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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公子 五 大山之中,水绿云白

孙柳陌
2004-07-06 20:53   收藏:0 回复:3 点击:3469

    菩萨忍受一切之恶,面对众生,其心平静而无动摇如大地
  “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思如秘藏”十轮经如是说。
  
  除华严经外,阿七只听说过这两句偈子和一句“南无阿弥陀佛”。
  但是直到三十年后,当他闭起双目时,整篇的华严经还是像古老的碑文一样清晰地在那里,忍受一切的风雨。
  阿七没有任何可能忘记它,甚至连一句“风行水上,涣”也无法记入自己的头脑。
  只有一次例外。就是在他四十一岁那年再见红了时,就是在红了大师只说了一句“爱念曰慈,慰伤曰悲,是谓慈悲“时。
  阿七只感到一片很脆的叶子被风吹碎,化作无数的萧然。
  于是慈悲二字连同华严经一起共同刻在了石碑上。
  
  直至三十年后,阿七还可以想起他第二次回到半山寺的情景,他看到大火焚化后的灰的舍利,将半联阁的五个字真的变成了千古绝对。
  六牛山有青羊涧,欧冶子曾铸“白羊”。
  半山寺有木口林,一切档案都已随大火逝去。
  明空大师也随火西去。
  寺中的杏林,也许本就如此命运。正如明空大师何以明半联阁下联为空一样。
  这些就是阿七三十年后回忆起来的,他只能记起这些。
  阿七这一生,也许本就是安公子的继续,而只能带有年老时的无可奈何。
  这也许正是上天注定的。
  叶枫又何常不是如此。
  他遇见安公子正如叶开遇见李寻欢一样,注定了他们必定去走前人的路。
  但叶枫同阿七的命运却又截然不同。
  安公子的一生究竟如何的精彩神奇或是平淡,将永不会被人所知。转世的星子后来也是这样对叶枫说的。
  
  叶枫醒来时天还没有亮,空气中散满了雾的味道,红木床随着叶枫的翻身而吱吱地响。
  这儿挺冷,还很潮。叶枫想。
  他侧过身子,没有再动,他从不想早起。
  就在他闭上眼睛时,他听到了身旁的匀称的呼吸声。他伸出手去,摸到了一个温热的身体,在黑暗中有些瑟瑟地抖着。
  你一定冷了,叶枫心里想,替她把被子向上拽了拽。
  叶枫又一次闭上眼睛,三个名字在头脑中来回闪着。
  水绿、冬远、星子,会是哪一个呢?
  
  一个人的一生好像一棵树,如果人们真能把握时空的变化,能走向过去或未来的话,那么
  任何人都会走回过去。不管过去多么辛酸而难于回忆,不管未来多么美好而难于想像,在这两个终极之间,人们只能选择过去。枝头上的花不管多么鲜艳,总会有枯萎的一天,根却是你生命的开始。
  人本就有溯根的本性。
  “重返过去”叶枫在睡梦中低语着。
  
  叶枫醒了,晨光已经射进了屋子,但屋了中仍然充满了雾的味道。
  首先引起叶枫注意的是挂在墙上的各种伞。
  屋子很宽敞,墙上至少挂了二十多种伞。
  叶枫伸了个懒腰,坐了起来。
  他想到如果这是在家中,一定会有一杯热茶送到面前来的。
  叶枫愣了一下,因为已经有一只纤纤的手将一只景德镇的杯子送到了叶枫面前。
  “她先起来了。”叶枫心中想。他缓缓接过杯子,却没有抬头,他还不想知道她是谁。
  没有茶,只有温热的水。
  温热的水已经使叶枫暖了起来。
  他开始活动他有些僵硬的手指,屋子里很冷。
  “这鬼天气。”叶枫自言自语道。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左右手的姆指、中指、食指都特别有力。
  “也许我本是个学飞刀的天才。”他又想到。
  那双纤柔的手已将杯子接了过去,人也没有说什么。叶枫听出他离去的脚步声很熟悉,他已猜出她是谁了。
  叶枫走到墙边,随手拿下一把伞。
  这把伞不很漂亮,样式却挺精巧,显然也很耐用。无疑这里每一把伞都是这样。
  叶枫又走到一个柜子前,翻开一个簿子。
  上面写着:
  张家伞店租给一位公子三年,连库存五百石白米,干菜一百担,正宗印线二千吊,纹银二十四封,收租金二万两。
  “那青衣公子也够破费的啦。”叶枫想。
  他翻下去,每一页都是制伞的图样,大约有一百多页。
  这簿子却是正宗的无锡张家花伞的祖传手工图。
  叶枫想:想必我也要学些制伞的手段啦。叶枫并不知道,张家花伞本应叫叶家花伞的。
  这只因一件事,而这件事却决定了这一切决无半点分别。
  张家花伞制伞工具只有一样
  一柄小刀,三寸七分长。
  
  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
  大山之中,隔雨飘灯。
  
  “五味,是五味吗?五味你长高了。”五味走在潮湿而软滑的小路上,耳中重复着这句话。
  他总觉得大哥能回来是个奇迹。
  十二年在外的浪子,何以会回到这个寒冷而潮湿的大山中呢?
  难道是落叶就一定要归根吗?
  难道还是为了别的什么?为了父亲?为了这个家?为了找回遥远的年少时的梦?为了一支曾盛开过的花?还是为了这大山?
  大山之中,水绿云白。
  乃至五味走在光滑而闪光的石子路上时,已经在摆弄着那沉甸甸的一吊钱,这是家中一年的积蓄。
  他要去买伞,为了大哥的归来。
  大山之中的人是谁也少不了一把伞的。
  清冷的水汽像雾一样悬浮着,打湿了任何人的头发、衣衫,包括草木,也是成年晶莹而闪亮的。
  这就是群山环绕中的气候。
  五味敲了敲这家大山中唯一伞店的门。
  门开了,然后他就看见了很白皙的一张脸,一双雾一样的眼睛,和眼中闪着星星般光芒的眸子。
  叶枫和星子在开门的瞬间便喜欢上了这个名叫五味的少年,这个白皙、瘦弱却毫不羞涩的少年。
  没有人可以解释,确实有一种东西能改变一切。
  这就是缘。它在不经意中悄悄降临在你身边。
  也就是这一个字,改变了叶枫、阿七,乃至大山之中这个少年,这个叫王家陵的少年的整个命运。
  一切随缘,心无增减。佛如是说。
  
  雾气迷蒙了大山中的一切。
  房屋、草木、街道,全笼罩在潮湿的水汽中。
  四周光秃秃的大山,更预示着这儿原始的自然力。
  这不过是在黄昏、夜晚、清晨以及下雨的白天所见到的一切。
  太阳出来以后,大山中就改变了。
  青天、白云、绿树和整洁的小路。
  太阳只能改变这些,却无法改变这里的人们。
  叶枫在大山中平静而且忙碌的生活,制伞、练刀、星子、五味构成了他生活的一切。他在忙碌中放松自己,令自己忘记阿七和安公子,他已经学会等待,学会遗忘。
  大山中的男人也都平凡而忙碌的生活。山中滑一丁点土地,男人们天天 很早起来,把自己扎成的竹椅、藤席,以及从山上采下来的石头挑起来,翻过大山,运到山外,以换回每日所需的粮食和蔬菜。人们的积蓄都很少,只有很少的钱在大山中流通。男人们并不以生活之苦而埋怨,相反,他们以能养活妻儿而满足。
  大山之中的男人们如此,女人们呢?女人们除了一些生活劳作外,再没有了任何事可作,她们是否也会感到满足呢?
  大山之中的人家不过一二百户,但都被劳累的生活所累,几乎没有空相互来往。山里的路也不好走,没有一条水路可走,只有翻越广大而巍峨的山才能走到山外。
  大山之中并不富裕,气候也不好,很少有人来这里。
  叶枫和星子在这生活得很舒适。
  但五味却好几天没到张家伞店来。
  叶枫觉得很奇怪,他决定要出去看看这里和这里的人们。
  
  五味的生活因叶枫的到来而丰富愉悦,却因大哥的归家变得沉闷并且烦心。大哥病了,整天躺在红木床上,在不停地于半昏睡中模糊地嘟囔着什么。他的眼睛也因发烧而逐渐失明。这一切都是从那天他去山上的小竹院后开始的,五味决定去小竹院看看。
  而五味的决定又恰好被刚到这儿的叶枫看在眼里。
  叶枫从张家伞店中出来时,天还并不很亮,空气中还是布满了雾的味道。他懒散地走着,
  并不时活动着食指和中指。
  他的手指纤长而有力,尤其是这两根,不便长,而且骨节都很大,指尖也是苍白的。
  他凝视着这两根手指,有一种奇异的感觉遍布全身,他确信自己有一种不为人知的特殊的能力,便是能够经常在某一时刻预感到身边将会发生一些什么。虽然只是模糊的一点影子。
  今天他感到会发生一些奇怪的事,至于是什么,并不清楚。当然只是对这大山里的人来说。叶枫已经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感觉不到奇怪了。
  是不是一个人,一个从未在深山中生活过的人,当他在山中生活了一段时间之后,他的思想已经麻木?还是他故意令自己麻木?叶枫是不是这样的人呢?
  雾的味道是很好闻的,叶枫喜欢闻。他喜欢一切天然的东西。他总是认为天然的才是最美的,有着自己的生命力和意义,如同这大山里的人一样,他们为自己而活,为自己哭,为自己笑,完全不会去在乎别人的眼光。
  天仍没有亮,月还在中天。但在大山极远的天空里,已出现了天明的晨曦,衬着几朵灰淡的云。半山里的竹院也因此呈现出一股子透着明的意味。
  大山的半山处,是一座山里人唯一禁入的竹院。
  每天竹院都会敲响院中的一口钟,声音虽不是很响亮,但足以响彻半山。
  五味不知大哥为何要到这里来,自己在山中长了十九年,也从来未到过这里一次。甚至于从未向这里望上一眼,已差不多当它并不存在了。
  他站在了竹院门前,门口铺着青石,直通院内。
  他不知应不应进去,这里是禁地。
  但是想想大哥,在红木床上翻滚呻吟,失明的大哥,他还是去敲响了门。
  在那一瞬间,他已经改写了自己以及叶枫的命运。
  倘若叶枫不是跟在了他的身后,那么两个人便逃离了那是是非非,他们及他们所爱或所恨之人,也便不会因他们命运的改变而也同时改变了自己的后半生。
  就在那一瞬间,竹院门开,院内钟响。
  钟声穿越了山岭,深深地渗入了五味之心,也渗入了叶枫之心。
  晨钟一百零八。
  叶枫明白,五味却不知。他只觉被一股深遂的力量震撼了。
  钟声如一条飘满落叶的径,使叶枫已几乎淡忘的记忆又重新串在了脑中。
  他仿佛再次看到了那红叶满地的枫林,还有眨着一双大眼睛的阿七。两种记忆重叠在了一处,却又交织成了眼前这瘦弱的少年五味。
  五味待钟声响过之后,才去看那开门之人。
  他却突然发现,眼下前已一片模糊,他心中一惊,揉了揉眼睛,再次睁眼。
  他已呆立当场。
  “娘亲,娘亲是你么?”他听见一个嘶哑的声音在问,却不知是不是自己的。
  遥远的记忆,五味的童年。
  
  大山的云,总是那样白,白得像五味母亲常穿的那条白绫裙子。
  山腰的那棵松树下,长年流着清细的泉,淡碧的水在阳光下常闪着青粼粼的光芒,青得如五味母亲头上常插的那支碧玉簪。
  大山之中,水绿云白。
  五味的母亲,就叫做云白。
  那时大哥还在家中,父亲尚力壮。所以五味每日在家中伴母亲干一些轻松的活。
  母亲一边做饭,一边给五味讲故事。母亲信佛,因此五味年幼时受的教育,全部都是关于佛的。
  但五味所能记起的,只有一个。
  普安王信佛,请了邻国四个国王聚宴,讨论到世间以什么事为最快乐?甲王说以游山玩水最快乐;乙王说与爱人一起聆乐最快乐;丙王说家财万贯,一切如意最快乐;丁王说有大权力,控制一切最快乐。普安王说:“各位所说的都是痛苦之本,忧畏之源,不是真正的快乐。须知乐极生悲,乐为苦薮,得势凌人,失势被辱。唯有信奉佛法,寂静无染,无欲无求,然后证道,才是人生第一乐事。”
  寂静无染,无欲无求?
  惆怅东南一枝雪,人生看得几清明?
  
  人就是人,有爱有恨有血有肉,为何要无欲无求,消灭自己的人性?
  无爱无憎,无欲无求了就一定是好的么?就一定能令很多人幸福快乐?
  为什么我们不能够自信,而要去信佛?
  佛是残酷的啊!
  是不是明空大师终于也明了这一点,选择了如凤凰一般的涅槃?灿烂的火焰中,方明了一生为何为空.
  五味并不喜欢这故事,他的心灵也并未受一丝一毫的影响,但因为是母亲所讲,所以他也记住了这唯一的一个故事.因为云白似乎特别喜欢它,直讲了三次之多.
  五味不知此刻怎会想起这些事来,人总是在一种特别的情况下起一些特别的事来.正如有些人在处于生命危险时,却常常会想起一些过去已淡忘已久的事情.
  你以为你已经忘记了,但是你根本是忘不了的.
  其实这记忆已铭心刻骨,让你到死之前也忘不了.
  正如很久以前有一位姓古的大侠所说的那样:你将一个人思念的次数少了些时,并不表示你已忘了他(她),只不过是因为这相思已入骨。
  五味不是神,是人,所以五味忘不了.他也并不逃避,他对什么也不会逃避.一个人,一个真正的人,他活在这世上,就要对他所爱之人负责任,不管他心中对这人这事有什么样的感受,都不应逃避.
  但世间也有很多人,不但逃避,而且善于逃避.这样的人是人,但并不是一个完整的人,真正的人.
  万事有因便有果,你既种下了因,就必须对那因因而生之果承担一切.
  
  钟声过后,竹院门前,五味看见了云白,他的母亲.
  王氏云白,身上仍然白如浮云,但却是一件僧衣.
  “这不是真的,父亲说,娘亲已经过世了.”五味又听见了那个声音。
  那一年,王氏云白到山上去摘一种可治病的野菜,却再也没有回来。父亲告诉才七岁的五味,母亲已经死了,不会再回来了。
  五味痛哭,大哥远走,一去十二年。
  母亲死了,大哥走了,父亲年老了,五味担起了全家的重担,每日都早起晚归,他上山砍柴,到山上背石头,一担担挑到山外去,换回食物以及很少的一点钱。苦干一年,也只不过攒一长吊而已。
  他常常在想,如果母亲未死,那么大哥或许不会走,那么一切都会很好。
  十二年了,这是段很长的时间,足可以使一个年少不更事的幼童变成一个坚强的少年,也可以令一个久不归家的浪子回来。时间,有时可以改变许多事情。
  但是,有些东西是连时间也改变不了的,包括爱,包括恨,包括那些深如刀割的心伤。
  五味突然觉得他心上的伤口又撕裂了,锥心的痛让他浑身颤抖,他只觉得受了骗。
  她忽向他招了招手,五味只感到一阵天眩地转,他倒进了竹院。竹院的门立刻关了起来。
  一切都归于了平静,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五味在大山中若消失了,没有人会理会——如果没有人知道的话。
  只可惜不远处站着叶枫,他看到了一切,但他并没看见竹院里的人,因为五味的身形恰好挡住了那人,他也没听见五味说了什么,也许连五味自己都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
  “这也许就是那件奇怪的事。”叶枫心想。可是并不是,因为他的预感并没有消失,反而更强烈了。
  他也走到竹院门前,却发现门上有一块匾,题着四个字。
  字曰:恒顺众生。
  叶枫并不明白这四字之意义,他对于佛之一道是很陌生的。这一点阿七便不同,阿七对佛经的理解是很透的,至少比叶枫明白得多,尤其是华严经。
  华严经中当然有恒顺众生。
  阿七明白,也知道应为它做些什么。可惜叶枫不知,因此叶枫一直错了很久,直到转世后,冬远为之一舞,心水盈满,化为九品莲花,他才明白,从而沁出莲瓣上最晶莹的露,如大山中清冷的水雾结晶,千年也不消灭。
  他只伸出手去,在竹院门上轻轻叩了三下。
  门很快开了,叶枫浑身上下的那股强烈的预感瞬地消逝了,他的眼前已模糊,但很快便又复清亮。
  于是,他便看见了阿七。
  眼睛还是很大,面容还是很英俊的阿七,身上穿的,仍是那件单薄的青衫。
  叶枫只觉眼中已有水雾一样的东西,眼前阿七月影像却在他的眼中燃烧起来。
  “阿七,是你么?”叶枫在说出这句话后,身子突然飘起,两根手指已在阿七的肩头轻轻一触。
  刹那间,阿七的影像已消失,叶枫身子斜斜飞出时,眼角已望见远处的一点天空。
  天空云白如雪。
  大山中的人们,仍旧忙碌而平凡的生活着,在他们心中,没有任何事可以改变他们的生活,无论什么。
  竹院钟声不复响。
  但大山之中,依旧隔雨飘灯,依旧水绿云白。
  
  

作者签名:
暂时流水当今世,随处春山是故人

原创  林友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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