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童话
　　
　　（从子夜到黎明的独语）
　　
　　
　　 （一）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的钢笔字写得格外地道。重看，自己忍不住赞叹：这是我写的吗？
　　 汉语里有几个格外美妙的词语：披沙拣金 / 花好月圆 / 繁花似锦 / 硕果累累。如果沙土没了只剩下金粒，月亮老是圆的，花总开不败，果子熟透了也不落下来，你觉得如何？
　　 时间，真的停在某一个年龄——婴儿长不大了，病人出不了医院，脚手架上的黑脊梁无法下班，旅人不能回家，婚礼不能举行，飞在天空的导弹迟迟不落，你觉得如何？
　　 水必有穷处。穷于荒凉大漠，未尝不是云的渊薮。
　　
　　 （二）
　　 不能容忍的依旧是谎言。所以那么久了，写不出来，甚至不去认真地思索什么，乏了就看星星。
　　
　　 （三）
　　 经历过沙暴吗？风和沙砾将岩石割成了粉末。在另一种意义上，血肉之躯也在经历岩石的命运。十万年，一百万年，沙土可以还原成岩石。但一个生命只有几十度寒暑，碎了的思绪永远流散于天涯。
　　 一些脚步盈盈地踏过去，眼睛看着山坡上的风景。
　　
　　 （四）
　　 “风景”忽然就成了一个多义词。记忆中，称得上风景的，有没有？——想起几个碎片，染了英雄的血色。那是1978年秋天的事情。不是1988年的秋天。十年以后的秋季的事情，秋季以后更多的事情，我评判不了。
　　 评判不了的，模糊的，也许才算是风景。
　　
　　 （五）
　　 两岁多的女孩已经是童话的角色了。和她在一起，周围漂浮着神秘王国里的花香虫语和白云。院子中心，站着七棵大槐树。这里是女孩的童话的源泉。
　　 有一天她问我：“树门在哪里？”我答不出。她就作出开门的手势，拉着我走进去了。到树里去，居然！
　　 另外一天，她从树身上真的找到了“门”——帽子大的树洞，大概有两尺多深。她说里面有一只小鸟，就用木棍敲门，一遍一遍呼唤“小鸟快出来”。于是我写了童话《树门开开》，有79页，整整齐齐的，写在笔下这样的方格纸上。大约小学二三年级，她就能读了，读好多个不眠之夜我讲给她一人的故事。
　　 12岁之前，我只给她童话。之后呢？由她自己决定。
　　 我告诉你，女儿。能捱过许许多多不眠之夜，从未吃下过一片安眠药，这是因为每一夜的尽头，总会有童话世界的鸟语、风笛和鲜花洒落的沙沙天籁，送我渡到那一岸去，踏上温湿的泥土地，走向玫瑰色黎明。
　　 写到这里，走失许久的诗意，有几行回家来了。诗曰：
　　 从七棵槐树的渡口
　　 你走过一个又一个十字路口
　　 真实的红绿灯每一分钟全在闪烁不定
　　 每一座水泥桥都叫一层又一层的脚印压倒
　　 等你走到街口尽头你不要说一无所有
　　 有一扇两周岁的树门打开了
　　 你进不进去？进去
　　 你拉着谁的手
　　
　　 （六）
　　 能够读懂童话了，还是不晓得诗曰曰了一些什么。诗读得明白了，那时候写诗的人已然灰飞旷野。就是这么一点事情，可能有人还要追问：哎，哪座立交桥塌了？
　　
　　 （七）
　　 灵魂相似的人们，心上的一两座桥——来来回回的脚印叠了几十几百几千年，至今还没有压塌。它可能叫科学、文学、政治学、宗教（学），或者叫别的什么，它大约真有，在泪水洗不到的地方。哪一种钱币能够买到2000年3000年呢？
　　 风景，不可以买也不可以卖。我想描摹的东西，乃是我生命所接触不到的。假如真有宇宙精神，能够感知她的不可能是珠峰和太平洋，只会是一些涵澹明澈的心灵。笔下的文字奔泻于相似的心境，因而此刻我心如童，如未开的花，如夜望中心爱的三颗星星。
　　 这一刻，给你。会珍存吗？不管你真实的评判是什么。
　　
　　 （八）
　　 我想到了玫瑰色，属于黎明的颜色。
　　 瓦房的顶，风铃倏地闪出魔光，像一大堆文字里一句好诗。
　　 我面前绿格子的纸，这一次让它成为农舍旁的一片黄土。
　　
　　 （九）
　　 我只能从子夜写到黎明。我偶然拿起笔写下这个题目，窗外云雾就散开了，仿佛飘向农舍旁的黄土地。
　　
　　 （十）
　　 名字，有时蕴涵了深深警喻——“飞天”就是。
　　 罗丹十年塑一尊人体，他是把什么放进泥土和青铜？只有他的手触摸到了，他的都思想未必能够洞彻。这正如飞天的绘制者并不明白飞天的含义。我也不明白，我想打开这个死结。
　　
　　 （十一）
　　 有一个夏天，我写了一堆莫名其妙的文字，每一行都是在石头上栽花。
　　 责任不能叫飞天飞一千年一万年。
　　 我记起为飞天作过一篇诗——
　　 我说
　　 飞天在岩洞里唱歌
　　 有的人日日夜夜倾听着
　　
　　 （十二）
　　 岩洞里的飞天是《天问》的回声。
　　 《离骚》是责任，《天问》不是。有的作品历时愈久愈加模糊，有的正好相反。
　　
　　 （十三）
　　 脑海里是老人的面容，真实的身体已经没有了。我的诗歌终于未能完成，总想再静一静心，也许有个不期然而遇的时刻一口气写完。这样的子夜还没来，老人就去了。之后我劝别人多和老人说说话，因为我的话无法说了。
　　
　　 （十四）
　　 纵然是伟力卓绝的人，又如何？孔夫子只留下只言片语，李白有一天也会老得只剩下三五篇短诗罢。地球临终的时刻，留下三五双儿女飞天而去，如是而已。玫瑰色，一切色彩的终结。
　　
　　 （十五）
　　 写好一篇文字就可以了，老了拿出来读读。
　　 黎明向我走来了。楼房和金钱多的地方自由总是少的。依此类推，多和少是一组奇妙的辩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