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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白故事(一)

爱上散步的鱼
2004-08-27 10:01   收藏:1 回复:1 点击:3225

   
   有一个晚上,椿生又梦见自己披麻带孝,满脸戚容,跪在一个阴森森的灵堂里,惨白的招魂幡在飞舞着诡异。灵堂正中放着一个朱红金漆的骨灰盒。纸钱烧过的灰堆在一个破盆里,夹杂着一些未曾烧尽的纸头,几柱灭了的香杂乱无章地插在香炉里,还有一根特大的香在寂寞地燃烧着,没有一点声音。只看见一圈隐约的红色,椿生看着那红圈上的灰越堆越高,越来越高,终于不堪重负,使劲一跤跌在香炉里,变成一堆粉末。让人无法想象它刚才高耸的样子。除了那盏15瓦的白炽灯,就剩下骨灰盒右边的一截快要燃尽的白色蜡烛还在跳跃着,不甘寂寞地挥霍着它的热量,一直要到油尽灯枯。左边的已经烧完了。地上放着几个草织的蒲团,椿生就跪在那里,安静地泪流满面,还拉着长长的鼻涕虫,旁边有时候有一个女人,有时候没有。她在的时候也是没有声音的,她就是这么一声不吭,默默地陪着他。
   这是一个梦。椿生常常做这个梦,这个梦清晰异常,并且一成不变。就像是一幕黑白片短剧。椿生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个梦意味着什么,但是他和我一样坚定地以为,这个梦有它不同寻常的寓意,只是我们无从知晓。
   大家都知道我在讲故事。但讲的故事能不能吸引人,能不能让别人有所启发,全仗天意。接下来的故事我打算用第一人称来说,一是为了方便叙述,二则是增加故事的真实性。没有别的意思。
   椿生贱名叫做狗蛋。也就是说,我现在的名字叫做狗蛋,这是我不喜欢的名字,但我只能接受它,我现在是椿生,椿生就是狗蛋,所以我就是狗蛋。我们在生活中总是被迫地接受一些我们自己不喜欢的东西,这是很无奈的事情。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哪能尽如人意?所以说,做人不能过分挑剔,这是人生快乐的本源。
   我很怀念被奶奶叫做“狗蛋”的日子,小时候椿生总是忘了回家吃饭,这时候奶奶就会站在家门口扯着嗓门吼一声“狗蛋!——吃饭咧——快回咧!——”整个村庄都会撕心裂肺似的颤一下。椿生这个名字是叫不出这种威慑力的,再大的嗓门喊这名字都像是蚊子放屁,最大限度也就是一头大蚊子放一门大响屁。和“狗蛋”相比,简直是萤火虫的光亮与十五的月亮争辉。狗蛋这名字一度让我的神经亢奋不已。只可惜奶奶已经去世了,在多年以前的秋天。
   奶奶一生受尽了穷苦的折磨。我相信,贫穷也是一种疾病。因为贫穷给人带来的绝不单纯是物质生活的拮据,同时还会给人们带来精神世界的匮乏。所谓人穷志短,正式如此。安贫乐道绝不是生活的主张而是对生活最孱弱的妥协。退一步说,就算它是一种生活的主张,也只是在有充足的物资满足人的物质需求条件下的主张。要一个有上顿没下顿,从来不知道饱是什么滋味的人满足于他的生存状态,有点像天方夜谭。
   我父亲讲起他小时侯上学的故事时就是感慨万千。读小学时他中午是留校的,每天只有二两米做的饭,盛在一个小小的瓦盆里,在早上上学的路上,饥饿的他就把那点饭吃完了,还把碗舔得干干净净,直到晚上才能吃上一点稀得不能再稀的粥。中午同学开饭的时候他就躲在角落里假装自己吃过了。中学的时候住校,从家里带一点腌菜就要吃上一星期,那腌菜也不是像我们现在吃的那么讲究,奶奶连切的时间都不够用,就这样长长的一条,一端已经到了胃里,另一端却还来不及嚼烂,这时喉咙就说不出的难受,眼泪忍不住就流了下来。然后只好扯住嘴里的一端,硬是把那根菜从胃里拉出来。食道里像有虫子爬过,胃酸都差点要呕出来。有时候,日子是很痛的。我父亲在现在回忆起来也潸然情动。我小时侯因为嘴馋曾经吃过没有切断的腌菜,对于那种难言之痛感同身受。我家当年的困窘由此可见一斑。在父亲长大以后,生活已经好起来了,那时侯正赶上改革开放。但奶奶对粮食的态度仍然几近吝惜,菜馊了也不舍得喂猪,总是自己吃下去。到了她78岁的时候落得个老年痴呆,认不得人分不清昼夜晨昏。后来干脆大小便也不自理,整天卧床不起。苦熬了半年多,然后撒手人寰。我以为她变成这样与我爷爷的去世也有很大的干系,在我爷爷去世之后,我奶奶就像是丢了魂似的,老是一个人跑到我爷爷原来的卧房里发呆,父母怎么劝也不管用,就把门锁上,然后奶奶就一天一天地见痴了,一天到晚在家里游魂似的晃悠,从客厅到厨房,从厨房到卧室,走个不停。医院说,她老年痴呆了。最后卧床不起了两个月,大小便也失禁,在一个寒潮到来的晚上,走上了万里寻夫之路。
   奶奶把一个人一生的荣辱祸福归结为四个字:命中注定。邂逅了幸福对上天感恩戴德;遭遇的苦难就沉默着逆来顺受。毫无怨言。在她眼里,一个人的一生都是在他(她)刚刚出生的时候就被一种冥冥中的力量设计好了的宿命。而我却不相信,世界上可以有一种力量能设计好所有的的归宿,甚至要为一个上吊的人安排好一棵树的长法,要为一个溺水的人安排好一个漩涡的转向……这样的工程未免过于艰难了些。
   我的观点是,任何事情都是偶然发生的,只是当所有的偶然堆砌在一起,就有了宿命的味道。让你回忆的时候,就觉得什么事情都必须要像已经发生的样子发生似的。我们都是自己给经历定义成宿命而不是宿命定义了我们的经历。特别是对自己的得失而言,把它们说成宿命的安排,就是把一切的过错推脱给命运,从而减少了自己的责任。为了不让自己受良心的谴责,在生活中心安理得,这无疑是一剂良方。
   奶奶的死我并没有流眼泪,而是觉得沉重的感伤。我觉得死亡对奶奶来说是解脱,因为她的最后一段岁月生不如死。也可能因为那时侯我已经把所谓的死亡当成生活的一部分。每天都有人死亡,有人出生,我习以为常。对世界而言,生死是一种生理需要,就像我们吃喝拉撒一样,是一种新陈代谢。但爷爷的死却给我难以言说的悲痛。
   在奶奶去世的半年之前,爷爷猝死,死因是高血压。其实爷爷在六十岁开始就每天都担心自己会看不见明天的太阳。他有一本很珍贵的小本本,他把村子里所有老去的人的名字,去世日期,时辰一一详细记录在案——像是传说中阎罗王的生死簿。只是这样并不能主宰自己的生死。人的生命就是这么脆弱。还记得在书上看过这样的一句话:人在死之将至的时候,连放个屁都很难。实在让人有点难受。
   我14、15岁的时候,他常常找我说话,每次都是这样开头的:唉,人这一辈子!(沉默)不过如此罢了。然后是一声长叹。接着就说一些像极了遗言的话。我那时侯特别害怕听到这样的独白,每当他开始这么叙述的时候,我就借故躲到自己房间里,听音乐看书。没有听众的他自然不会再有说话的欲望。于是一个人摇头长叹一声,怅然若失地拉起了二胡。他拉得一手好二胡,说具体点是一首好二胡,反反复复只有一个旋律,不厌其烦,一直拉到他自己兴致索然。我曾经想向他学二胡,只是他连1,2,3都说不清,只好作罢。我说要学的时候他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欣喜,连灰暗的眼睛也光彩动人,当他知道不能教会我时,那种失落也让人悱恻。现在想起来,那些呜咽的二胡声里蕴藏的东西再丰富不过。可能有伤感,有寂寞,或者是悲哀,甚至还有更多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情感。这是我18岁以前的事情。等到我18岁以后想听他倾诉的时候,他已经很沉默寡言了,除了吃饭睡觉,就是拉二胡,一天说不上几句话。总是用一种很混沌的眼神看着我们,意味深长。最后他突然不能再说话,寂寞地死在自己的床上。离开世界的时候一句话也没有多说,想起来让人倍感凄凉。我那时正读大学二年级,在一个离家很远的城市。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泪流满面。
   我觉得爷爷选择的是最辛苦的死法,他花了整个老年来感受死亡,等待死亡。甚至还希望逃避死亡,最终无处可逃——其实,准备和死亡的斗争,花多少时间也是不够的。我不知道他的那本小本本到底记录了几个人的死亡,也不知道他在记录了多少次死亡以后才勘破死亡,抑或到死也未能勘破。一切在我的印象里变成了一个谜。
   我总觉得,死亡是一个必然的结果,既然是必然的东西,那就没有必要去苛求。倒不如平心静气地看待它,把她当成一个同舟同路的好朋友,反而会更好。
  
原创[文.浮 世]  林友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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