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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的青杏儿[转载]

红雨
2003-04-09 12:01   收藏:0 回复:0 点击:2429

    青杏儿出落得很美。长长黑黑的睫毛密匝匝的象两排浓密的树林,像极了村前村后那两大片一开春就热闹起来的林子。她漆黑的眼睛就躲在里面,每当转向你的时候你就会看见林子深处流泻出明媚的让人心神一荡的春光来。她总是微微的笑着,光润饱满的嘴唇边上那个浅浅的酒窝窝若隐若现,象谁家初长成的阿妹,腼腆娇羞最惹人怜。
   青杏儿最美的就是她的那双手,近乎完美的手。白白嫩嫩的能掐出水来。偏又生得那般小巧细腻,让人掐也不舍,不掐也不舍,引逗得后生的眼睛掉在上面狠狠的摸。
   可却没一个后生真敢把手伸过去,因为青杏儿是刘老汉唯一的闺女。而刘老汉曾是村里德高望重的支书。老一辈人对他都很敬重,因为他是村里绝无仅有的从高高的校门坎跨过后来到这个闭塞的乡下扎根的读书人。村里人实在,大事小情都愿意找他出出主意。刘老汉从当年的小刘同志到刘干部再到刘支书,风风雨雨的与全村人共同走过了数十个春秋寒暑,所以刘老汉在人们心中不单单是个支书,他已成为村里人一个可靠的肩膀。
   村里二十来岁的姑娘几乎都有了对象,有的早过了门成了人家炕上的媳妇,奶着孩子的娘。昔日的邻里、同学一个个的从大姑娘变成了小媳妇,垂着的辫子挽成了髻。青杏儿也跟着长满了19岁,差几分没考上大学从镇上的高中回来了。
   刘老汉最疼的闺女回来了,刘老汉却乐不起来。
   杏儿,明年再考吧。
   嗯。青杏儿抿抿嘴,浅浅的笑。
   杏儿啊,用点儿心,爹知道你有时贪玩。假期里补补课,来年再考。
   嗯。青杏儿用她的小手摸索着刘老汉坚硬的胡茬。刘老汉看着青杏儿的小白手,叹了口气,转身进了里屋。
   他想起认识杏儿娘那年,她就在自家小院里,用这样一双好看的手飞针走线,也是这样泛着象牙般柔和的光。在他发愣的当儿,递过缝好的褂子,冲他笑。嘴角处小小的酒窝在那儿晃啊晃的。那时刘老汉也是青杏儿现在的年纪,高中毕业刚考上大学。那还是个爱玩的年龄,好不容易松了口气就随同学从镇上来到乡下玩。寄宿到同学的亲戚家。那时他们兴高采烈的从林子里回来,树上的枝杈刮坏了他的新褂子。
   哎。你们回来了?邻家的阿妹隔着矮塌塌的土墙对他们招手。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杏儿的娘。
    
    
   爹,饭好了,出来吃饭吧。
   青杏儿已在院当间摆好了桌子,两副碗筷。两个简单的农家菜,一凉一热。还给刘老汉烫了小半壶的烧酒。
   月亮那时候比现在亮很多。刘老汉在院里边纳凉边想。真的,比现在亮得多。那个时候觉得月亮怎么那么亮,他在门口站着,能清晰的看见杏儿娘背着门坐在院里搓衣裳。她后腰一小节的皮肤时隐时现。白净而美好。他不敢进去。也不想走开。月亮太亮了。杏儿娘站起来晾衣裳的时候一眼就瞅见了他。他很窘,搓着手。
   杏儿娘走过来看着他,她知道他明天要离开这儿去很远的城里上大学了。她在月光里站着问他,还会再来吗?他重重的点头。杏儿娘突然跑开了。他愣在那儿,不知道是否要继续呆在她家门口。杏儿娘这时跑了回来手里多了什么东西,塞到他的手里。他一摸知道是一支钢笔。摸笔的时候碰到她温玉般的小手,他想握住,可是没敢。可是那双美丽的小手却盖过来,盖在他的手背上。
    
    
   青杏儿一大早就出去了,刘老汉自个儿下了自留地。多好的庄稼啊,青青的叶子在阳光下泛出明亮的光泽。田梗里到处是发酵的肥料与植物混杂的味道,绿意婆裟的青沙帐绵延而去,这是他熟悉不过的乡下人最得意的风景了。刘老汉顺着田梗走,一直走到小河边。他看见青杏儿在河边的草丛里看书,这本是老汉希望的情景。可他却错愕的张开嘴。因为在青杏儿柔软美好的肩头支出一个陌生的头颅。那是一个男性的短短的平头。他觉得他的手心出汗,那汗是冷的,太阳太耀眼,河面上一片亮晶晶的光束晃得他阵阵的眩晕。他颤颤的走着,每一步都好象踩在棉花上,田梗变得越发的高低不平,他深一脚浅一脚的走过去。
   杏儿?他弯下腰来让他闺女看到他。那两个亲密的头颅靠在一起,一串串的英文正从两个紧挨着的嘴巴里发出来。
   爹?青杏儿腾的站了起来红着脸。她手里捏着一本英语书。
   那个男人的头也突然的掉下去,然后又慢慢升起来。那是个有着明亮瞳孔的男孩儿。他竟然对他微笑并脆生生的叫着,叔!
   他不去看那个男孩子。他看青杏儿。他的语气还很沉稳,你在做什么?
   我在背英语。这位是我班上的同学,帮我复习的。
   回家去。
   爹!
   回家去。他低声的重复。
   爹!!
   回家去!他听见自己的吼叫。
    
    
   这孩子命真硬啊,一下生就没了娘。
   这孩子要多读书,读书能降福。
   这孩子要晚婚啊。要不就怕命里有劫呀。
   跪在妻子坟前的男人抱着嗷嗷待哺的闺女不说话。他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那么美好生动的妻子就这么没了。就因为孩子生晚了。
   芳草萋萋的坟地旁一捧新土下面就埋着那个美好的女人。那个他爱了就离不开的女人。那个他放弃了未完成的学业怕被别人抢走的女人永远的躺在这儿了。她再也不对他浅浅的笑了,她也不会用她白净的小手为他掖被子补衣裳。她甚至没用这双手去抱抱那个未能谋面的闺女。
   她最后的样子他永远记得。她的头发全被汗水浸透,她的下面全是血。
   这孩子命真硬啊,一下生就没了娘。
   这孩子要多读书,读书能降福。
   这孩子要晚婚啊。要不就怕命里有劫呀。
   他是念过书的人,他不愿意相信这些,可是他信了。因为他不容得这唯一的骨肉再有什么三长两短,不能让她再出任何闪失。他一个人拉扯这闺女不易。他不是象带个小猫小狗似的带大孩子。他象是看着眼珠子似的,一直看到她19岁。她19岁了,出落得跟她娘一模一样。看着这么好的闺女,他多么欣慰啊。可她却没象他当年那样直接考上大学。她落榜了。差了三分。
    
    
   爹,别生气了。你这样我很难受。我答应你好好用功读书,明年一定考上大学。
   那个男生是谁?高中同学?你们怎么可以……怎么可以?!你知道你是个姑娘家,你要懂得分寸!
   我们是高中同学。他考了大学,我们以前总在一起复习功课。他是利用假期帮我补习的。况且我们也没做什么。
   没做什么?你们在光天化日之下这么亲密,你!!!刘老汉不明白怎么闺女家这么不知羞。
   不用他来帮忙。你的英语可以到学校补!
   可是,可是。
   没有可是。
   夜深了,刘老汉看着窗外闪烁的繁星难以入睡,19年了,他没有另娶。他没有让另一个女人来替代她。这么多年来,鳏居的生活让他痛苦,他是一个正常的男人。他也想要一个女人,一个完整的家。他不是没试过,但是最后他放弃了,他做不到。他永远也忘不了妻子的每个细微的好处。而且他忘不了他妻子最后的样子。她湿淋淋的长发散开,而她下面是一大滩血。
   从此他怕见血。
    
    
   清晨,刘老汉醒了。昨晚他几乎一夜没合眼。天蒙蒙亮了,他才有了睡意。
   隐约间听见院子里有人轻言轻语,那声音就象杏儿娘,细细碎碎的。但每个字都很清晰。说的人不费什么力气,听的人感觉很受用。那声音一直在说,刘老汉醒了,他知道这不是在做梦。
   我爹可能有点不高兴了。今天等他出去以后你再来吧。要不他又要骂我了。
   昨天我那么就走了,你去哪儿了?
   我一直在河边转。晚上的时候我在你家门口站了很长时间,我怕你爹听见,没敢叫门。下个月我就上大学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面。我这样想,无论如何我得留下来。后来我就回村口那个小屋去了。我跟那夫妻俩说,我要租他们的房子。定下来了。
   真的?!太好了!
   刘老汉扬起身从窗子望去,青杏儿正抬起红润的小脸亲那个男孩子的面颊。
   刘老汉的心猛的紧在一起。他觉得他的心脏揪在一起风化成一块石头。那么坚硬,搁在他心窝里硌得他生疼。
   这孩子命真硬啊,一下生就没了娘。
   这孩子要多读书,读书能降福。
   这孩子要晚婚啊。要不就怕命里有劫呀。
   他想起那个会算命的接生婆的话。这话压在他心底19年了,他怕。他真的怕那话会灵验。他那时候就告诉自己,不管她说的话是否会应验,他都会让她的闺女读大学的。因为读大学是他未能完成的遗憾。他也要她晚婚,因为他怕她会象她娘。为了生孩子早早就搭上了命。
   可是现在,青杏儿那么乖巧的闺女竟然背着他偷偷在恋爱。她还没考上大学就恋爱,她才19岁!
   刘老汉站在门坎里边喊,杏儿。
   青杏儿吓一跳。然后就讨好的笑。爹。她蹦过来要去摸他的胡茬。用那双刚刚搂过男人脖子的手。
   他扬手给了她一个脆生的巴掌。
   青杏儿吓坏了。她呆在那儿。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挨打。
   刘老汉从灶坑边操起铁锹,冲着那个早晚要毁了青杏儿的男人抡去。他在老汉的眼里不是个孩子。他是个男人,充满危险。
   叔!叔!你这是干什么?那个男人灵活准确的握住了锹。
   青杏儿过来死命的抱着他喊,爹,你要干什么呀?你这是怎么了?
   街坊邻里听到叫喊声都蜂拥而至,一场闹剧终于在青杏儿的尖叫中结束了。尖叫是因为那把锹终于抡在了那个男人的头上。血,从掀开的白口子里冒出来,那么粘稠,不断的涌出来。刘老汉感到一阵阵的恶心。他的锹再也握不住了,咣当一声砸在地上。
   他看见青杏儿一边哭一边用手去捂那个口子,可是那个口子象个喷泉一样,青杏的手上脸上身上全是红红的血。
   他仿佛又看见了他的女人。青杏儿娘。那么大一滩的血啊。一个人会有多少血啊。他坐在地上呆呆的看着人们抬走了那个红色的喷泉。
   青杏儿也走了,一周后青杏儿回来了。这期间有公安部门来了解情况,但是因为村里竭力保护他,伤者也过了危险期,也不想起诉。所以刘老汉还是一直住在那个小院儿。
   青杏儿还是回来了。刘老汉从别人的嘴里陆续知道那个男人只是皮外伤,缝了十几针。可能要破相。
   刘老汉不再说话。对青杏也不说。
   爹,你说话吧。你怪我吗?我知道你是怕我象娘一样。你是为我好。我不会象娘一样命苦的,我会好好念书,考上大学的。我求求你,你说话吧。
   刘老汉不说话。
   村里人都说他突然哑了。可能是吓的。
    
    
   青杏儿一天比一天瘦弱下来。她没有精力再去念英语了。一个月过去了,那天他家门口出现了一个人,那个破相的男人。那条长长的疤扭曲着。象一条胀鼓鼓的肉红色蚯蚓趴在前额上。
   那个男人没说什么站了一会儿就走了。因为青杏儿一直在尖叫。
   那天晚上刘老汉梦到了青杏儿的娘,他终于开口了。
   他说:我做错了什么?我是为她好。她那么年轻,我不要任何人给她伤害。我只是想保护她。
   青杏儿的娘躺着只是含着泪看着他。她长长的头发还是那么湿漉漉的,这么多年了,一直没有干过吗?他抚摸着那头长发。青杏儿娘的眼泪又落了下来,滴在头发上。一滴又一滴。
   我真的是为她好啊。这孩子不知道事。她恨我怪我,我不在乎。我都是为了她呀。杏儿娘,你说话呀。你怎么不说话呀。
   你以为我这样做,我心里好过吗?长痛不如短痛。只有我能帮她。只有我呀。
   杏儿娘,你说话呀。刘老汉去摇她,她突然头一歪咽了气。下面一下子涌出一大滩血。
   杏儿娘,杏儿娘。刘老汉真的喊了出来。他惊醒了。突然他慌里慌张的往青杏的屋里跑。
   青杏儿的门随即被撞开。杏儿,杏儿。他在黑暗里急切地喊。他摸索着,有粘粘的东西沾了他一手。他拉开灯绳。他看见青杏儿安静的躺在那里,长长黑黑的睫毛密匝匝的象两排浓密的树林,像极了村前村后那两大片一开春就热闹起来的林子。但现在它们紧密的合在一起。光润饱满的嘴唇边上那个浅浅的酒窝窝还挂在那里。然而她的手腕和身下是一大滩的血。那只铁锹锐利的撮在墙角。
   杏儿。杏儿。刘老汉这两声撕心裂肺的叫声,划破了沉寂的村子。整个村子从梦中惊醒了。
    
    
   这孩子命真硬啊,一下生就没了娘。
   这孩子要多读书,读书能降福。
   这孩子要晚婚啊。要不就怕命里有劫呀。
   准备给女娃子起个什么名儿啊?
   叫青杏儿吧。他看着他女人留在院里的杏树,青澄澄的杏子泛着饱满的光泽。
   我希望她象这青杏儿一样永远那么生机勃勃。
   青杏儿。青杏儿。
   永远的青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