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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色茶壶

水边无水
2004-05-01 12:33   收藏:0 回复:6 点击:1512

    惜衣只会刺绣,苏州城的人都这么认为。她绣的图案是人们所见过最美的,尤其是杜鹃,仿佛能让人听见啼血一般。
  一月的下午,没有一点云彩,她依然坐在靠窗的木椅上手执冬青送来的新花样,一针一线仔细绣着。纤细的针在她手中穿梭流利。桌子上摆着三只青瓷花瓶,里面各插着几朵白色的小花,想是冬青早上送来的。细挑的花瓶,如同婀娜的女子。可惜衣丝毫没有注意到这些。
  “咝。”她吮了一下手指,鲜红的血还是流了下来。她放下绣花针,走到床旁的檀木抽屉前,拉开抽屉,里面搁着镜套、团面扇之类的东西。她轻轻撩拨几下,想找块干净的手绢包一下手指。可找了半天也没有。她从抽屉里举起一爿小圆铜镜,里面映着自己的面颊,白净,如同二十年前一样,只是这白得有些苍弱。
  “小姐,您怎么又起身了?快躺着吧。”冬青走了进来。冬青是惜衣嫁进宋家时跟来的丫头,二十多年过去了,依然唤着小姐不改口。
  “没事。”惜衣坐到床沿,一侧身,慢慢躺了下去。“去把那红泥茶壶拿来。”惜衣朝冬青吩咐到。
  冬青转身去箱子里取,拿出来的时候却愣住了。她举着那只红泥茶壶,双手有些颤抖。这是宋家少爷--宋青山,也就是惜衣的丈夫新手做的。用的是城边古河里的红泥,这种泥极其珍贵,一来它只在河底零星地分布着,二来这古河水流湍急,一个猛子扎进去,再上来的机会微乎其微。
  宋家是远近闻名的茶壶世家,所做的茶壶不但质量好、成色好,而且用的材料和制壶的工序也是极其讲究。每每制壶,都先要净身一日,方可碰触材料。而且每个茶壶所用时间总不下半年,且只多不少。例如这红泥茶壶,先养料七七四十九天,塑成型,一进炉用小火蔓烧三个月,置于风房晾一足月,而后再进小炉纹火烧制两个月,置于小室晾两个月,最后加上绘图,再晾干,如同怀胎一般,十来个月才呱呱坠地。精致自不必说。远近大小的地方,只要提起茶壶,那是没有不知道宋家作坊的。
  “怎么了?”惜衣看冬青站了半天也没拿过茶壶来,不由奇怪。
  这时冬青哪敢回头,颤颤地不只如何是好。
  “算了,我累了,先睡了吧。”惜衣朝里一翻身,睡去了。
  冬青捧着这红泥茶壶,泪已潸然。
  当年惜衣正值十七岁,豆蔻年华,美人如玉。皮肤白皙,柳叶弯眉,一双杏眼如一湖清水明亮透澈。其家本是蜀地大户生意人家,专营刺绣。虽不是书香门第,但惜衣从小便习读四书五经,不但手巧,人也聪慧达理。可惜父亲晚年家中败落,落得一家贫苦,又一病不起,家里生活更是没了着落。
  惜衣的手工也是小有名气的,平时总拿出点绣活寄放在宋家店铺里卖。然而这件事情宋家人是不晓得的,只因为这店铺里的老掌柜是惜衣父亲的同乡,才斗胆帮了他们一把。
  这天惜衣拿刺绣来卖,不巧老掌柜不在,本想放下东西就走,又偏偏来了个看上她作品的客人,便留下来等客官挑买。
  “小姐这做工不是本地绣法。”客官二十光景的样子,油亮头发,一袭白杉,风流倜傥。
  “怎的不是?我这拙工讲究的就是平、光、齐、匀、和、顺、细、密。”在城里,苏绣总是要好卖很多,惜衣虽是蜀地人,来了苏州城,便也改了刺绣的方法。
  “呵呵,小姐这刺绣看似为苏绣,精细雅洁,色泽文静,可细细瞧来,却满是套针、晕针、斜滚针、旋流针、参针、棚参针……更何况小姐这图案乃《芙蓉鲤鱼》,本人虽孤陋寡闻,可这蜀绣样子多少还是知道点。”
  一席话说得惜衣既佩服,又尴尬。脸上不由一阵绯红。本以为男人看刺绣就图个好看顺眼罢了,哪想到竟来了正儿八经的客官。不过这样一来,惜衣到是对他另眼相看,对了几分敬意。
  “哎哟,大少爷您来了,我这刚出去一下,这这……这姑娘是我一外甥女。”老掌柜这时回来了,看见少东家站在惜衣面前,惜衣又满脸不自然,以为少东家发现了他帮人卖刺绣,正发火呢。老掌柜还没开口,豆大的汗珠已经淌了下来,口齿也不清楚了。
  惜衣这才回过神来,原来眼前这位不是什么客官,而是这里的主人,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愣愣地站定了。
  不过少东家并没生气,反倒是同意在店铺一隅留个地给惜衣卖活。日后惜衣按宋青山的意见还是刺蜀锈,加之她的手工本就精巧无比,果然卖得更快了。
  后面的日子,如人所料,惜衣和青山日久生情,便私定终生。那宋家大户哪肯同意独生子娶一个家道败落的人,所谓门不当,户不对。惜衣也不是攀龙富贵的人,被宋家一闹,自是胆怯了下来,整日在家做工刺绣,不敢出门,这绣活的卖处自然也断了门路。可青山哪肯就范,声称为了惜衣宁可断了宋家香火,一生不娶,还一头扎进了古河底,捞了一培红泥,为惜衣做了那只独一无二的红泥茶壶。宋家父母看儿子连命都不要了,终于松口,同意让惜衣进门。
  出嫁那天,惜衣没有满心欢喜,她知道这一进宋家大门,日后的日子定不会好过。但转念一想,青山为了她几乎和家里断绝关系,又多了一丝宽慰,起码丈夫是疼爱自己的。
  进门之后,惜衣衣食无忧,新婚燕尔,浓情蜜意。公婆虽是不喜欢惜衣,但碍着新媳妇的面子没给她难堪,只是对她不加理睬罢了。婚后青山常在外做生意,惜衣的日子多于寂寞为伍,她便一门心思用在了刺绣上。绣出的花鸟仕女丹青逸理,无闺阁纤巧之份,为绣活的上上品。
  阳光洒满她的额头鬓角,纤纤秀腕。日复一日。
  五年过后,无出,公婆再也没了好颜色。公公对其更是不再理睬,婆婆则动不动就打骂抱怨。惜衣心里明白,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自知理亏,不敢多言。只是同往常一样伺候公婆,抽纱刺绣。
  一日丈夫回来,定定看着惜衣,叹了口气,转过身,背对着惜衣说母亲已为他挑好了二房,三日后过门。那是惜衣第一次被绣花针刺破手指,她低头吮着不语。青山转身看看她说:“以后不要再弄这些东西了,母亲看了不喜欢。”
  惜衣走到门前,看着丈夫离开的背影,越来越远。尔后把还未绣完的茶壶样子丢进火盆。
  三日后新媳妇入门,一举得男。公婆满心欢喜,满月酒大张旗鼓。那日惜衣病倒在床,冬青想要去请个大夫,却被惜衣止住了,说满月酒里不吉利。客人们看惜衣不来,料定她是心里嫉妒,不愿来恭贺。日后城里就传开了,说惜衣除了刺绣什么也不会,连生孩子也不会。且生性小气,容不得二房。日子久了,传闻愈加恶劣,什么惜衣趁丈夫不在的时候,暴打二房,还对二房的儿子痛下毒手。惜衣听在耳里多了,便没了知觉。
  丈夫来看她的日子越来越少,她到是不介意,甚至来了,也总是无语以对,这样丈夫更不愿再进房,都在二房那里过夜。一日青山听冬青说惜衣病重,于是过来看她。惜衣依然坐在窗前摆弄着绣花针,低头不语。青山终于忍不住,一把夺过惜衣的绣活,朝她咆哮到:“你除了整日窝在房里摆弄这些烦人的玩艺,还会什么!”说完便把惜衣的刺绣统统扔了出去。
  青山走后,冬青哽咽着说:“小姐,你对姑爷说句话啊,咱不弄这东西了。”
  惜衣捡起地上的绣筐,“我这东西,不过是一点玩艺罢了,日子久了,也便厌了。”
  自此青山再也没有踏进惜衣房门一步。
  一丝凉风探了进来,那三只青瓷花瓶里的白花瞬时焉了下来。这花是冬青用攒了半年的月钱求二房丫鬟让给自己的,她看小姐房里没有一丝生机,便想摆几朵花撑撑。
  冬青将茶壶又放回原处,慢慢走向床边给惜衣掖好被子。眼泪自顾流了下来。
  三日后惜衣出殡,行队零散着几人。陪葬的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却有一只墨色的茶壶。青山看着这茶壶,觉得眼熟,可那颜色却是从没见过的,黑中发红,沉重均匀。
  二房不久便搬进了惜衣的正阁,收拾屋子的时候,什么珍宝也没捞到,只是几幅刺绣,上面绣着绿枝杜鹃,似如啼血。
  
  
  

作者签名:
逝者远行,不舍昼夜

原创[文.爱的传说]  林友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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