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松的T恤，洗旧的牛仔裤和球鞋。
　　 在玻璃里他看见了自己。面容苍白，憔悴。长发垂下，正遮住略带红肿的眼睛。
　　 谁说少年不知愁？
　　 他冷笑。
　　 其实，我也喜欢你。只怪我太懦弱，不敢轻易说出口，怕自己受伤害。他对着话筒那一方的“电话留言”轻轻的说。我爱你。我虽然未说出口，可我的心早已表达。
　　 他守在电话的旁边，静静等候。时间缓慢且沉重。他万没料到，这等候竟要以全部的生命为代价……
　　 　
　　 苌汶是秉怀的女友。
　　 和苌汶相遇在昀的奶奶的葬礼上。
　　 人死了。但葬礼却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凄恻。谈笑风声。
　　 镡端着一杯啤酒独自坐在窗前。面对着悲凉的月色。品味着冒着泡沫的液体。苦涩浸透肌肤，渗入心底。司马蓉蓉离开他已经四个月了，可是他依旧难以抑制他的心痛。有些伤痛一生都难以修复。他凄然一笑。
　　 就在他把酒杯放在月光下的时候。一个女孩走过来，坐在了他的对面。
　　 白色的吊带背心，糙旧的牛仔裤，和一头枯黄色的头发。苌汶就这样出现在他眼前。她端着一杯啤酒，安谧地凝视着坐在对面的他。
　　 我好像见过你。她说。
　　 月光从窗上的青纱照过来，勾勒出她窈窕的身姿。在月华如水的安澜里，她的白皙的手臂分外迷人。
　　 镡问：你是昀的朋友吗？还是她的亲戚？
　　 她摇了摇头。昀？是那个戴“孝”的高个子女孩吗？我不认识她。我是陪秉怀来的。秉怀认识她。好像还吃过她的奶奶的一个煮鸡蛋什么的，总之那个叫昀的女孩和秉怀的关系不错。
　　 秉怀？他问。你是秉怀的女朋友吧？
　　 她点了点头。
　　 哦！怪不得了，你应该在秉怀的相册里见过我。她说。我和秉怀、昀是初中同学。他俩是我初中时最好的朋友。咦？秉怀呢？
　　 他和那个叫昀的女孩他们在一起。她说。我这个人就是这个样子，不善交际。
　　 说这句话的时候，秉怀已经向这边走了过来。他有些醉了。Hi！镡，原来你在这里。秉怀习惯性的拍了一下他的肩。
　　 嗯！他向秉怀笑了笑。
　　 秉怀对苌汶说：汶，我们该走了。
　　 好吧！她放下酒杯站起来，向镡挥了挥手。再见！
　　 秉怀说：有时间去我那儿，我让汶给你做几样好菜。
　　 他拥着苌汶彬彬离去。镡回过头来，看见苌汶放在那儿的酒杯。泛着金黄色水光的酒杯性感剔透，宛如一颗镂空的水晶。
　　 　
　　 几天以后，当苌汶的身影在镡的头脑里日渐模糊的时候，镡却收到了一封苌汶发过来的E-MAIL：“我有一些话想对人说，有一些字想写给人看。可是，我不会聊天，不会作文。我发现，我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竟没有一个朋友。有时秉怀去上班，我更加觉得自己是多么的寂寞。”
　　 镡忆及了那晚坐在他对面的苌汶。她不象是个寂寞的女孩。
　　 但那晚她却和他一起坐在无声的冷月下。
　　 他那时一点儿也未感觉到她有一颗寂寞的心。他那晚只是没有看清她的眸子。那里面是否闪烁着苍凉。
　　 ……苌汶的E-MAIL里写着自己的QQ……
　　 镡：你好！
　　 苌汶：你好！
　　 镡：看了你发来的E-MAIL.
　　苌汶：从秉怀那儿得到的你的E-MAIL.他的字一向潦草——你是知道的。我不感写的太多，怕错了。
　　 镡：呵呵。
　　 苌汶：呵呵。
　　 这就是他们在网络上最长的一次对话。
　　 　
　　 此后，他每次上网都会碰到她。她好像每天都在网上似的。她好像只属于虚拟的世界。他这么想。他觉得，他们很近。他看着OICQ里一长串不同模样的头像，她在最上面。一个留着紫色头发的恬静的小女孩。是的，她就坐在他的对面，在闪动的显示器里一笑一颦。她的香馨，如同一点点星尘，从河汉里缥缈落下，在他身畔徘徊。他也会觉得他们很远。他看不清她的眸子。感觉不到她的心跳。
　　 在他打扫屋子的时候，忽然找不到了司马蓉蓉留下的最后一张照片。他没再找。司马蓉蓉已经在他心里死去。
　　 　
　　 苌汶：你好！
　　 镡：你好！
　　 无言。他就呆呆的望着显示器。他忽然在想，她是不是也在像他这样。呆着。望着面前的显示器。司马蓉蓉离开他已经整整一年了，一年来，音讯全无。有些事终归难以割舍。
　　 苌汶：你在吗？
　　 镡：我在。
　　 苌汶：我一会儿能过去吗？
　　 镡：我这里？
　　 苌汶：是的。我有你的地址。
　　 镡：可以。
　　 她下线了。天开始昏暗下来，风舞着沙土，在空气里飏逸。阳光不声不响的遁去，雨水不张不扬的撒来。玻璃上的水线繁密的排列，向老树干裂开的表皮般的斑驳。
　　 在叆叇的天空下，他看见她的身形。
　　 他打开门，她湿漉漉的站在门外。长发一缕缕的垂下，发梢的水不停的滴落。她的穿着一如他们相遇的那时。白色的吊带背心紧贴着她的躯体，衬托出凹凸有致的曲线。之一颗，他看清了她的眸子，忧伤而暗淡，让人心碎。
　　 我可以进去吗？她说。我现在的模样，一定吓着你了吧？
　　 他领她进去。换一换衣服吧！你会着凉的。他说。
　　 不！求你，不要。她说。我想就这样。我怕再有温暖，更怕再失去温暖。她掩面而泣，跪在地上。
　　 他俯下身去，抱住了她。情不由衷。他想用体温去呵暖她的衣衫、肉体和内心。发生什么事？他问。
　　 先不要问，我不想说。她揽住他不止的哭。
　　 　
　　 雨那么焦急的淋漓，在地上铺开一面涔涔的明镜。桀然如晴净的天空。
　　 透过交错着水线的玻璃，可以看见两个相拥的人。一个湿漉如雨夜的精灵，跪在地上，直起身子。一个俯着身子，揽着另一个的长颈。她的纤长的手臂蔓过他的腰，将头埋在他的胸前。一动不动的矗立，如已历过千万年凝固的画面。
　　 　
　　 她终于平静下来，换了一身镡的衣服。
　　 秉怀走了。她平缓的说。他和昀已经决定下个月结婚了。
　　 他忽然记起。秉怀在初中时就曾追过昀。他一贯过离群索居的生活，这件事他浑然不知。你们分手多久了？
　　 一个星期。她说。对不起，可以给我支烟吗？
　　 他递给她一支烟。替她点燃。我从不知我们的生活会有如此的终结。我以为他会爱我一生——就像他说的那样。可惜，我错了！她的左手抓着自己的头发，目光直视着地上阴冷的气流。
　　 你是不是一早就有预感了？他说。否则，你不会感到那么空虚、寂寞。
　　 不清楚。她说。那时候就像用一支笔在纸上写字。笔明明写下了一个又一个的字，可当自己去看时，却发现纸还是空白的。于是又不停的写，可纸上还是一无所有。连笔尖划过的痕迹也没有。很恐慌，很惊愕，忐忑不安，不知所措。她的夹着烟的手猛地一颤，烟掉在了地上。
　　 她用手去捡的时候，他忽然用脚踩熄了地上的烟。现实往往残酷。你要让自己不再懦弱。
　　 我不是不想坚强起来，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的心非常脆弱。她低着头。眼泪又夺眶而出。她倒在一旁的沙发上，那么无助。
　　 他，站在一旁凝视着她。去睡一会儿罢！一切都会好的。
　　 能带我去你的卧室吗？她挤出一丝笑容。他引着她走进他的卧室。
　　 　
　　 她躺在床上，一双眸子在黑暗里犹如不灭的寒星。可以抱我一下吗？没有拥抱我无法入睡。她伸出手。他躺在床上，抱着她。
　　 小的时候，和妈妈一起睡，直到十五岁开始住宿舍。和同铺的女生相拥着睡。她说。后来，是秉怀。
　　 从小就害怕寂寞，怕孤独的睡在床上吗？他问。
　　 嗯！和秉怀在一起很久，从没有吵过，心里很踏实。以为两个人永远不会分离。她说。连结婚时穿的婚纱都看好了。我还告诉他，我一定会死在他的前面，因为我怕失去他。
　　 秉怀是个有上进心的人，他有自己的野心和报复。他从不甘心碌碌无为。他说。秉怀的心你永远也不懂。
　　 你有心仪的女孩子吗？她问。
　　 有。他苦笑。可是她早已走了。不知去向。
　　 她不再问，也不再说。他感到她的肌肤有节奏的上下起伏，她睡着了。他没有动，怕惊醒她。他想，她大概这一个星期都没有睡过好觉了。
　　 房间里安静的出奇，惟留下闹钟孤独的“嘀嘀嗒嗒”和窗外的风雨交加相应。
　　 雨似乎越下越大。
　　 　
　　 傍晚的时候，她醒了。
　　 饿吗？他问。
　　 有点儿。她一笑。有爱尔兰的音乐吗？我忽然想听。
　　 他跳下床，放音乐。蒸饭。炒菜。
　　 她坐在VCD前，一动不动的听着。神情专注。
　　 他倚在厨房的门边，看着客厅里在听音乐的她。忽然发现，她是多么的让人怜惜。忽然有一种奇妙的滋味涌上来，心乱了。
　　 　
　　 吃完饭。她终于要离开了。他送她到门口。
　　 我们还会见面吗？他问。
　　 会的。她笑了。说不定我明天又会来打搅你的。
　　 我不会介意的。他说。你今夜睡的着吗？
　　 会睡得很香的。她笑着指了指自己。身上还有你的体温。
　　 她的笑，竟是那么妩媚。他看着她，有一种想吻她的冲动。
　　 　
　　 还未到他起床的时间，他舒逸的周末早晨已经被人破坏了。他拖着还睡意正浓的身子去开门，苌汶就站在门外。她扬着双手里的两袋鼓囊囊的食物，笑着说：上次承蒙你安慰我，还那么大度的抱着我睡觉，请我吃饭。我今天是特别来答谢你的。
　　 他揉了揉稀松朦胧的睡眼。他看见今天的她的眸子里，不再那么的黯淡。但仍留有丝丝的忧郁。
　　 　
　　 她的手艺很不错。
　　 她看着他吃饭的时候，她哭了。她哭着说：对不起！
　　 迷惘的看着她。他走过去，握着她的手。
　　 对不起！她哭着说。我认识坏的时候不会做饭。我最大的梦想就是为他做一桌丰盛的饭菜，像现在这样，看着他吃我亲手做的饭菜……她渐渐泣不成声。
　　 我明白。我知道。他说。我了解你的心情。
　　 不！她吼叫着。你不明白、你不知道、你不了解！你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得到你的E-mail、住址、电话号码，你不知道为什么秉怀离开我的时候我会想来找你；你不了解你搂着我的时候我多么希望你吻我，你吃饭的时候我多么希望你能注意一下我特意为你而穿的衣服，你走过来的时候我多么希望你能对我说你爱我。哪怕只是虚情假意，我也认了，为什么？我所有的心意都被你忽略。我所有的希望都被你打破。我从前所说的都是在骗你，我从不害怕孤独，可是在那个雨天和你在一起之后我却开始害怕寂寞。真的，我知道在潜移默化间已经喜欢上了你。这两个星期来辗转难眠。曾经，我的生命里从不缺少男人，可是现在我只想你。而你，却是如此的伤我的心，让它支离破碎。
　　 那曼妙的靓影飘忽而逝。
　　 他怔怔的钉在那里。有一些滋味，直到现在仍难以品味得出它的真谛。
　　 　
　　 阴晦的天空下，秉怀和昀的婚礼与苌汶的葬礼竟在同一天进行。
　　 秉怀和昀的婚礼上有无数的宾客来为他们祝贺。昀的父亲宣布，秉怀将成为他公司的总经理。
　　 杯酌碰撞里，一片喜气洋洋。
　　 而苌汶的墓碑前，只有镡一个人孤独的伫立。
　　 苌汶在听到他的话后，便跑向他的住处。却在路上不幸被一辆汽车撞死。
　　 他最后一次见到她，她那么安谧的躺在冷清的雪白床上。他看到，她的眸子是那么的平缓，但是，却有一湾清流在那里绕转。倒映着她涌动的心情。
　　 他把一束鲜红的玫瑰放在她的墓前。
　　 我爱你！他轻轻的说。
　　 　
　　 离开墓地，他走在茫然的路上。
　　 记忆，依旧如同阴淡的苍穹。沉醉而低迷。
　　 手机里是秉怀的声音。镡，你现在在哪里？怎么还不过来？我的婚礼就要开始了。
　　 他放眼四顾，发现这个世界是那么的空旷，那么的寂寞，身边的人都麻木的穿梭往来。一张无法用笔写上字的纸。恐慌，惊愕，忐忑不安，不知所措。
　　 放下手机，他忽然发现，自己喊也喊不出，叫也叫不出，世界苍茫的让人无能为力。他精疲力竭的停顿，歇斯底里的高呼。
　　 他终于可以看到，他和苌汶彼此相对。
　　 无法改变的隔距。使各自身边空旷。
　　 今生今世，他们面面相觑，不即不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