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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10)

流风回雪
2004-08-29 23:57   收藏:0 回复:3 点击:3678

    (五)
  SIDE A
  
   成绩出来了。我被老杨称为他的“惊喜”。他为他的“学校-家庭”联合策略满意的微笑了。只是我觉得他的微笑,一点也不温暖。一点也不。
  
   另一个“惊喜”是周平带来的。他,将要举家迁徙了。因为他父亲的升迁,他们全家迁去外地。不再回来了。
  
   萧文特意来找我:“周平马上就走了,大概就这两三天。我觉得……你该跟他说点什么。”
  
   他的凝重表情让我有微微的抗拒,心思又是湿润的。只有他会来提醒我,却不是只有他才明白逝去之前,如果再微微握一下手,能留点温暖给彼此。
  
   “你觉得我该说什么?啊!一路顺风。啊!友谊长存!?”我装做冷漠。像这个冬天,干燥的冷。
  
   萧文转身走了。我的心,乱的像堆在窗棱下部的雪花。时间久了,会凝成冰的姿态。
  
   放学的时候我一个人回家。穿过篮球场的时候,几乎撞在一个男生的身上。抬起头,我又看见那双熟悉的眼睛。他把球抱在怀里停住了。我终于因为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低着头走开了。只是最后的一瞥,深深留在记忆里。记忆里我们曾经年少的样子。这影子的存留,终于比声音更加长久。
  
   我们家要搬进新居了。
  
   这半年来,家里的气氛特别好。母亲的脸上时不时会带上充满女人味的幸福微笑。她计划着新房子装修好之后,把外公外婆接来小住。我也止不住的欢欣雀跃,我可以拥有属于自己的房间,不被打扰和过分监视的空间。并且,我们的新家靠着南山。我可以在清晨沿着山道慢跑,闻一闻草叶的清香。社区里松杉树围护着月季园,草坪上偶尔有撒欢的狗狗。山腰正在修建的白色小小教堂,在下一个圣诞节将传出圣歌的吟唱。
  
   我们的如意算盘,扒拉的欢快清脆。
  
   我那好久不见的表舅登门了。
   “砚清,你爸和你妈呢?”
   “他们到新房子去了,正装修呢。”
   “恩……他们什么时候能回来,去多久了?”他说话的样子沉沉闷闷的。
   “应该很快回来了,晚饭后出去的。现在已经十点了,平时这个时候已经回来了。”
   “你一个人在家干什么呢?”他在微笑,可是神情淡淡的。那微笑的样子居然像极了安慰。
   “洗书包。”我觉得气氛怪怪的。
  
   我们同时听到楼梯上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脚步声。我去开了门,爸爸和妈妈对表舅的深夜来访也颇为吃惊。彼此寒暄了几句,表舅提出我们大家明天一起去看外公和外婆。
  
   妈妈立即敏感的叫了起来:“出什么事了?我爸怎么了?还是我妈?”
   “不要紧,不要紧。就是老爷子身体不是很好。小成打电话叫我开车送你们去,这样快一点,大概六个多小时就能到。”小成是我舅舅。
   “不对。你不要瞒我。有什么你直说。”母亲咄咄逼人。在她坚毅倔强的外表下藏了一个极其不祥的预感。
   “真的,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人老了,生病也是常事。姐,你别着急。”
  
   我看着他们每个人的表情眼神。我想我什么都知道了。只是我不想承认。我希望我们所有人的预感都是多虑。
  
   整个晚上我一句话也没说。父亲去送了送表舅,回来一直安抚几乎狂燥的母亲。我安静躺下,父母卧室的灯,久久久久没有灭过。
  
   第二天早上六点,爸爸在我床边轻轻唤我起床。他说:“砚清,你外公去世了。”耳语一般的音调。
  
  SIDE B
  
   黑色桑塔纳平稳的行驶在路上,冬天的黄土高原越发荒芜、旷凉,行很久都看不到树,路边的荒草却疯狂的蔓延,带着不羁和绝望的黄色,向前。再向前。车窗外的景象,是熟悉的。无数个岁月,我们彼此在这样的路径上来来往往,寒暑交替。我长大了,他们老了。车内的气氛阴郁到极至,父亲和表舅的烟圈从前排缓缓游离过来,淡淡烟草味道与我和母亲的沉默堆积在一起。我明白她心里想了一万遍最坏的结果,却没有一次让自己真正相信过。而我,则在这样荒凉的路上,放映童年时与二老相偎的画面。
  
   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意识到这样的亲情与依赖,有一天会面临危机。危机一来便如土崩瓦解般颓丧,不再有挽回的余地。六个多小时的车程,我们几乎都没有说过话。而两年前同样的人在同样的路上游走,拍大片的油菜花,拍微笑的脸,快乐的停下车看云看蓝色的天。今天,几乎没有停过车,午饭也是在车上解决的,我们从来没有用这样的心情来理解过时间的概念。
  
   汽车即将拐进那个熟悉小巷的时候,车子变得那样颠簸。这个缓坡是让童年的我畏惧的,我曾经因为走不上去,而站在半道上哭泣。今天,在车子冲上这个缓坡的时候,我清晰的听见母亲在我耳边尖利而绝望的哭声。我们……同时看到了摆得长长的花圈。我那抑制了一路的泪水,也终于在这个时候释放出来。
  
   老房子里,八十岁的外婆见到我们又是一阵悲恸。她那双被缠裹过的小脚,搭在床边微微颤动着,伴随着她绝望的哀伤。
  
   披麻戴孝的程序已经改进和简化了很多,细腻而严格的五服制度因着这平凡的人家更是简化到几乎不存在。我们都不知道自己被穿上了什么就随着家人去太平间烧纸。在医院清净的后院,我们走近了那间让外公和其他魂灵暂时安歇的大房间。守门的老人,将那扇长长的木制推拉门缓缓推动着,足有一个世纪那么长久。“呼突突……呼突突……”的声响,隔绝了阴阳,两个世界。
  
   母亲哭得像个孩子,她瘦削的肩瑟瑟的抖动。她失去的,是默默站在她身后,爱与保护的,伟岸的山。山在很久以前就苍老得几乎行使不了他的保护权利。但是只要他还站在那里,那样心理的慰籍与塌实,就一克也没有减少过。外婆面部纵横如壑的皱纹,雕刻着她心之苦痛。她用一生来服从与呵护的这个男人突然措手不及的倒下了。她适应不了这种突变,她更适应不了日后,一日比一日更长的孤寂。她那些皱纹,纵横如壑……
  
   我要求在火葬的前一个晚上守灵。整晚,我坐在那个大大的奠字面前,坐在那副古老的丧葬楹联面前,续着烛火。我感觉到这房间里依然留有外公的气息,静静吸一口,还有那样熟悉的淡淡烟草味道。外公常用的那个铜制水烟袋就摆在他的床边,仿佛依旧发得出“吧嗒,吧嗒”的声响。我也依旧是那个,站在他身边,等待糖果的小女孩。
  
   月历还停在他离开的那一天,1994年12月31日。新年到了,我们都没发觉。
  
   夜,静成黑白的色调。随手翻开一本书,那一页赫然印着:“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是孔明的传记。生与死,自我从来都无从把握。无论伟大的或者平凡的。这一刻,我突然为外公的无疾而终感到万分的庆幸。据说,他像老僧入定一般坐着离开。走的时候,面色平和。
  
   火葬前,我终于可以走进。再看一眼。
  
   他兀自带着寿终正寝的微笑。手背上因为皮肤的松弛和老迈,青筋凸起着,仿佛还有些微微的跳动。我慢慢把温热的手塞进他冰冷的手心里,就像当年,他牵着童年的我,在那条小煤屑路上慢慢散着步……
  
   几分钟以后,我们去收的。只不过是一把,灰白的粉末。
  

作者签名: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抓,鸿飞那复计东西。

原创[文.浮 世]  林友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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