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我每天坐禅，很长时间。这个山坳太僻静，平时几乎没有人来。
　　 我就每天进修，一个人，在树下。
　　 桃花树。
　　 我坐在树下，娇艳的桃花洒落在我雪白的僧袍上，留下轻轻的痕迹，带上点暧昧的味道。春天到了，这个季节的阳光总是懒洋洋地温暖着，很柔媚的样子。
　　 周围太寂静，连偶尔的空谷鸟鸣都没有。这样的寂静，很好。我知道自己在有些事情上，还没参透，我需要一个寂静空虚的氛围。这一点，方丈也知道。
　　
　　 每次，我都能参透一切法空，可是空虽空了，心里却总是缠绕着一个模糊的影子，看不清，捉不住，不明显地存在着，却又能让我感觉出它存在着。
　　 我总是抓它不住，我没有办法让它也成为空。这个朦胧的影子，就像一根尖锐的针一样，刺得我心痛，哪怕我就坐在树下，呼吸平稳，眼观鼻，鼻观心。我一直专心地修行，试图能够找到这根针并且把它拔出来。可是这么多天了，我的努力却连它的边都碰不到，只能看着它在那里刺得我心痛。
　　 它究竟是什么？在我的心里游弋得这么轻松，仿佛很久很久以前它就已经在那里。
　　
　　 （六）
　　 又是一个桃花艳丽的日子，阳光照在花瓣上，明亮娇媚，离上一次花开，却已是隔了一个盛夏、一片秋瑟、一场冬雪。
　　 小芸要嫁人了，嫁给邻村的阿成。其实，阿成才是孩子真正的父亲，这个秘密只有我们三个人知道，不过，很快，就要天下皆知了，因为，小芸要去向方丈忏悔，小芸和阿成都不能忍受抚养一个“野种”的名声。良于，为什么你能够比这些人都超脱？难道千年的修行，真的能够给你根器锋锐尖利？
　　 “青青，你说我可以去吗？真的没有问题吗？”小芸问得惴惴，一片小心。
　　 “去吧，没有关系的。”
　　 真的没有关系的，我能猜出来你们会做些什么，良于，你有道，而我有智慧，既然你已经出来了，还会再回到那座寺庙里去吗？在世上，没有谁比我更了解你，这其中，甚至包括你自己。前世如此，今生亦然。
　　 良于，我们很快就要见面了。你期待吗？我在盼望，等得沉稳耐心。
　　
　　 （七）
　　 我坐在树下，参禅，独自一个人。桃花粉红色的花瓣，纷纷扬扬地洒落在我身上，带着诱人的浓郁的芬芳，又是一个春天。
　　 一年过去，心里的针却还是在那里，一点也没有变，安安稳稳地停在那里，时不时地跳出来，狠狠刺我，然后又倏忽消失，只留下一阵心痛，不让我抓住它，不让我看清它。
　　 “释尘师叔，方丈叫你回去。”无相的身影挡在眼前，隔开我与这绮丽的春色。点点头，我缓缓起身。方丈叫我，会有什么事？我没有去想，这不用想。该来的，总是会来，绝不会因为想，而来或者不来。与其逃避，不如直面，针锋相对，这是我一贯的作法。
　　
　　 回到寺里，一切都还是没变，一年的时光，在这个凝滞的地方，留不下任何痕迹。站在院子，人还是那些人，地方还是那些地方，什么都还一样。
　　 “女施主，真的如此么？”方丈的嗓音，和蔼中透出一丝犀利，冷静，仿佛发生的不过一件极为平常的小事。
　　 “是的，方丈，一年前我讲了谎话，释尘大师什么也没有做过。”眼前，这个女子低着头，声音里满是扭捏，却已不再陌生。
　　 我看看她，依然是荆钗布裙，却已换做了妇人的装扮。我转过眼睛，看看寺里这个被参天大树茂密的树叶所遮盖的院子。然后看见周围复杂的眼光，同情？释然？厌恶？
　　 “释尘，有什么想要说的？”方丈的嗓音，和蔼中透出一丝犀利，冷静，仿佛发生的不过一件极为平常的小事。
　　 我双手合十，微微弯下腰，淡淡地说：“是这样么？”
　　 我不再开口，初春浓郁的气息，灌进我的僧袍，天晴，日暖风轻。
　　 一年，一轮回。
　　
　　 “释尘，是否回寺，由你自己决定。”大殿上，方丈面朝众人，背对佛像，也背对我。
　　 “师父，何处为此，何处为彼？没有离开，又该如何回来？”我谦恭地低下头，门口刮来风，僧袍猎猎作响，在初春，昏暗的大殿，寂静无声，只有衣袖翻飞。
　　 方丈点点头，似乎早已预料：“无相，你去陪着你师叔罢……”声音淡淡，然后，他走出大殿，离开。
　　
　　 （八）
　　 暮春的雨丝柔若无骨，绵软得如同处子的手，轻轻拂过斜风，飘洒在氤氲的山岚之中。我站在雨水冲刷出来的溪水畔，水不深，但是足够急湍。我低头看看自己，嫩绿的衫子和鹅黄的裙，干净的颜色，就连脚上的丝履，也洁白得没有丝毫污损。这样很好，我要以最完美的面目，出现在你的面前。我就这样站在溪水畔，撑着油纸伞，身材修长，亭亭玉立。
　　 我在等你，良于，我知道你今天会从这里经过。你真的能够不沾染尘世的青草吗？出门便是草，我做你见到的第一棵草，我要昧你，我只要深深地魅惑你，不让你游离，不让你超脱，只要你沉沦，同我一样沉沦。
　　
　　 “过不去了么？”你站在我身边轻轻地问，口气语调，熟悉得仿佛陌生。
　　 “是啊，有事要急着过去呢。”我的声音怯生生。
　　
　　 “如果女施主你不介意的话，我抱着你过去吧。”短暂的沉默后，这句话你终于出口。我知道你会说的，你一定会说的，我看见你的脸色，平静得没有一丝邪念。
　　 我被你抱在怀里，这个我从前世一直眷恋到今生的怀抱，我看见你的心，通透如水，不被任何事物所蒙蔽。我不蒙蔽你，我知道我无法蒙蔽你那颗通透的心，所以我只是调整自己的呼吸，让自己空明，心无旁骛，吐气如兰。
　　 我知道要让你看得起我，首先要我自己看得起我自己。
　　 所以我不选择色诱，我只用我的智慧，放逐你的修为。
　　 当我的手拂下你的肩膀的时候，你依然不为所动。不过，我看见你的心里，那根坚韧柔软的针，那个灰色的影子，那个我前世种下的因，从今天起，它开始结果。
　　 青丝。
　　 前世，我躺在一片妖冶的红中，你冲回来抱住我，我带着诡异的笑容，呼出最后一口气，断发在空中飞舞。
　　 良于，在你心慌意乱的时候，我把我的一根青丝，顺着呼吸悄悄送进你的心里，让它在里面纠缠结节，自由游弋。
　　 青丝进了心里，就成了一个“情”字。
　　 你永远不会知道。这是我的秘密，前生，和今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