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江南充满奇怪的不成熟的疑惑，天幕里垂下的数重烟雨笼罩着数十里水墨丹青融合一处搅乱了的长街。屏息之后的长吸雾气般地浩浩荡荡地向四周万物闪射开去，流动的节律带着那么一点点的嚣张以侵占的形式不容置疑地攻陷了空气的领地。人们的呼吸里出现了以湿性啰音为主题的交响乐曲。气管无情的指挥棒接连歼灭了一个又一个水泡令它们粉身碎骨。
　　 古街小巷的色调既灰暗又单一，深黑色的历尽沧桑的祖先躲在墙的角落里对着后辈深青浅蓝子侄阴森森地笑，却力不从心地尽量缩得更远更小看着幼辈不可一世的飞扬拔扈眼中只有嘲讽与无奈。它们的世代幽暗倒与柳陌的身世很像，同样的灰色，同样的厌光，同样的无情。
　　 柳陌的脚步并不沉重，这雨雾渗透了他的质地很厚的灰衫与马靴。脚趾与鞋里的雨水正“咕吱咕吱”地做着不太顽强的战斗。斗笠仿佛只是个装饰，正不厌其烦地从漏洞中接待下一位天外来客，把它们晶莹的身体送到主人早已水渍涟涟的俊脸上去。
　　 他好似在做一个永远醒不过来的梦，只有自己在找寻自己的影子，那其实便不是个梦了，这雨水把他的影子劫到了很远的地方，想长期囚禁，与他永不相见。可是这既然是他的影子，自然就跑不掉。切肤的分离之痛将他牵引到江南灰色陋巷，牵引到这个是他毕生幸福缩影的古街，牵引了生命赌注上开的最大的一盘。
　　 从眯起的眼缝中看到了生动的流韵，这雨雾的善变仿若一颗少女的心，令人无法捉摸。无孔不入的水丝洒下了千万片的杀机，渗入了所有存在的曲细，从这空间里无限地弥漫了开来。单一而又极纯的透明中被掺入了雾的迷惑，当它们发现柳陌已进入了这里的禁区时，每一颗水珠都飞舞得像一枚枚炸弹。然而这一切都被柳陌的冷笑所击退。
　　 他抬起手，晃了晃手中的一道银光，那东西在手中晶莹闪烁，流动不已。耀目的光芒衬着那些死气沉沉阴晦不明的东西显得生动极了，生命跃动不息的活力格外的引人注目。
　　一把短刀。一尺三寸长，刀身狭长窄细，刀刃锋利无伦，刀锋锐不可挡。
　　 一刀挥出，水花飞溅，银芒激射，势如游龙，横空而出，水断雨停。淡淡的，极温柔的一刀，少女眸子中的初恋光彩也远远不及它的情深似海。即便是群魔当道，依旧刀刀温柔，宛若绝情的相思。柳陌这时看起来不再像是个落魄的、灰暗的为拯救影子而刺杀雨雾的浪子，反而像一位纵酒狂歌，悠悠然自岁月的长河中负长剑、挽白马缓步而出的绝世英雄。
　　 但英雄或可救人，却无法救自己。因此千古遗恨、因此扼腕长叹、因此儿女情长。他们并不知道其实外在的敌人并不可怕，真正操纵生杀大权的人，正是他自己。在敌人的眼中，你又何尝不是敌人呢？
　　 柳陌这一刀划破长空，震荡了数百里的空气，它们都以一种受迫害的暴怒排空迫回，和着这被拦腰斩断的雨水。两个受害者不遗余力地联合起来发动了全面进攻。然而刀光之盛，宛若初放莲花，晶莹剔透，无可抵挡。水银泻地般流了出去。
　　 在他这必杀之技方要全力施出之时，面前突然奇迹般地出现了一个人，柳陌一刀击出，那人也同样地不可一世的样子做挥刀状。柳陌忍不住向后一退，连斗笠都忍不住嘲笑他惊惶失措失措的样子，在头上转了两转。这时他才看清楚对面那个人的样子。
　　 很结实的灰色袍子，浅褐色的长筒马靴，时常迎接雨雪来到脸上作客的斗笠，以及手中那把闪着银光的刀。
　　这不是自己吗？举手投足间的神秘莫测与不经意流露的落魄之气是无论谁也学不像的。
　　 柳陌抬起手来，他也抬起手；柳陌向前走一步，他也向前走一步；柳陌抬手甩下了一直笑话自己的斗笠，他仍然照做。雨雾迷茫中，他看不清他的脸，那是否也一样呢？
　　 如果我自杀，他会不会也自杀？如果我杀了他，我会不会也死了呢？没来由的不知所谓的浓郁的恐惧袭上心头，向全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渗入，两个人就这样面对面地站了好久，始终没有人动一下。
　　 刀光渐渐黯淡了，再强的人也终有坚持不住的一天，长街上一切可以发出声音的东西都发出了一声声沉重的叹息。仿佛在哀悼着什么的丢失。被洗掉的颜色在地上随水流去，一丝丝一缕缕蜿蜒着，回旋着扭曲了所有生命。最终也慢慢放弃了自己的色彩。
　　 柳陌收起了刀。
　　 满天满眼的雨丝又张狂地扑天盖地而来，雾气的流动之中，隐隐有那么一个孤单的影子被融在了中间，缓缓消逝了。
　　
　　 三月的江南总有些让人不明白的疑惑，漫天雨雾下的古街的灰暗落寞自暴自弃得彻底而干净，拼了命的堕落生怕有人来拉自己一把，视同情者为虎豹豺狼。无处躲藏的可悲被雨水穿透个明明白白。
　　 当柳陌开始在三十年后回忆起这些时，忽想到这是雨的一个阴谋，对自己影子的攻击只是一个梦吧，梦中的自己懦弱而无能，羞惭得连斗笠也不愿回来，就遗失在古街中，是梦境终结的记号。
　　 他不明白，究竟是自己害怕雨水，还是害怕自己。到底是谁在陷害着他呢？雨水中出现的人结果正是他本身。那么他又是谁呢？
　　 他忽又想到，当时雨水也许已把他的影子放出来了，只是自己错过了他。回到归宿的那个，幸福得再也不会出现。是他回去了，还是他的影子？
　　
　　 那么，现在留在这里的这一个自己，究竟是谁呢？
　　
　　
　　
　　PS：
　　附同名诗《三月的江南》
　　
　　眸中闪动的光
　　是飞来峰顶明灭的孤灯
　　失忆落在陋巷里才包容的江南
　　三月末的仓皇失落
　　
　　静静划过刀锋
　　伤口痛入骨髓
　　幻为淡蓝色的静脉
　　三十二开的故都旧事
　　淡紫
　　
　　衰败青灰杂草从生
　　那是古碑
　　充斥谎言
　　
　　
　　
　　
　　 当年不知是先写了这诗还是这小说，总之我阴暗的江南情结让我至今仍是对自己这篇贴子迷恋不已，以至被人说成有自恋倾向，呵呵，诸位见笑。
　　
　　
　　『原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