋在双手中在一盏路灯的阴影里痛哭失声，她不假思索的走了过去，那一晚，他哭得象个迷路的孩子，而她就是他唯一可以“遇见”的亲人。他似乎不在意她是谁，只是喃喃的诉说着，那个他很小的时候和一个女孩子就开始编织着的梦。他说到他从小长大的那个小村庄，那些把村庄封锁在另一个世界里的群山。讲到村里那所十几年来破旧依然的学校，讲到那个站在山顶上对他说长大要作老师的小女孩，讲到他拍着胸脯对女孩说我要给你盖一所全村最漂亮的房子做教室......虽然他脸上的泪痕从未干过，可是每当他提及那个她的时候，他的表情都是那么的虔诚，眼中充溢的是她从未见到过的热切。她是他的梦，是他生命的根源，可是他却背叛了她。他和她的梦在父母的怨愤面前变得那么的遥远而孱弱。他没有背负上忘本逆子的罪名，却陷入另一场更加痛苦的煎熬之中。而他最难过的，是他竟没有勇气和她说清楚这一切。
　　 十一
　　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爬上山颠，一个孤单的身影在夕阳的光影里象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
　　 十二
　　“什么时候带我去你的家乡吧。”她说，“我真的很想，真的很想看看你家乡的大山，村落，和那个能够和你拥有同一个梦的女子。”
　　 十三
　　小路还是那条小路。山也还是那座山。迎着落日的光芒他看不见，她是否还站在她每天都站在的那个山颠，眼中是否依然燃烧着对他的期盼？
　　她跟在他的后面，她不再追问还有多远，因为她知道他此刻什么都听不见，听不见。
　　 十四
　　她不甘心，她怎么也不甘心。难道十几年的梦就这样走到了尽头？真的就要象炊烟那样无声的飘散了？不！不！她抹去脸上恣意的泪水，挺直了肩背，在红红的夕阳里爬上山颠，她平静的看着远山，山外还是山，可是山外是否依然有她梦的另一半？她轻轻的，轻轻的对着山外的山，对着披满群山的夕阳夕照轻声的说：你是我今生唯一的梦。
　　 十五
　　夕阳还是那样的夕阳，山还是那座山。而他和她共有的那个梦却已经不在了。
　　一排崭新的校舍在山脚下夕阳的余辉里傲然的屹立着，坚挺的脊线笔直的屋檐似乎在期盼着一场随时来到的狂风暴雨。
　　一朵朵炊烟在风中消散了，在还未到达山顶之前就散了，一群孩子从学校里走出，无声无息的向着这山这路走来了，散开，又聚齐，然后在学校对面的山坡上，伫立良久，最后又无声的散开了。
　　 十六
　　她要自己建学校。她知道自己攒下的那点钱远远不够。可是她决定了，她不能就这样任孩子们在漏雨的屋子里滋生和她一样的心境一样的梦。她要他们的未来都能够在更高更远的梦想里去尽情的飞翔。她哀求着父母拿出所有的积蓄，有一遍又一遍的跑乡里县里，她亲眼看着旧的校舍在乡亲们的吆喝声中轰然倒塌，她亲眼看着她和他的梦想在亲人们的手里一点点的垒成了渴盼了十几年的真实，她哭了。
　　梦想就要成真了，可是她却再也看不到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把她家简陋的土屋浇成一滩烂泥。人们找到她的时候，她的手里还抓着一个厚厚的笔记本，上面记得是她盖学校从乡亲们那借来的钱。那场雨抹去了她一生为梦想所欠的帐。
　　 十七
　　他呆呆的站在孩子们散去的地方。不言不语，不哭也不笑。
　　她走过来，看到一座不大的坟，坟前整齐的摆着一小堆不知名的野花。
　　墓碑上刻着一个她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名字的底部刻着这样一行字：一个人却撑起一片梦想的绿荫。
　　这是她日记里唯一可以辨认出的字迹。
　　 十八
　　一条小路曲曲弯弯，从大山的谷地爬上山颠。
　　夕阳把小路映得血一样的艳。
　　一群孩子在夕阳里在一座小小的坟前唱着一支梦想的歌。
　　一个男人站在山颠。
　　一个女人站在校门前。
　　一条小路曲曲弯弯，攀过一山又一山。
　　
　　 《完》
　　 2003。12。16。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