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斯卡
　　游轮在黑灰色的大海上航行。海浪沉重，波涛翻涌。冷冷的夜空下，只悬着一只受了伤的月亮，残缺的，有毒的，苦涩的月亮。我的心也是有毒的，充满了脓疮。在毒药一样的大海上开始旅行，真使人发疯。也许我早已经疯掉，在这夜航船上，我听到一个声音对我说：下一站，天国。
　　
　　我不记得这是我和咪咪的第几次旅行，也许我们只是为了解解闷，或者说我只是为了让她解闷，我已经失去了太多，腰部以下瘫痪，还有越来越无趣的人生，我害怕失去剩下的东西：我的咪咪，我的美艳的妻，我的神秘之花。这一次目的地是印度，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上航行，总是让人无所适从。咪咪又开始找寻船上那些无耻的男人们寻欢作乐了，我对此已然习惯，如果我没有瘫痪，也许比他们还要堕落。愈堕落，愈快乐！是的，我曾经堕落过，在巴黎过着放浪行骸的生活。直到遇见咪咪，我的毒药，我的蛇蝎美人。
　　
　　在旅途中认识陌生人也是有趣的经历。我发现了一对英国夫妇，他们衣着整齐，有教养，好一对绅士淑女。我想，他们在床上大概也是彬彬有礼，做爱只会传教士式的保守姿势吧。无趣的人！但无趣的男人却可以成为最好的听众。我没有了正常男人的生理需求，只能通过其他方式发泄我的情欲：我开始给那个叫奈杰尔的英国男人讲述我和咪咪的故事。
　　
　　（一）巴黎
　　我，奥斯卡，美国人，我的梦想是成为一名作家。自从去世的祖父给我留下了一大笔遗产，我便定居在巴黎，开始了我的梦想之旅。巴黎，多让人神往的城市，海明威，米勒，菲茨杰拉德这些作家们都曾经在这里生活过，街边的咖啡店，女郎们翻飞的裙裾，逝去的往事，巴黎是天堂。可是，八年了，我不停地写，只有三本待发表的小说，和一大堆退稿信。在巴黎虽然我没有发表过一部小说，却阅过很多女人，而且这些恋情总是短暂而热烈，而我又不会被灼伤，这大概也算是一种安慰吧。但是自从遇见了咪咪，我的生活似乎偏离了正常的轨道，呈现出一种杂乱而无序的状态，我象只中了机关的老鼠，逃不出命定的结局。
　　
　　我和咪咪是在96路公共汽车上认识的。当工作人员在查验每个人的车票的时候，我用我的车票帮没有票的她解了围，结果我被请下了车，接受罚款。她在车窗里用天使般的纯洁眼神凝望着我，我就这样爱上了她。之后的每天，我吃不下睡不着，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在96路汽车经过的站台发了疯一样寻找她，连司机都认识我了，可是一无所获。直到有一天我失望之余，和一个在街上泡到的美眉共进晚餐，我发现那个送菜单的女侍应竟然是我日思夜盼的人。
　　
　　她是个舞者，在一个舞蹈中心练习现代舞。我约她在一家泰国餐馆吃晚餐，她穿着一件红色的袒胸紧身上衣，有着成熟而丰满的身体，却别有一种清新纯洁的气质。我们吃完饭，漫步在巴黎街头，夜晚的巴黎，微风习习，静谧而迷人。我们仿佛回到了童年时光，玩着儿时跳格子的游戏，内心充满久违的简单的快乐。我不记得那天晚上我们走了多久，黎明快要来临的时候，我们相拥在公园的长椅上，我充满怜惜地将她冰冷的双腿放在怀里取暖。这样和一个女子在一起，没有性的欲望，内心纯净而幸福，让我不禁暗暗吃惊，我仿佛被施了一种魔法，这个女子身上似乎有一种魔力让我著迷而沉溺，也许这就是……爱情。
　　
　　成年人的爱情，多是由肉体关系开始，终以肉体关系结束。我和咪咪不可避免地开始了我们的感官之旅。其实我内心很矛盾，对于我而言，肉体的接触，便是爱情的终结。也许，真正的爱情只是柏拉图式的爱情吧。可是咪咪不同，她让我著迷，我们无休止地做爱，直至肉体虚脱，仍然可以被对方吸引，为对方痴迷。我是个性冒险者，喜欢尝试新鲜而刺激的性爱游戏，我们曾经在一起做了七天七夜的性爱游戏，累了，睡会儿，饿了，吃点儿，彼此不说一句话，只是沉溺在游戏之中，这是任何夫妻都做不到的。
　　
　　奈杰尔
　　为了纪念结婚七周年，我和费娜开始了我们的印度之旅。都说婚姻有七年之痒，我不知道这样的旅行能否改善我和妻的婚姻生活，也许只是隔靴搔痒？在游轮上，我发现了一对很奇怪的夫妻，丈夫坐着轮椅，却玩世不恭的样子，妻子成熟而妖媚，我不知这是怎样一种婚姻关系，比我和费娜的单调乏味还糟？费娜无意中在洗手间发现了那个叫咪咪的女人，她因为晕船，吐得一塌糊涂，我们扶她回房休息，算是认识了他们。有一次，那个丈夫叫我到他的房间去聊天，他聊起了他和咪咪的故事，关于他们的相识，相爱，还有他们之间的隐私，是属于夫妻间才知道的亲密关系。我很有礼貌地打断了他的谈话，因为我觉得尴尬。可是他却无所谓的样子，不停地讲，我硬着头皮听着。其实，我知道我很虚伪，因为我发现我虽然嘴里说不喜欢听他们的故事，但心里却很好奇，不知不觉被故事所吸引，确切地说，是被那美妇人所吸引。每天的下午，奥斯卡总是让我到他的房间去听他的故事，我每次都如约而至，而且，听得越多，我发现我逐渐迷上了那个叫咪咪的女子……
　　
　　（二）苦艾酒
　　法语里，苦艾酒的雅号叫绿色仙女。起初饮它，和别的酒没什么不同；而后你会看到一些可怕的情形，如果你能坚持住，第三阶段你会产生美好的幻觉。咪咪就象是一个绿色仙女，我的苦艾酒，我是在饮鸩止渴，不知最后看到的景象是可怕的，还是美妙绝伦的。
　　
　　不管是多甜的水果，总会变质的。我和咪咪的爱情也是如此，性爱游戏已经让我厌倦，做爱的前奏总是同样的情形，手指，身体，肢体语言，接下来是占有，她美丽的胴体再也无法激起我的欲望。我得感谢发明电视的家伙，因为电视是挽救感情的良药，情侣之间可以不用说话。有一次，一个纽约的编辑路过巴黎，我和咪咪请她吃饭，结果咪咪让我出了丑；还有一次，和她的室友们聚会，我和她的朋友说笑了几句，她竟和一个黑人舞者跳起了贴面舞，我负气而归。我想到了结束这段感情，我忽然发现我和咪咪的关系，和我与其他女人的关系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她们都是女人！爱情的魔法消失了。
　　
　　我向咪咪提出了分手，她很伤心，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走了。有一天我回家，发现她睡在我的门口，象一只被遗弃的猫，身体蜷缩着。我用脚踢了踢她，她醒过来，抱住我的脚，求我给她一次机会，她说她爱我，求我不要抛弃她。你知道，男人有时喜欢这种感觉：高高在上，女人对他苦苦哀求。我心想，既然她喜欢下地狱的滋味，那就试试吧！咪咪变了，以前那个美艳的女子不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衣着邋遢，有着小狗一样发型的怪里怪气的女子。我每天出去和别的女人调情，鬼混，她却在家里打扫卫生，为我做饭；和她做爱的时候，我叫着别的女人的名字……。其实，我知道自己很恶心，或者我只是想用这种极端的方式逼着咪咪离开我。但是，咪咪离不开我了：她有了身孕，她想生下这个孩子，她想和我结婚。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我心烦意乱。我一事无成，不想被家庭生活束缚，不想结婚，不想当什么小东西的爸爸，这对我来说是一件滑稽的事情。于是在我的劝说下，咪咪去做了人工流产。手术后我到病房里去看她，她脸色苍白，身体虚弱，我对她说，等她身体好转我们一起去马提尼克岛渡假，那里有海滩，水鸟，棕榈树，我们可以在那里重新开始。她感动得流了泪。结果是：我欺骗了她。在飞机上，我借口行李放不下，另找座位，在飞机快起飞的时候，我利用小小的伎俩，独自下了飞机。在候机厅的窗玻璃前，我看着那架飞机慢慢地起飞，一轮指甲月悬挂在夜晚暗蓝色的天空，我想咪咪此时也正透过机舱的窗玻璃看着它吧，对于她而言，那月亮是苦涩的；对于我而言，它却比蜜还要甜。
　　
　　奈杰尔
　　我听着奥斯卡和咪咪的故事，心情有些沉重，那外表妖媚的女子其实也不过是个弱女子。我鄙视奥斯卡这样的男人，他们只想寻欢作乐，玩弄女人们的感情，一但哪个女子爱上了他们，便是自掘坟墓。可是我发现自己不可救药地受了咪咪的蛊惑，我想她美艳的唇，丰盈的身体，想占有她……这天下午，从奥斯卡的房间里出来，意外地碰上了咪咪。她轻声地对我说，不要相信她丈夫的话，她没有他形容的那么坏。她约我下午到她自己的房间里长谈。我正在犹豫该不该答应她，她吻了我，悄然离去。下午，和费娜还有其他几个人一起玩桥牌，我有些心不在焉，心里想着咪咪，还有唇边她残留下的吻痕，于是我还是撒谎去找咪咪。我悄悄地走进她的私人房间，房间里光线很暗，我隐约看见她睡在床上，头蒙在床单里面，我激动地坐下来，不禁捉住她的手，亲吻起来……接下来简直是恶梦，咪咪笑着从洗手间出来，飞奔出屋了，而我握住的，居然是奥斯卡的手。我被这对变态夫妻给耍了！我很羞愧，为自己感到可怜，也为他们。我再也不想听他们所谓的故事，也许故事本来就是骗人的，他们只是想捉弄象我这样的男人罢了。可是，奥斯卡请求我听完他的故事，他一改往日的不羁，脸上流露出一种悲伤而痛苦的表情，于是好奇心让我继续听他讲下去……
　　
　　（三）月亮
　　我重新又获得了自由，不过这自由却是用卑鄙的手段得来的。“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不知哪个诗人曾经这么说过。我骨子里本来就不是一个高尚的男人，我很自我，自大，自私，自利，我只想过回属于我自己的生活。我快乐吗？我很快乐。我要补回失去的时光，不要感情纠葛，我要把一个女人看成所有的女人，我要从一个女人眼里看到另一个女人，我要迷离的性爱体验，不要负责，不要内疚，不要为一个女人而心碎……于是我纵情于声色犬马之中，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这样过了两年，我的灵感全被女人和酒精耗尽了。有一天凌晨，我和CLUB认识的两个妞正准备找个落角地儿睡觉的时候，意外的，我被车撞了。
　　
　　当我绑着石膏，躺在病床上的时候，咪咪来了，她容光焕发，手捧鲜花。我和她客套两句，谢谢她的好意，然后又指明希望以后的生活里不想看到她。咪咪说我还是象以前那样混蛋！临走的时候，咪咪弄断了固定我的腿的病床上的支架，她在报复我！除了大叫地痛晕过去，我失去了知觉……
　　
　　等我从深度治疗室里出来，已经是一个星期以后的事了。咪咪带来了坏消息和好消息。坏消息是：我腰部以下瘫痪。好消息她说她刚才已经说了。从此她开始照顾我的生活，她成了我的厨师，司机，保姆，管家。我才知道那句”最毒妇人心”的深刻含义。我以前对她的不好，她用十倍的不好还给我。但是我还是离不开她，因为我已经是一个废人，不会再有女人对我感兴趣，除了咪咪，她喜欢折磨我，以此为乐事。她做难吃的饭菜给我；给我洗澡时，在热水快没的情况下和朋友在电话里聊天，让我一人在变冷的水里发抖；彻夜不归，害得我小便失禁；带著男舞伴在我家跳性感热辣舞，并在家里和他贪欢；在我生日的时候，送给我的礼物竟是手枪……但最终我们还是结婚了。我已经习惯这样的生活，我害怕失去我生活中所剩无几的东西，哪怕是咪咪的折磨。有一次，无意中咪咪提到她已经不能生育，因为那次人流让她受了感染，在岛上的日子，她心情抑闷，再度感染的结果是：子宫被切除了。一个被抛弃的女子，独自在岛上修复受损的人性。我觉得自己简直不是人。我终于明白咪咪为什么会这样对我了。我不再怨恨她了，有因必有果，这是我的报应。于是我不再管她了，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只要不离开我。这就是我们的故事。
　　
　　奈杰尔
　　没想到他们的故事竟是如此！独自离开奥斯卡的房间，我在甲板上望着冰冷的大海，心里感到阵阵寒意。今天是这一年的最后一天了，新年舞会正在进行着，我忽然觉得我很想念费娜，她现在在哪儿呢？等晚会结束了，我想对她说很多很多话。她喜欢孩子，我们应该有自己的孩子了。正如船上那个带着女儿的印度男人所说，生个孩子远比印度之旅更能改善我们的婚姻生活，这是东方人的哲学，我忽然很羡慕那个东方男人，我想象他那样宁静而淡然地生活。
　　
　　我在舞会里到处找费娜，却意外地遇上咪咪，她拉着我跳很暧昧的慢舞，我有些手足无措，这时我从人群中看到了费娜，她穿着无肩的晚礼服，很迷人，但是她的神情却是可怕的，她狠狠地盯着我和咪咪，我惊慌失措地走过去，想对她说什么。她不理我，走进舞池和咪咪对跳起来，两个美女跳舞，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她们跳着贴面舞，互相亲吻，我不得不说很诱惑，不管是对男人还是女人而言。费娜，我贤淑的妻，有着英国气质的美人，居然也会跳这种很淫荡的舞？我有些头晕目眩，但是我知道费娜是在故意气我，我不禁自责起来。奥斯卡却一直坐在轮椅上笑着看着她们，赞叹不已。
　　
　　在新年的倒计时开始的时候，暴风雨来了，舞会草草结束，我却找不到我的费娜了。等风暴停了的时候，我在咪咪的房间里，找到了她们。她们一丝不挂，搂抱在一起酣睡，谁都知道这是做爱后的那种深度睡眠。我有些支撑不住了，我可怜的小妻子！奥斯卡一直坐在轮椅上看着她们，轻声对我说，这是他看到的世间最绝美的一幕：两个人鱼，玉体横陈，好一幅睡美图。看着看着，他忽然情绪激动，哭着痛骂着咪咪，骂她太贪心了。然后，他拿出一支手枪，那是咪咪送给他的生日礼物，给了咪咪一枪，既而吞枪自杀，奥斯卡就这样结束了他和咪咪的爱恨情仇。惊醒后的费娜，浑身带血地尖叫着，扑到我的怀里……
　　
　　天已经亮了，奥斯卡和咪咪的遗体被人抬出房间了，费娜仍然在我的怀里瑟瑟发抖，我们到甲板上去透气。新年的第一天就这样戏剧化地来临，我们都有些茫然，那个可爱的印度女孩走过来对费娜说，新年快乐！费娜百感交集，伤心地哭了。我将费娜搂得更紧了，我想对她说：费娜，我已经原谅你了，我也原谅了自己。忘记吧，忘记昨天，那只是一个恶梦，现在梦醒了，一切都将重新开始……
　　
　　 ---波兰斯基的《苦月亮》
　　『原创』(4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