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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写《八月未央》(专稿)

雪上加霜
2003-04-06 14:02   收藏:2 回复:9 点击:4223

   
   七月,令人窒息的夏。我依旧用指尖在发旧的电脑上敲打着带着钱味的宋体字。
   JOE告诉我她这个世界存在一种介乎一个人与两个人之间的关系。
   叫做一点五关系,暧昧而奇特。
   这让我又想起了乔的灰绿色刺绣纯棉上衣,还有朝颜的两年承诺。
  
  
   典舞,是我给孩子取的名字,没有姓。
  
  
   她在长大,喜欢穿纯棉上衣,喜欢看日本漫画,有着幽蓝的眼神。我从不跟她提关于乔或者朝颜的故事,但她身上,总不经意地折射出他们的影子。
   还有,偷JOE的高跟鞋穿。
   我试图诅咒这一切,以便让它们在我捉住的唯一一条生命线上消失。给她买牛仔衣,逼她看中国动画片,甚至责备JOE把高跟鞋穿进了那间狭隘的屋子。
  
  
   我喜欢光脚的感觉。
  
  
   JOE一直没有结婚。
   我们常在吧里肆无忌惮地抽烟喝酒,然后互相捏着对方有点皱纹的手大笑不止。
   JOE看我手掌心,说,你我都是截掌,我外婆以前念叨过,截掌的女人注定一生孤独。
   我苦笑,已经是了。
   她深深地吐了个烟圈,问,能不能把典舞分一半给我,我不想死去时无依无靠。
  
  
   我轻轻地摇头,又点头。
   她是我一个人的。
  
  
   我已经不再想去北方。
   偶尔有台风的时候,会突然想起把背靠在栅栏上的感觉,但却再也漂浮不起来。
   原先那一头长长的秀发,已被剪得支离破碎地短。
   有时候晚上喝醉酒回去,我会莫名其妙地说,典舞,过来。
   然后给她穿一件灰绿色的纯棉绣花上衣,看着她开始低泣,并说些乱七八糟的话。
   典舞便用恨的眼光看我,蜷缩在墙角。
  
  
   她的同学不太敢来我们居住的屋里,说典舞的母亲极端冷酷。
   典舞曾经为这个跟我歇斯底里地喊过。
   可我不在乎。
   我的耳光用力地扇过去。我说,我能够控制你,你要清楚这事情,我能控制全部。
   这正是我对乔说过的话。
  
  
   她开始缀学泡吧甚至骂粗口。每天晚上我在阳台上晾几件滴水的衣服,常会看到她跟不同类型的男生说BABY,BYE哎。
   我把衣架狠狠地往那个男生的头上砸去,她就抬头说,别管她,那女人疯了。
   然后穿着高跟鞋哼着小调咯噔咯噔地摇摆上楼。
   我咬着牙把她拉过来,开始叫喊着撕她的棉质上衣,摘那两个庞大的耳环,重复那句话,男人不爱女人,他们只是需要女人,你明白吗你明白吗?
   典舞挣扎着,也骂,我明白什么我明白什么,你教我的除了喝酒抽烟叫喊哭泣,还有什么?
   我看到她额头上被我抓伤的红色伤痕,还有手臂上那朵不知道是什么花的刺青,突然想到母亲幽蓝的眼睛,断裂的鞋跟,一阵发凉。
   我无力地坐在地板上,双手胡乱地抓着什么东西,可除了空气,什么都抓不到。
  
  
   爬过去抱住典舞的头,我嘶哑地说,对不起!
   她埋在我的怀里,全身颤抖地哀求,妈,别再打我……。
   我对自己发誓不再如此。
  
  
   她在初中课程后决定工作。
   JOE把她弄到一家广告公司干活。典舞书虽然读得不好,却具有着画画的天赋与无穷的创意。小时候,她常蹲在阳台上用水勾勒着每一个印象。
   她不再随便接受各种男子的接送,每天只是抱着一堆画纸回来,涂涂抹抹。
   我买了几盆夜来香,光着脚泡两杯茶,一杯给自己,一杯给他。
   我们在夜里复活,我写我的文章,她画她的图。
   JOE取笑我似乎象个母亲了,开始微笑。
   我想起跟乔在一起的快乐时光,那个时候我也是这样笑的。
   我总是会不经意地想起乔,她把影子强加给我,注定跟随我一辈子。
  
  
   典舞有时候会为我点一支烟,问,妈,你有过爱情么?
   是的,我们开始交谈,以前从未有过。
  
  
   我说,我不清楚。
   可你分明在文章中清楚地写过爱情。
   那是文章。
   我看到文章里你的影子。
   是什么影子?
   孤独的,寂寞的,没有形状的,而且你反复地提到过一种植物,苔藓。
   那是一种颓废的东西,你没见过。
   我会去找来看的。而且,我能画出它的形状。
  
  
   冬天来临的时候,阳台前那株玉兰只剩下一些绿色的叶子,撂着冷风。
   太阳斜着在我脸上抚摩。
   我把背轻轻地靠在栅栏上,让我的头发在风中飘飞,我的眼睛开始晕眩,我看到天空中的云朵以优美的姿势大片大片地蔓延过城市。我开始了解,当一个女子在看天空的时候,她并不想寻找什么。她只是寂寞。
   我依旧寂寞并思念母亲空洞的眼神。
   她也寂寞。
  
  
   典舞告诉我她可能爱上了某个男人。可她不确定那是不是爱。
   我不想再控制她,因为我曾经疯狂地控制过乔却导致了她的挣扎。
  
  
   我说,如果你爱她就要跟他结婚,不要再相信那些等我几年的承诺。还有,确定他是否未结婚。
   典舞说,结了。
   妈,爱这东西无法控制。你知道么,这是我第一次爱上一个男人。
  
  
   我点头,象啄木鸟似地点头。
   我听到心被撕碎的感觉。
   安静并不能使我不诅咒这个世界。我们,在这乱七八糟的世界中扮演着悲情的角色。崩溃与收敛都带了同样的结果。
   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并说服我的女儿。
  
  
   典舞所谓的爱,是爱么?
   象我爱乔那样?
   还是朝颜爱我那样?
  
  
   JOE说典舞昨天在公司跟人打架,因为有人骂她贱。那个男人把她接到他的公寓。
   一夜无归。
   恰如我跟朝颜的那个晚上。
   那应该也是她的第一个男人。
   她在第二早上回来,带着伤痕。我抬头凝视着她的疲惫,没有问什么。我看到我的影子,其实典舞跟我一样,不是苔藓。苔藓是不引人注目的东西,不惹是非的东西,比如乔,比如那个被典舞爱上的男人的妻子。
   我们是需要温暖的刺猬。
   为她放了洗澡水,拿了膏药。
   她的手上,拎着一双高跟鞋。
  
  
   她光着脚。
  
  
   走出昏暗的楼梯,在外滩上盲目地徘徊,我嗅到那些腥水的味道。太阳刺激着敏感的神经,把几丝希望晒干,蒸发殆尽。
   我看到乔安静地站在江面上,温柔如常地看我。我以为会在典舞上找到她的影子,可是我没有,我看到了我的影子,还有我对乔的愧疚。
   我无能为力。
   用双手触摸发烫的脸,分明感觉到岁月留下的伤痕。JOE说忧郁的人总是容易衰老,何况我已年进四十。如果乔还在的话,我们就是两个人海中不起眼的妇女,每天买菜做菜,聊着无聊的天,偶尔抽烟喝酒骂朝颜。
   我会慷慨地把典舞分一半给乔。
  
  
   典舞醒来的时候,我已回到发暗的屋子里,为她点火煮着白粥。
   她轻轻走过来,把头重重埋在我的后背上,开始抽泣。我低声说,不要后悔,既然爱了,就不要后悔。她突然放声大哭。我感觉到后背夹杂着汗水渐渐湿润起来。
   白粥在我搅动中差点糊掉。
   忘了熄火。
   有些事情过了火,谁都无法控制。
  
  
   有给承诺么?我问。
   没有。
   是怎么样一个男人?
   不知道。
   爱他什么?
   不知道。
   他爱你什么?
   不知道。
  
  
   这是我与我女儿的对话。
   含糊而不清。
   似乎突然被触到什么,我转身,严肃地说,把他带到这里来,我必须让他负责。
   负责,多少年前,我也向一个男人寄过带泪痕的白纸。他无妻无儿,他还说过会娶我,他还有两年的承诺。可他在樱花灿烂的地方同一女子同居。
   论期望,我本不该对这一类的男子有任何的期望。
   但现在,我是一个母亲。
  
  
   春天,玉兰开始发芽。清凉的风吹过那些嫩绿的芽端。把背靠在栅栏上,我看到灰蒙蒙的天,还有撒在脸上的雨点。我的眼睛开始模糊,头发开始纠结。我开始了解,当一个女子在看那湿润的天空时,她并不想寻找什么。她只是绝望。
  
  
   典舞告诉我两天后她会把那个男人带回家来。我洗着碗的手有点颤抖,然而很镇定地答了声:哦。
   我无数次地把这个男人从朝颜的影子中拔出,试图想象典舞可以得到的幸福,可是依旧感觉茫然。
   典舞的幸福?
   刺猬的幸福就是被保护,被海绵般的柔软保护着,以免发出刺人的痛。可是谁都不能拔掉它身上的刺,一旦拔掉,必定千疮百孔。
   站在窗边,透过磨砂的玻璃窗,耳边响起千万人急促的呼吸,我俯视,看到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以及悬浮着的一颗心。其实,我害怕再见到男人。确切地说,是与自己能发生某种牵连的男人。
  
  
   典舞趴在茶几上说,买到有苔藓图片的书。
   她开始弄点混乱的绿,还有黑,或者深蓝,在调色盘上点来点去。
   妈,你看,苔藓其实是有形状的,只是没有固定的色泽。它象精灵一样诡异。
   妈,你知道吗,在我眼中,你就是一个诡异的女子,永远不让我知道你的过去,还有歇斯底里的缘由。你只写些我看不懂的文字。
   我往围裙上擦了擦手。舞,你知道吗,如果你知道那些没有色泽的过去,你会跟妈一样诡异,甚至歇斯底里。
  
  
   阳光,慰籍着我紧张的心。
   我突然想乔,如果她在,我至少不会这么无措。
  
  
   典舞认识的那个男人,就要在门口伫立。那将是一个怎么样的男人?在我眼中,几乎每个男人都是由朝颜的原形重新捏造而成。他们有不同的外表,不同的气质,但有同样的轻浮和漫无边际的自由。
   我说,开门吧。
   门象被风吹开一样轻盈而飘逸。从越来越大的门缝中看到一张不断扩大的脸。那脸越来越完整,越来越清晰。
   那一刻象二十年、三十年,甚至一百年那么漫长。心象被石头压碎一样发出悲哀的呻吟,手握着完全打开的门,两脚发软。我听到生命破碎的预兆。
   这是一张怎样的脸?陌生而熟悉。恍如隔世,多了几丝皱纹,还有忧愁。
   可是,为什么依旧是朝颜,那副不羁的神情。
   他是朝颜!
   我和乔,乔和我的朝颜!
  
  
   典舞的男人?父亲?
  
  
   我光着脚。脚板上渗透着摄人的寒气。
   嘴角拉伸出一种莫名的痛,仿佛要流出鲜红的血。
  
  
   撞过门,撞过朝颜,撞过典舞,撞过可以撞过的一切。我疯狂地奔跑,企图抹杀所有的现实和不是幻想的幻想。
   这象一个无法描述的痛苦历程,汽车的吵闹、摩托车的轰鸣、人群的议论、还有建筑的静止和冷漠。他们在嘲笑一个光着脚奔跑的女子。毫无目的的奔跑,越过红灯,越过大街小巷。我看到乔在旁边轻轻地飘荡并微笑。
   鲜血开始从脚底流淌出来,踩着铺满灰尘的路面,一个一个鲜明的脚印惊心动魄。我知道我必须找一个可以停住的点。那个点,犹如佛经上所描述的净土,不再令我绝望。
  
  
   夏天,急时雨,铺天盖地,冲洗我红色的脚印。我抬头,只看到灰蒙蒙的天,还有撒在脸上的雨点。我的眼睛开始模糊,头发开始纠结。我开始了解,当一个女子在看那湿润的天空时,她并不想寻找什么。她只是绝望。
   只是绝望。
   我的脚朝上,头朝下,一直朝下。栅栏下浑浊的水,越来越近,弥漫到眼中。我看到我变成一只精灵,在水里挣扎。乔穿着好看的灰绿色刺绣纯棉上衣走过来,她说,这不是你应该生存的世界。
   于是,我跟她手拉手浮出水面。慢慢地,蒸发在空气中。
   我看到典舞在无助地哭泣,朝颜苍白着脸在哆嗦,看到许多深情款款的男人搂着女子在承诺天地,我甚至想念我那糟糕的母亲。……。
   苔藓、精灵、棉衣、文字、光脚。是的,我本不属于这个世界。
   于是我,渐渐远离。
  

作者签名:
总要有些随风 有些入梦
有些长留在心中
于是有时疯狂 有时迷惘 有时唱

原创(1001)  林友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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