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飘摇的形象，你们又渐渐走近，
　　 从前曾经在我模糊的眼前现形。
　　 这回我可是要将你们牢牢握紧？
　　 难道我的心儿还向往昔时的梦境？
　　 ---歌德
　　
　　
　　
　　
　　 我坐在深的暗夜中。卸了粉黛，素面朝夜。
　　
　　 刚刚洗浴过的肌肤吸饱了水，嘴角残存的唇膏被细致轻柔的擦拭干净，发梢滑落的水珠“卟、卟、卟……”滴响在明黄色的沙发上，和着浅蓝色墙面上那架向日葵挂钟“答、答……”的声音。
　　
　　 分针游走的声响逐渐幻化成岁月河流上，摇撸拨动水面的清音。丝丝心绪被水流牵引。那河面反射着一些粼粼的光，不易觉察的寒烟翠雾中偶尔浮现出清淡的意象，逐渐凝结成一些细节和那些曾经的故事。
　　
　　 （一）
　　SIDE A
　　
　　 那些有如野百合盛开的日子。雀跃的少年，在阳光下展示快乐、喧躁、甚至，一些被夸大的忧伤。 九月的阳光，还带着躁动的热情。更躁动的，是那些在操场上列队的同伴，那些来自几所不同中学十五、六岁的少年。
　　
　　 我们刚刚经历了人生中第一次被淘汰。无论什么原因，命运将与所谓“象牙塔”进行残酷的背离。也许越走越远，也许有幸更改。
　　
　　 从新教室的窗口观望，能看到操场边围种的一排柳树。那些树伸出摇曳的手臂，在浅秋的风里温柔的荡着。我的心不由得跟着荡了起来。心甘情愿用这样舒展而平静的方式，庆贺一场新的重生，一场全新的生活。让那些沉重的期待都化成烟雾随风去吧，用这种方式承认自己一生的平凡，彻底打碎那些加著在自己身上的期望即残忍又让人舒畅。
　　
　　 这是一所企业下属的技工学校，由于结局几乎完全被告知，整个校园里弥漫着一种放任，以及另一种几近无望的约束。放任的是学生，无望的是老师。放任是对自己的，那是一种长期高压下的抵触，还有懵懂和一些言不明、道不尽的迷茫。偶而会有一些复杂的情绪飘出来，瞧不起这学校，也瞧不起自己。不甘心过那种被预先告知的安逸生活，却也没有努力的方向和动力。于是放任。“由疲乏而引起的放任”--张爱玲如是说。只是这疲乏未必是由生活本身带来的，而是那些时隐时现的大雾，让年青的视觉和简单的头脑不堪重负。
　　
　　 住宿生忽闪着干净的眼神，在这所陌生的校舍四周搜寻与吸纳，怀着或多或少的期待走进这个陌生的省会城市，学校的样子在招生简章上见过，那些彩色照片轻易的印在脑子里，偶尔在梦中游游荡荡。偶尔用略微羞涩的眼睛，看那些走读生大声的说话，放肆的玩笑。偶尔觉得难以归属，偶尔惧怕被剥离宁愿不溶入也不陷落。花坛中月季的淡香真的轻轻袭击过来，教学楼上点亮的灯光有时候会让人渴望读书，小操场刚喷洒过的跑道上载着一些如帆的身影……那颗敏感而轻柔的心呵，像栖息在操场旁边柳树上的小鸟，准备飞翔……
　　
　　SIDE B
　　
　　 操场上的尘土，被一个个列队走过的班级，踢踏的飞扬起来。军训的甘渴、劳累和大量的灰尘让这些平时养尊处优的孩子有些灰头土脸并且情绪不佳，一旦有人乱了步伐，后面的同学就会投以嫌恶的目光。终于盼来了一段时间的休息，还得听凭教官恨恨的训导：“看你们那队伍！懒懒散散！给你们个肚脐还上奶头咧！”
　　
　　 “哈哈哈……”为这样一句粗口我们轰笑不已。
　　
　　 我感觉后方有小石子儿袭击过来。迅速转头查找，一个男生正在努力调整坐姿。只是那男生的脸，一瞬就刻在脑子里，挥之不去。因为那的确称不上是张漂亮的脸，只消看一眼就会记住，那脸庞上有些什么呢？这样的让人感到不安。很高、很梃的鼻梁、小而犀利的眼睛，薄的嘴，让人联想到三寸不烂之舌。脸色原本很白，是不属于男生的那种白，在太阳的曝晒下，显出粉红色。总之这一切都搭配的很诡异，对了，像鹰。被高度抽象化之后，应该是一张像鹰那样的脸。
　　
　　 口令再度响起，在一阵叽叽歪歪的抱怨之后，依然是列队正步行走，所有人都被要求表现得斗志高昂，像打了鸡血。这样的整齐划一其实很容易让人觉得不屑，只是因为不想被罚，所以走的很认真，认真到厌烦别人出错。这一切像是徒劳：“我们根本没有机会被送到炮火中洗礼。现在是公元1993年9月，边境无战事。如果有一天真来了战争，我甘愿把生命捻成炮灰让她迅速幻灭……我的心思开始飘向炮火轰鸣的战场，我幻想着自己倒底会被穿上什么款式的军装呢？"……
　　
　　 遐想立即被某位校领导激越的讲话打断了，我的嘴角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出现了一抹不易觉察的冷笑，这冷笑来的突然，突然到连自己都不解。到底是笑战场上肥大的军装款式，还是台上那位挥着手、唾液横飞的“校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