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元好问词的几个上片
　　
　　元好问是在金代做过官的词人，山西籍贯。元代伊始他没有再做官，归乡退隐，编书写字了。我以前是比较喜欢纳兰词的，这几天无意中读了几首元好问的长歌小令，惊奇地发现，他可能要比纳兰性德还要更多一些宫商方面的才华和人生感慨。不似柳永那般苍凉鲜丽，不似苏子那般飘逸自如，甚至不似殊晏那般清丽、易安那样哀婉，连温庭筠的鲜浓（？应该禾木旁）也没有，——可是我叫他的词作给抓住了，那是一种突如其来的震动，不期然而然的久违的稔熟感。
　　
　　我先抄录元好问所作《摸鱼儿》的上片：“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知为谁苦？双花脉脉娇相向，只是旧家儿女。天已许！甚不教白头，生死鸳鸯浦。夕阳无语。算谢客烟中，湘妃江上，未是断肠处。”这个作品出于一件民间的真事。其小序云：“泰和中，大名（府）民家小儿女，有以私情不如意赴水者，官为踪迹之，无见也。其后踏藕者，得二尸水中，衣服仍可验。是岁，此陂荷花开，无不并蒂者。……”词中所说“谢客”，指谢灵运，他小字“客儿”，好游历名山名水；“湘妃”句，用了娥皇、女英为舜亡而殉情湘水的典故。这一对小儿女没有选择有名的地方辞世，只在不为人知的荒野藕塘了此一生。夕阳惨淡里，词人哀叹，忧伤。天不公平啊！（“许”犹言“这般的”，有不平意。）读到这里，叫人隐隐心疼。
　　
　　他另一篇《木兰花慢》，书写携家归乡时候的感慨不平气，也是上片为佳：“对西山摇落，又匹马，过并州。恨秋雁年年，长空淡淡，事往情留。白头，几回南北，竟谁人，谈笑觅封侯！愁里狂歌浊酒，梦中锦带吴钩。”男儿气重，建功立业的雄心还在，可惜旧朝已灭，如同无处栖身的孤雁一般，凄凉地向着故土回归。没有哭天抢地，流露因改朝换代而来的复杂心态也比较有节制。照例写了酒，秋木（“摇落”），秋雁，似乎不见什么异心异志。可他用了一个“狂”字，且与“歌”相连，叫人不能不联想起古代在孔子面前狂歌而去的狂人“接与”先生。“吴钩”是兵器，前面用“锦带”相济，固然有“锦带佩吴钩”的装饰方面的遮掩，可毕竟能够催发读者产生对旧典古事的追忆。我仿佛从字行里嗅出一些隐约的杀气。他那时候已经是亡国之罪臣了，又刚刚被官方拘禁过，好不容易得以脱身归乡，愤恨不敢说得太露骨，这是肯定的。但他用了“狂”与“吴钩”这两个沉甸甸气汹汹的意象，也大胆得可以啦。好在蒙古人不大懂得唐诗宋词，元初好像没有什么文字狱。不然，他也悬了。光是这个上片，大元皇帝就能够抓他个“亡我之心不死也”。
　　
　　还有个小令，依旧是上片更出色一些，调寄《鹊桥仙》：“梨花春暮，垂杨秋晚。归袖无人重挽。浮云流水十年间，算只有、青山在眼。”从“归袖”句推断，这个，也写在故国沦丧后吧。他还是壮心不已？好像有一点，苍凉的心境由此可知。我喜欢末一句：“算只有、青山在眼”。（注：用顿号，表示这个乐句是不能够断开的，所以说这是一句。）写得好。词人用了典故，却仿佛没有用，我喜欢这种平白而意蕴深婉的行文风味。前面的“梨花”句也隐隐有这个意思。辛弃疾词云：“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贺新郎》）惟有青山识他、爱他，——这是自我安慰呢，还是吐露自己知音寂寥的落寞感？似乎都有一点儿，而后者为甚。28个字，多么干净简约，宛若“浮云流水”一样的，宛若带雨梨花一样的，能说写得不好不自然吗？
　　
　　他传播最远的一个上片，要算“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了。前天我给大学生讲课，一提，都知道。这应当得归功于金大侠。一部《神雕侠侣》，把“儿女情长”写得长而又长，直教咱们的“儿女”们神往不已，唏嘘不已。恭录于此：“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我略去了两个问号，其中一共有三问啊！我最喜欢“君应有语”诸句。这是叫人心碎的猜度与呼唤。这样的作品，读者几乎不能够多说什么，一遍一遍吟哦就是了。只全文抄录这首《摸鱼儿》的小序：
　　
　　太和五年乙丑岁，赴试并州，道逢捕雁者云：“今日获一雁，杀之矣。其脱网者悲鸣不能去，竟自投于地而死。”予因买得之，葬于汾水之上，累石为识，号曰雁丘。时同行者多为赋诗。予亦有《雁丘词》。旧所作无宫商，今改定之。
　　
　　早年写诗记录这件事情，那是在他15岁的时候了。到晚年重读旧稿，思绪连绵，心意拳拳，按照“摸鱼儿”的乐曲修改成这篇长调。他应该是唱过的，那凄婉绵长的古代乐声，在今天这个黎明即将到来的时刻，仿佛遥遥地飘送过来，叫我静静地聆听着，聆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