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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歌》引出的絮语

七槐子
2004-07-02 22:25   收藏:0 回复:1 点击:2625

    《散歌》引出的絮语
  
  真是从石头里炼铜。有一周了罢,《散歌》还是写完了。孩子呱呱落地,我就管不了她了。任凭别人去评头品足,喜欢或者不喜欢。
  
  一位比我大一岁的姐,今天来了,聊天之中,才知道她和海子是一个班的,都在北大读的法律系。同学们管海子叫“小查”,因为他本名“查海生”,15岁进校,毕业时不到20,还是中学生模样,为人也腼腆,不爱讲话。我说,我们选了海子的诗,有9首,供全国重点高中的学生学习。她也感到欣慰,说小查的才华,很少有人能比呢。我说,就抒情短章而论,在情感和语言的个性化方面,大概还真是没人跟他能比。真像一夜间忽然爆开一枝江南杏花,这就是天才。缪斯太喜欢他了,别人没办法。
  
  那个白衣飘飘的年代,有多少天之骄子、下里巴人,全都迷恋上了文学,世称“文学青年”。诗成了象牙塔尖上的小宝塔,乃是众生膜拜的中心。我跟着一位老大哥,参加了宣武文化馆的诗歌讲习班,前后约大半年时间,一群青年男女谈诗论道,附庸风雅。细节依稀不清了,好像在公园吃过一两回西餐,吃完了踩湖边的落叶,到大街上东跑西跑,暑假半夜里在鼓楼喝冷饮,元旦赛诗和跳舞,一两周听一回讲座。努力追想,两个朦胧派主将来讲过,是顾城和杨炼,诗评家有吴思敬(现任首都师大文学院院长兼诗歌理论专业的博导),老诗人有邵燕祥,还应该有几位,来了就宣讲宏旨,大都听得云山雾罩,一头雾水,印象只剩下一鳞半爪了。那位老大哥的教诲更实在一些。我俩大学同班,红卫兵时代我才十岁,他已经是北京高中的风云人物之一了,阅历颇多,口才文才都好,又和文学界有些瓜葛,从他那里知道了不少新鲜事。那时,海子还在忍受寂寞吧,他的位子让别人占着。
  
  在诗歌内核的探究方面,任洪渊先生对我指教最多。他没正式教过我们班的文学课,只请来作了两个小时的讲座,出语惊人,思想也深刻,见解多有离经叛道处,给我震动很大。我整理出几十页的记录稿分赠友人。他的诗也佳作频出,每每见诸报刊,我们争相传阅。那时我爱玩球,有时也藏到图书馆东翻西翻(最爱西方的神话和宗教书),红日西沉的时候,常常看见任先生在白杨树下散步沉吟。我就作沉思状,也在旁边走一走,若是他视而不见,自然知趣地离开。有时他主动打招呼,师生间的长谈就此开始。头一回从他那里听到“余光中”的名字,还有那句有名的诗,说李白一口气/啸出一个盛唐。先生抑扬顿挫的吟咏之声,至今犹然在耳。
  
  快毕业的某个晚上,去了他的小屋,谈得很晚,给他看我的习作,好像是《神世界》组诗。他只在几行句子上沉吟了比较长的时间,大意是:“白天——黑天/一个巨大的十字轮转着 / 聚合了人间所有的道路 / 一代又一代人 / 走不出这个巨大迷宫”。 一大本子分行分节的文字,大概只有这几十个还算濡染了几分诗意罢。临分手的时候,向他要了一份作品清单,他说,亦师亦友罢,等诗集编好,你作序怎么样?我不敢应,只怀了知遇的欣然,用了一两周时间,从报刊上抄录了清单里所有的作品,经常读一读。
  
  不久,在北大中文系读书的阿忆来看望我,回想和朱九君一起当学生的美好时光,——那时我二十五,他们十六七,语文课上得五光十色、欢天喜地,居然没有发过一回火。头一年参加高考,他俩都是落榜生,翌年一个北大一个人大,人太聪明了,也是让人没办法的事儿。朱九喜欢古诗,阿忆喜欢自由诗,造诣均深于我。彼时,阿忆要写学年论文,我把任先生的作品都给了他,他留下北大学兄们编的诗文集子,好像主编是骆一禾。里面应该有海子的诗,——现在推算起来,那是与海子的诗国初会了。可惜我没记住“海子”这个名字,作品更没一点印象,只记得一禾先生的小说,大半因为里面引用了李商隐的“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诗句和故事情节吻合,行文回肠荡气,显得很有才。
  
  那时,海子异样的才华只被他身边少数人了解,诗坛还没向他打开接纳之门。他其实成熟在白衣飘飘年代最兴旺的时候,有点像苏东坡之于宋词的发展历程。人们普遍认识他,却已经到了90年代。是个寒意颇多的春天,在朋友那儿看到海子的诗集。此前,好几年不怎么读新诗,对诗歌界隔膜得很。海子的死,还有后来骆一禾等人的死,教人无限惋惜。
  
  昨天读谢冕、吴思敬编的《诗探索》杂志,读到思敬先生对海子的一句总评:“海子本人就是一部大诗。”我说不出来龙去脉,只是潜心感受他的抒情短章,从情思到语言,给我的感觉可以用一句话概述——这可能是中国当代最后一位杰出的浪漫主义诗人,也是为数不多拿自己命来写作的人之一。我通读他的诗,总觉得好多是未定稿乃至未完成稿。比较完整又适合于作中学教材的,不多,我选了九首,其中四篇自己更偏爱:新娘,大自然,历史,麦地。还有一些我也非常喜欢,像《写给脖子上的菩萨》,说“菩萨是一位很愿意 / 帮忙的 / 东方女人 / 一生只帮你一次”,有神人交流的亲和感和幽默感,将肌肤之亲写得真真切切而又自然无邪。《我感到魅惑》也是情歌,却流动着诡异迷离的意象群体,有令人惊骇的冷气弥散开去,连读者都被涵裹在那片柳岸的清寒薄雾里了。还有《两座村庄》的深远,《给萨福》的率真,《祖国(或以梦为马)》中“去建筑祖国语言”的自信,等等,感人至深,过目难忘。从他作品中摘出三句诗来为一个诗人钩出轮廓,我得录下海子的这么几行:
  
  在赤裸的高高的草原上 / 我相信我俩一见钟情;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 我要做远方的忠诚的儿子 / 和物质的短暂的情人 / 只有粮食是我珍爱;
  我选择永恒的事业 / 太阳是我的名字 / 太阳是我的一生。
  
  也就是燃烧的爱情、深邃的给养和辉煌的追求。蓦然想到从湘西走进北大的沈从文,他的沅江,不是和海子的麦地有几分相像么?
  
  我的《散歌》,为什么出笼,讲不很清楚。作品从无到有,挺像河流的诞生。无数溪瀑小水蜿蜒着涓涓而来,一条河就出现了。“守望麦田”是她意象群体的核心;水下的沙子唱歌,夜歌,清澈幽微,娓娓淙淙,这是总的意韵之特色,语言上的音乐感成为自觉的追求。教海子诗歌的时候,她能不能介入,充当引导学生与诗人作心灵交流的例子?若有这个作用,我也会叹息的——好容易散漫一回,不留神又“散”到了语文教学的地界儿,真正是常恨此身非我有了。
  
  
  附录《散歌》末2首
  
  
  海子《麦地》联想
  
  京东
  运河追着麦浪奔涌
  就是在那里
  我头一回走进麦地
  
  
  麦子的清香
  豆角花夏至草的清凉
  让运河流向葱绿的南方
  那时候我们都还是小孩儿
  
  我用麦杆
  敲青蛙的肚皮叫它生气
  而你正离开南方湿润的麦地吧
  摇着一把麦穗儿
  让潺潺流水领回家去
  
  后来那些泥脚印儿里
  你栽活了九颗星星
  她们飞上深蓝色夜空
  用奇异的光芒向你呼唤
  从此潋滟星河照耀你的诗行
  你说
  麦地是天堂
  
  当麦浪把风也染得金黄
  仿佛天堂的钟声在回荡
  可有天堂的主人前来巡访
  
  人们找他找了一万年
  他就扶着一根手杖
  站在离人间最近的地方张望
  
  麦地浓浓涌动的金子
  真的藏着古老神谕么
  
  灿烂的麦花开向远方
  所有果实和幻想一同膨胀
  诗歌真有一个金色最浓的故乡么
  
  海子你还是走了
  走向蔚蓝色花开花落的大海
  一个流浪人的背影
  黯淡了一个流浪的时代
  
  北方麦田留下谁守望
  当野火烧红残云
  苍茫暮色中是谁
  踩着黑色麦草灰
  默默走
  默默地想
  歌声往心里珍藏
  
  
  
  
   又快到了种麦时节
  
  
  又快到了
  种麦时节
  想重走一次运河
  和秋播的农人一道
  种下我这些青色的歌
  
  许多年后
  一个炎热的夏天
  麦花和稻花的手
  相挽于青青河岸
  领着我长高了的歌
  飘向海子家乡的麦田
  
  那时候
  我可能不在了
  守望麦田的人是谁呢
  也飘扬着一头白发
  
  拾麦穗的孩子来了
  听你讲星星的传说
  要去找会唱歌儿的泥沙
  把第十颗星星栽活
  
  
  想像着
  江南杏花春雨
  在作文本子里
  续写那个麦田的童话
  
  北方蓝宝石一样的星空呵
  飞翔着会唱歌儿的萤火
  
  最远最微茫的一点光
  大约就是我
  当年歌声里
  晶莹的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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