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犹自裹着浴袍，嫣红握着电话怔怔发虚。一声今晚临时有事，刻意怨恨的等待就这么无端地变为遗弃。脸上有水滴滑落，没有擦。擦再多也是无用，发还是湿的。
　　
　　她自知本无权去询问为什么，柳莺野雁如云，断不能因自己成为金丝雀就多了娇宠的理由。怅惘笑笑，只是，不知道这一夜将是如何打发。打开电视，美食节栏目粗俗喧闹，这与自己早是两重天地，看着心烦，索性关了干净。窗外雨声刚收，月光皎皎，他在，便是浪漫；他不在，便只是寻常夜而已。
　　
　　屋子大得空旷，想来自己这一夜终究是辗转，转念之间，定了出去走走的心。随他来西安已过三年，这个城市和与他初逢的广州也实在无甚区别。白天总是睡觉，夜里的灯红酒绿也只是在不同的频道播放的同一出戏。
　　
　　那时她在广州，最后无奈抛弃大学才女身份冠名Stella下海。只是他那一句话——Stella不适合你，埋没了你骨子里的唐宋气息——而毅然认定他是她今生唯一值得给的人。以为自己好命，跟他来西安，开始相夫教子人生又一春，只是，终了还是明白，她只是他说那句话无数红颜中的一个，毕竟小姐终究是小姐，没有人会拿你当真正爱人。顺他意，Stella变为嫣红，只是到底还是想明白，青春人人都有，自己还是好命，还可换来锦衣玉食，还可换来华屋美厦。毕竟三年的时光已过，再美的旖旎也会沦落为寻常春色。今日还能有这些，虽然心不甘，但也意足。
　　
　　满橱琳琅，黑白红紫，却无一件此刻想要的衣襟。粉粉艳艳扔了一床，最后胡乱寻了两件套上身。
　　
　　虽居三年，城市依然陌生——她熟的，只是那一片的纸醉金迷而已。她像一个迷路的孩子，游走在初次沦陷的城池。没有目标，哪里都是方向。顺着两只脚的牵引，冷眼看过太多寂寞的人世。
　　
　　身侧忽地镁光灯一闪，似闪电将她的影子刹那刷上一层苍白。惊恐未定，眼前多了一张抱歉且又欣喜的脸。
　　
　　“我跟了你很久了，觉得你就是我想要找的模特儿，不知小姐是否愿意参加我们这次摄影活动？”
　　
　　她看他一身专业装束，似乎不是恶意骚客，沉吟片刻，含笑问之：“给我一个答应你的理由。”
　　
　　“因为你是我在西安走了这几天，唯一发现的清纯又干净的女孩子。”他急急地解释，彷佛一放手，她就会如精灵消失。转而，又加了一句：“小姐是在读书吗？”
　　
　　清纯又干净？她暗自好笑，俯视看了自己。三宅一生的白衬衫、香奈尔的黑短裙、卡迪纳的平跟小牛皮鞋，加起来怕是和他手中的专业相机有得一拼。而且，她心早已沧桑似海，更何谈干净？只是，那一句“小姐还在读书吗？”让她温暖，只因自己都忘记，离开学校有多少年。
　　
　　“好吧，我答应。”没有问他在哪里拍摄，没有问他拍什么，就这么答应了。或者，这只是对那个人临时消失投身另一份温香的报复；或者，对于她来说，他温暖的目光，就是最好的保证。
　　
　　顺他手指望去，却是西安的城墙。黑隐隐横亘在城市里，冷色的灯光打在上面，更多了一个时间错乱的恍惚。
　　
　　她跟着他走着，他不断地告诉她他所有的艺术构思，只是，她却无心听下。在她心里，无所谓自己出镜会是什么样子，无论镜头里捕捉到的，都不会是她自己，因为，自己到底是什么，自己的记忆里已经模糊。像他这样的摄影者，与她这样出身风尘的暗夜女子，无论怎么去刻意，终究不会演出一幕动人的故事。
　　
　　来到城墙上，越发觉得天色如青石，月圆逼人银光，没有游人，有的，只是一地的冷清和哀伤。这个城墙已经有了多少年？她不知道。摸着城墙上厚重的砖，心里，有点点空。耳边依稀有当年的兵戈铁马厮杀，只是，就像她如花的青春，再怎么坚持，再怎么刚强，敌不过岁月的磨练，敌不过日子的贫寒，到最后，还是成为付了钱就可以上的欢场。
　　
　　“你想怎么拍？”她转身问他。
　　
　　他蹙着眉，看着她和城墙，左右走了几下，又拿起相机看了看，对她说：“你就这么随便向前走着，不要步子太快。要是你想在哪里坐下来，就坐下。别管镜头，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我觉得角度位置好的，就拍，也不提醒你。”顿了顿，他又说：“用你最自然的状态就好了。”
　　
　　她想了想，对他点点头，转身，向前走去。
　　
　　她知道她的背影是美的。当年在广州，就是下海做小姐，要想红，也是要专业培训的。如何走路、如何说话、如何娇笑、如何佯怨、如何斟酒、如何划拳，就算是如何出钟，如何收银都有师傅手把手地教。当年那个香港过来地妈眯曾不止一次地为她惋惜，要是她的身材再高上二十公分，凭借这么美的背影，又何苦沦落风尘？
　　
　　她知道他在背后也发现了她背影的美，耳边快门“嗑嚓”声不绝。
　　
　　蓦然，她起了戏弄于他的心，“唬”地一声转过身来，对着他嫣然一笑。
　　
　　“嗑嚓”一声，相机放下，她看到他那张惊艳的脸。木木的，生生的，犹如婴孩初醒。她看着他的样子，嘻嘻笑着，向前跑去。他在后面追着，快门不停。
　　
　　跑着跑着，心里兀自间竟然空。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跑，不知道这么跑下去结果是什么。抬头看看月色，好像有点醉。
　　
　　难得今夜无酒，又怎会醉？只是，她觉得自己真醉了，闭上眼睛，禁不住开始舒缓手臂，一些遗忘了的往事伴随她在空旷的城墙上起舞。没有音乐，或者，他的快门声就是最好的节奏。世界就是这么奇怪，一些事情只有闭上眼睛才能看见，比如，童年的她在油菜花的金黄中奔跑；比如，初中时那个羞涩塞给她纸条的男生；比如，大学时那个夜夜让她无眠的助教背影；比如，初到广州四处碰壁的焦着；比如，当年姐妹送她出门的嫉妒和艳羡……
　　
　　想起那些姐妹，不经意中，泪水慢慢滑落。很多事情，不想记得的，终究还是忘不掉；很多爱怨，不想忘记的，却又不知道飘散在何处。
　　
　　“怎么了？”他来到她身边，轻声问。这句轻柔的话题，将她硬生生地拉回现实。
　　
　　“没，没什么。可能是刚才有风，吹砂子蒙了眼。”她笑着，不管脸上是否还有泪痕，胡乱地找一个借口来解释。只是，看着他温柔的目光，心里止不住有抱着他的肩膀痛哭一次的欲望。只是，她知道，她不能。
　　
　　“拍得差不多了。效果比我想象得要好。”他笑着看看相机，看了看她。
　　
　　“拍好了？”彷佛自己只是刚站到城墙上，怎么就这么短的时间一切就结束了？心底彷佛被人就这么没来由地抽去最关键的一根丝一般，所有的海市蜃楼都在片刻之间倾倒一地。只是，她的脸上还是笑着，虽然他看不到她笑容背后的凄凉。
　　
　　“我们该下去了。”他温和地对她说。
　　
　　“哦，下吧。”她还能说什么？
　　
　　彷佛刚才在城墙上只是一个刹那的梦，醒来时还是发现自己站在喧闹都市。
　　
　　“你这个时候，回学校方便吗？”他问。
　　
　　“学校？”哦，对，他一直当她是学生。该怎么说呢？她知道就该到此说再见——再也不见，只是，真舍得么？这么多年来，欣赏她身体的人无数，可是，又有谁像他这样干净地看自己？算了，就当是今晚是一出戏，又何苦不让自己多演一点？这么想着，她笑了，“这个时候学校早关门了，我怕我回不去了。”
　　
　　“那怎么办呢？要不，回我宾馆坐坐？”
　　
　　“那怎么办呢？要不，回我宾馆坐坐？”——这一句，让她心底猛然一刺，当年在广州，有多少人用过同样的话来掀开淫欲的面纱？
　　
　　他看她脸色刹那阴沉，只当是自己说错话了，连忙解释：“你别误会，我没其他意思。要不，我们就在大街上走走吧，我看天一会也亮了，要不，我们等天亮了，一起吃个早饭，你再回学校？”
　　
　　她看他的脸，心底一片唏嘘。虽然是同样的话语，为什么不同的人说出来，意义是如此地天壤？
　　
　　他们就这么在大街上走着。他对她说着自己一些旅途中的趣味，自己成长学习的经历。他说得诚恳，她听得认真。两个孤单的影子，就这么在西安凌晨的大街上，丈量着彼此远与近的距离。她觉得有点冷，他脱下自己的外衣让她披着。她贪婪地吸了一口，或者，只因为衣服上还有他的味道？那一刻，她很想挽着他的胳膊，靠着他的肩，随便坐下来，让自己沉沉睡去。
　　
　　只是，直到天色发白，他们仍然像两条平行线，虽然很近，却不曾相融。有点遗憾，或者，也是最好。
　　
　　天终于亮了起来，新的一天又开始了。他们走进一家小饭铺，坐了下来。
　　
　　他们要的是西安的特色——灌汤牛肉包。
　　
　　想想自己也可悲，来西安三年了，吃过西安所有的奢侈，却没有吃过这寻常的物件。
　　
　　她夹了一个包子，一口咬下，立即被涌出的汤汁烫了一下。恍惚着记得当年在广州的时候，一个来自西安的姐妹说过这包子的做法：将汤和馅放在一起，搅得稀稀的，放冰箱里冻着。等包的时候，汤已经成为冰。包好后，立即上锅蒸。这样，肉馅受热便结在一起，吃的时候，汤是汤，馅是馅。
　　
　　他看她被烫着，桌子上还有汤汁，赶忙让她坐着不动，自己跑前台要餐巾纸。
　　
　　她看着他的背影，心底终究还是一酸。她很怕自己的心就像这包子馅，迟早被他的温和的目光融化，真等到那时，自己又如何有能力去应付这滚烫的心汁？毕竟，他们彼此之间，终究是属于两个世界的陌生人。而她，已经习惯了精致的生活；而他，终究还是一个男人，谁见过将一个小姐真爱在心头的男人？
　　
　　等他回来的时候，桌子上已经空无一人。
　　
　　三个月之后，嫣红和那个男人一起去酒店应酬的时候，无意在车子内看到一张报纸，上面竟然是他摄影展的广告。摄影展的标题是，寻找失踪的午夜情人。广告上压题的是一张照片：一个白衫黑裙的女子，在月光下起舞。
　　
　　怔怔地，嫣红的眼圈红了。因为，他看到他的名字，很俗气，叫李爱国，而她自己的真实名字已经几乎没人知道，叫王拥军。
　　
　　爱国拥军，曾经多么轰轰烈烈的口号，只是，时光碾转，已经成为今生不能再逢的失踪午夜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