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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瑟上的女人们

不是黛玉
2004-03-13 20:57   收藏:2 回复:6 点击:925

    锦瑟上的女人们
  
  
  锦瑟无端五十弦,
  一弦一柱思华年。
  --李商隐
  
  一
   锦瑟镇为什么取了一个这么诗意的名字无从知晓,但一定不是李商隐之故。原因很简单,李姓在镇上只是四大姓之一,并不能一手遮天,而且他们正在逐渐没落中。--这不是我总结的,而是我姓陈的妈妈神秘而亲切地趴在我耳朵上透露的秘密。
   锦瑟镇的繁荣区就在锦瑟街。锦瑟街上的女人们表达友好的方式就和我姓陈的妈妈一样,神秘而亲切地互相嚼着耳朵,双手胸前交叉着,表情变幻莫测。经常是在街上偶遇,偶遇就变成了长谈,扎成一堆,镇上没有一个女人脚趾缝能逃得过她们的唇舌和唾液。
   尤其是非黛一家和一个名唤苦芹的女人。非黛一家的重点对象在于非黛和她的母亲--舒阿姨(镇上的小孩都这么叫,我们估且也入乡随俗)是一个极其优雅女子,柔弱不可经风。不管是在代销社的办公室结帐还是在家做饭举手投足都有一股大家闺秀的风范。非黛是一个另类的女孩子,冷漠而孤僻,像公主一样生活在如此脏乱的小镇,接受每个男孩子的膜拜。你要是碰到过她,你会发现她每次看人时都从你的骨子里慢慢潜进去,挖空你的心脏思想,让你的眼神手足无措地四处晃荡。这母女俩是镇上男人们公认的一种骄傲,女人公认的偷偷学习的对象。这是一个秘密,比如你家存了多少钱一定不愿意让人知道,镇上没有一个女人愿意承认她们对非黛母女二人的独特感受。
   我是锦瑟街上的一个男孩子,我和锦瑟镇上每一个男人一样觊觎着这两个特殊的女人。有一次,比如一个初秋的傍晚,非黛与舒阿姨在她们独立的院子里坐在摇椅上爱抚着一头美丽的白猫,院子里菊花初开,黄白相间。这幅画面呈现出一个美丽祥和的南方小镇的形象,在没有任何悲剧的端倪前,它成为锦瑟街一个经典的标志。我有一种冲动想变成那只受宠的白猫。并且将这个想法偷偷告诉我的妈妈,芭蕉扇一样的巴掌一成不变地落到我的屁股上,夹杂着一顿臭骂狠狠地掐了我一下:“此处删去38字。”请原谅我用了如此大失颜面的一句话,但是我别无选择,只能把这些令我更失颜面的38个字让读者雾里看花。
   非黛的父亲配不上舒阿姨,这是镇上唇枪舌战的人一致认同的。更是镇上的男人们一致认同的,他们隐晦地从各个淫秽的角度将自己与非黛之父比较,最后得出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的结论。而女人们更多是从样貌、学历或其它方面,比如出身(人们常猜想这么优雅的女子一定是旧时期某个大地主的千金小姐,在那样的年代,除了千金小姐有那么好的教养和命运不济可悲只能嫁给一个那样令人难以忍受的男人。连我妈妈只有小学毕业的人都嫁给了我的爸爸--陈姓家族的长子。)经过一番比较,最后的定论放到了非黛身上: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儿子会打洞。难道你没发现吗?非黛在她的那群堂兄弟姐妹中是那样的鹤立鸡群。
   当然,非黛姓李的父亲不是重点,他和锦瑟镇的任何男人一样,只能是女人们故事里的配角,并且常常被我忽略,就像我常常忽略公共厕所的苍蝇一样蹲在那里津津有味地研究一个个白色的套子。但是他们又常是女人故事是悲剧的导演与罪魁祸首。我于是不得不一再提到这些令人感到忧郁的男人们,他们是悲剧这条食物链上最凶狠的一层。这么说你能原谅吗?
   另一个常被锦瑟街的女人们在嘴里咀嚼的女人叫做苦芹,没人知道她姓什么,也许姓郑,也许姓周,但一定不姓李,不姓林,不姓王,不姓陈,因为镇上这四大姓没有一个愿意承认这个女人曾经在他们的姓氏中存在过。大家可以发现,被锦瑟镇上的男男女女们挂在嘴边的都不是这四大姓中任何一个姓,这些人在常年的流言蜚语中已经学会了指桑骂槐以及声东击西。(当然,非黛是一个另类,因为她跟她可以被忽略的父亲一样姓李。这并不关她的事。)
   苦芹是一个生活方式比较隐晦的人,她的表面形态是出售一些鸡鸭鹅赖以生存的麦糠,内部状况在幼年的我无法通过正常的途径得知,但是让我们跟在我妈妈的后面,听听锦瑟街上这些双手交叉胸前的女人们是怎么说的。
   女人们提起舒阿姨总是一脸复杂的醋味以及从嘴里挤出不服气的讽刺的羡慕,而提起苦芹却是放肆地大笑和心领神会的表情,飞溅的唾液传递着儿童不宜的信息。有一天跟在她们后面的我再也忍不住大声叫道,我知道你们说什么,你说她在仓库里脚踏得跟踩小船一样!
   这不亚于一颗原子弹在女人群中爆炸,她们得意地哄笑了起来,仿佛我是她们的骄傲。妈妈脸红得跟熟透的西红柿一样顺手抄起路边废弃的苕帚发疯一般赶将过来,我拼了命夺路而逃,一头钻进非黛家的院子,蜷缩在猫窝边瑟瑟发抖。
   我听到舒阿姨不停地用温柔的语调安慰我暴怒的妈妈,而我姓陈的妈妈先是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大骂,后来意识到自己身处何方然后局促不安地在开满美丽菊花的院子里哭泣起来。接着就用非黛家精致的纸巾小声地揩着鼻涕。(这成为她以后引以为豪的耻辱。)
   最后我听到一句让我心开始狂跳的话,舒阿姨对她捧着书不管窗外事的女儿非黛说,去把小弟弟带出来给阿姨。然后我看见镇上男生心目中的公主--非黛一脸笑意地靠近我,轻轻地拉起我的手。(天啊!我刹时失去了意识。)她的手很软很凉,她的睫毛又长又弯,我感觉到她的呼吸靠近了我的耳朵,轻轻地说了一句话。然后我就如木偶般地回到对舒阿姨感激不尽的妈妈身边。她的那句话让我在当天晚上父母亲把我吊起来用鞭子抽打的过程中没有掉过一滴泪。
   她说,你真勇敢,说了我一直想说又不敢说的话,其实我也看到了。
   她说我勇敢,我只听到了这两个重点的字眼。我的脑中不断盘旋着这样的声音:你真勇敢。真勇敢。勇敢。敢。我感动地幸福地咀嚼着带回响的柔软的声音。后来镇上喜欢非黛的大哥大王乐知道非黛拉过我的手就带了一群人把我往死里踢,愣是没从我嘴里橇出一个字来。
   锦瑟街长年无风,一条连接山里山外的公路从镇中心狠狠地穿过。另一条连接新旧镇政府的街再狠狠地从公路上插过。形成一个十字路口。十字路口把镇分成了四瓣,每一瓣地是一大姓。这是山间的一个盆地,富饶而美丽,人们知足地活着。每个读过书的大人都在自己幼年的作文中这么写。她们却年复一年是复一日地双手交叉胸前地蜚短流长,一起嬉皮笑脸地看街上交媾的狗们。
   锦瑟街的女孩们不失众望地顾盼生辉腰姿摇曳,被我当成苍蝇一样忽略的男孩们也无一例外玉树临风潇洒倜傥。四大姓的儿女们现在还不存在上辈人争夺土地财产的恩怨,不食人间烟火般地眉目传情。这好像与故事无关,只是我的一个印象而已。就如同不停在我脑海中交叉出现的十字路口的垃圾堆和非黛家开满黄白菊花的院子一样,只是我的一个印象而已。
   非黛的家就在我家的对街,中间有一条划分陈姓和李姓的肮脏的街道。一到下雨天,路面除了污黑的泥水还有老鼠的尸体。她家隔壁就是让我被父母亲殴打的名唤苦芹的女人发生故事的地方--化肥仓库。
   锦瑟镇的附属村都是种植业碌碌的一分子,所以化肥门市部是财源最广的一家店铺,也是供销社的命脉之一。我记得非黛曾经对我说过:“我们家是吃化肥才活下来的。”那时她家的菊花有点凋零。
   正是由于其金钱价值,化肥门市部的三个男职员成为苦芹的入幕之宾。这就是我刚才支支吾吾不肯透露的苦芹的生活方式。所以我们可以得到一条锦瑟街上独有的公式:化肥=钱=女人,如果那三个职员看到,一定会完全同意。
   每个礼拜肥料仓库中都会传出不同的吭哧声,然后扔出不同型号的白色套子。我就趴在仓库后的阴沟口朝里看。如果男人身下的女人双脚在空中不停地踏动,我就知道,这次一定是那个最高大魁梧的职员,有妻有子,转眼就要抱孙儿了。
   我一直认为妈妈她们就是在讨论苦芹的这种艳遇,虽然她们满脸唾弃。你说是不是?锦瑟街的女人都会笨拙地掩饰自己的真正想法或者行为。比如有一天你经过她们家,闻到鸡汤的美味,你会善意地打一声招呼,日子不错啊,还喝鸡汤呀。她们就会很慌乱地将正在炖锅端下,陪着笑说:哪呀,洗锅水而已。她们真的是很可爱,你说是不是?
   非黛居然就是这样直接地跟我说,我也看见过。热血一下子冲到我的面门,我害怕她知道我心中偷偷将她剥光的猥亵想法。她说,这墙的隔音效果不好,那声音真讨厌。
   我赶紧说,我得回家吃饭了。
   你有时候真是个胆小鬼,非黛再度捧起手中的书,一脸不问窗外事。
   我仓皇而逃。
   自从上次我躲到非黛家后,我和母亲就成了她家不请自来的常客。不知道是因为非黛与我殊途同归而不介意我常去还是因为妈妈迷上了她家精致的纸巾。反正从此我成为王乐等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最后这种看法普及到锦瑟街上每个尚未婚娶的青年男子。
   而我才十四岁。
   非黛那年十八,每个星期一都要赶早班车到县城上重点中学,每个星期五晚上披星戴月回来。高傲地在十字路口下车,走向她开满黄白菊花的宫殿。她是我们镇上学习成绩最好最有家教的女孩子。她的博学让教她的老师们汗颜。
   如果她不是这样优秀的女子,我想我们可以相守,而不是让王乐和林峰及这条街上每一个嫌疑犯糟蹋了她。但如果不是这样优秀的女生,锦瑟街也就没有了故事。没有故事的锦瑟街是没办法生存的。锦瑟街上的女人们会因为太寂寞而疯狂。
   王乐是镇上的大哥大,不光因为他的帅气迷人和颇懂伪装风度更因为他是镇上颇有影响力的王大姓的儿子。
   镇上的四大姓--王、李、林、陈,各有自家企业,王乐家后的信用社,自从1994年中行、农行税务局都撤出这个小镇后,信用社渐渐比林家的镇政府更耀武扬威了起来。而非黛李氏家族背后的供销社已经日薄西山,至于我们陈家后的粮站已经随着市场经济的到来和外乡人不顾道义的背弃途穷末路了。
   粮站与供销社做为国营企业一向是世交,就像同时做为政府机构的信用社与镇政府一样铁杆哥们。但自从1992年粮站站长(注意,他是个外乡人。)连夜出奔后,前二者的关系彻底破裂。俗话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福同享过大难临头却各自飞去,于是我们陈姓和李姓之间便彻底隔了一条街。这种状态随着苦芹的内政和我母亲对舒阿姨的外交开始渐渐改善。但是我们也可以说二者旧情难绝藕断丝连。
   王乐家的信用社和林峰家的镇政府是最近鱼肉乡里后气焰暴涨起来的两大姓。林峰与王乐年龄相仿,举止却像极了一个女人。林峰的老爹总是嬉皮笑脸且猥亵地对他人说,我同时养了一对儿女,也不错啊!哈哈哈……同在酒宴上的林峰低头静寞,突然抓起一杯酒灌进喉咙,双腮浮起酡红的颜色。
   说这些事也无非交代一下故事背景,虽然年代久远,我已经快记不清了,但大体还是这样。
   王乐喜欢非黛已久,他经常对人群吹嘘,小时候我还抱过她。她就跟她家的猫一样软绵绵地在我手上……
   你撒谎!人群里的林峰就会显出难得的男子汉气概来,双腮酡红。你今年20岁非黛十八她出生的时候你才两岁你怎么抱她你撒谎撒谎撒谎!
   你说我撒谎?!你眼红了是不是?王乐的权威受到挑战,挥拳上前。
   周围的青年们均做壁上观,反正这样的戏码每礼拜五晚上都会上演。众人纠集在街头等候公主的归来,然后言语不和就开始恶斗争夺话语里对非黛的所有权,主角经常是王乐与林峰。
   镇上的大人们除了非黛的家长外都对此事一清二楚,(这只是一种可能情况,我们不排除其它任何可能。)王家林家表面上乐呵呵孩子们都是这么长大一方面紧锣密鼓等非黛高三毕业就要前去提亲。这并不说明大人们喜欢另类的非黛,他们的所有行为都有着隐喻指向。
   这是镇上权力的联姻问题。是的,权力,以及,金钱。谁都大气不敢喘一口地拭目以待。然而舒阿姨做为镇上女人中的另类仍是一脸不问世事举止优雅地在办公宝与家之间走来走去,举手投足仍是大家风范。
   当王乐林峰不可开交时,末班车回来了,青年男子们为之争斗的公主高傲地从车上下来,像麋鹿一下轻盈跳过街上一个个肮脏的水坑。完全无视街头那群无聊的小混混。
   林峰从地面挣扎地爬起来,狠狠地说,王乐你他妈有种上去和她告白去啊!我知道你不会去的,因为你是孬种!
   王乐本来怯弱的心被最后两个字及义愤填膺起来,大步流星踏过非黛刚刚跳过的坑坑洼洼,堵到公主面前。
   小混混们开始哄笑,发出噢噢的声音。非黛大无畏地盯着眼前高大的身影,让开!
   王乐不意识听话地往旁边让一让,又马上想起自己的目的,又颤抖着伸手拦住她,我、我……
   让开!
   我……
   让开!
   我……
   非黛一个白眼,从王乐身边侧出脚去,又是轻盈一跳,不屑地向前走去。
   林峰在王乐背后大声嘲笑:孬种!
   街上边商店里的大人们都偷着乐,一个好事者大声唤道:王乐你不要给你老子丢脸啊!哈哈……
   我当时并不在场,而是蜷缩在冬日被窝的一个角落聚精会神地看着红楼梦。舒阿姨正在她家的厨房煨着炖罐。直到混身湿漉漉的非黛哭泣当地扑回家去,我们才表现出相应的反应。
   被激怒的王乐大吼一声非黛我要娶你当老婆!然后冲上去一把抓住她学言情剧中英勇的男主角狠狠地吻下去。
   非黛还没反应过来,就已法被两片粗暴的嘴唇咬住的鼻子还枉想移到她唇上。她愤地冲王乐的命根子狠狠地顶了一腿抓起书包一阵扑打,你欺负人你欺负人!
   那时我心中突然一痛。揪心扯肺地哭起来,我爱热闹的母亲于是没有亲眼目睹这场特殊的冲突.这成为她一个永久的遗憾。
   王乐及众人都被突然丧失一切优雅与理智的非黛吓呆了。王乐被非黛踩倒在地,发疯般地踢踏着,口中不停恨着你欺负人你欺负人!
   大人们见状不妙,一面有人去叫非黛的父亲一面有人去拉陷入癫狂状态的非黛。小混混已经都散了,林峰还呆立在十字路口。前去拉架的大人们均不同程度地受到非黛书包的攻击躲闪不及。你们这群欺负人的恶心鬼!非黛大声哭闹。像这镇上每个受到欺负的女人一样无助。
   锦瑟街从来侍强凌弱,面对凶猛的柔弱女孩,众人都噤若寒蝉。非黛父亲的到来并不管用,但是非黛已经很快地冷静下来,用鬼样的眼神盯着他。你他妈的算什么父亲!然后以愤怒的眼神扫过街上的每个人,说了一句让每个人都惊呆了的话:你们整条街上的都是孬种!贱货!扔下被她当成凶器的书包扬长而去,还一路哀泣。
   书包里厚重的参考书一本本地滑落在地,很快被污水沾湿。非黛的父亲无怨无悔地蹲着一本本捡起拭干,骂骂咧咧地嘀咕着什么,内容似乎责怪旁观的锦瑟街人。王乐早已灰溜溜逃回家去。只有林峰蹲到那个在地板上忙碌的男人面前,看着他眼泪纵横。显然女儿的表现让他从面子上和脊梁骨都受到前所未有的打击,但是他不知道为何面对女儿的指控无能为力。显然这里有隐情!
   这晚的锦瑟街很快入睡。可是蜚短流长像春蚕食桑一样的声音嗡嗡地覆盖了整个锦瑟镇,在非黛黄白相间开满菊花的院子前停顿了一下,立刻跳过朝下一家奔去。
   我虽然折腾了一夜,但母亲还是在第二天准时得到了这惊天大消息,一群群的人迫不及待地纷纷走到街上双手胸前交叉互相亲密地咬耳朵。我走进文具店只不过想得到一块五毛钱的橡皮却意外听到那个姓林的售货员表情变幻莫测地朝另一个姓王的男职员互相传递信息,你听说了没有?唉,谁能想到呢!只有在传送有关别人的闲言碎语时,人们才会忘记自己的姓氏。我从文具店走出来的时候才发现,她忘记收钱了。
   终于大家企盼的院门开了,舒阿姨一脸平静举止优雅地走向办公室,非黛抱着那头白猫坐在温暖的摇椅上在黄白相间将近凋谢的菊花丛中捧着一本厚厚的书,一脸不问窗外事。
   人们蜚短流长的嗡鸣声停顿了不过10秒钟,当舒阿姨静静走进办公大楼时,又晴天雷一样地响了起来。
   另一个爆炸性的消息在那个阳光明媚的冬日午后传开,街上的水渍还未全干。王乐的社长老爹与林峰的镇长老爸鱼贯走入办公大楼,他们跳过了非黛的父亲商量起一件大事,(当然这件事情我是听说的,如果和以后非黛说的话有出入请不要怪我。)后来听在场的倒茶水小妹说,舒阿姨看都不看王社长一眼直盯着林镇长说了颇可玩味的四个字:去问非黛。接着那天傍晚林峰就突然转到非黛就读的重点中学并公开林李结亲的事情。在林王两家对非黛的追逐中,一身女孩子气的林峰终于占了上风。
   锦瑟镇的势力似乎从此均衡了下来,林李的联合力敌王姓的蛮横,而我们陈姓夹在缝中苟且偷生。舒阿姨仍是通体不食人间烟的派头。变化的只有非黛家的院子,黄白相间的菊花已经尽数凋了,被非黛的父亲某一天背了她们母女俩丢弃到垃圾堆中。非黛还是每礼拜高傲地行走于学校与家之间。只是身后跟了个看起来似乎怯怯的林峰。更为令人心惊的是我回忆起来那时非黛眼神一直有一股惊人的阴霾。她似乎一直为了这街的最终预言酝酿了什么。
  
  二
  
   年关渐渐近了,街上如蜜蜂一样鸣叫着飞来飞去的女人们也渐渐忙碌了起来,但是她们仍不忘擦肩而过时互相使个眼色传递一些例如王大社长有外遇了但不知道女方是谁的信息。男人们已经在算计今年的烟酒盛会。每年必到的冬雨似乎早了些,这让满街的觅食的野狗们更加颓废,你可以在它们身上看出一条街的兴衰荣辱。它们总是颓废地觅食后找到一块干净的屋檐下,抖落身上水珠然后精神矍铄地盯着来往的异性狗类。
   自从非黛家院子里的菊花不再黄白相间后,她们母女俩明显憔悴了很多。显然这一家三口有了不可言说的秘密,并且互相以此折磨对方。但是他们仍是两袖清风地在锦瑟街上忙碌。舒阿姨每天都要在办公大楼不停地拨动算盘珠那声音从人声喧闹一直到空荡荡地回响在大楼的每个黑暗角落。非黛厚厚的参考书一本接一本的换,在她们家的圆形书桌上,我和林峰常常只能无言地看着她揪着眉头把笔转得飞快。
   苦芹在我们的故事里似乎消失了很久,其实我还是定期地躲开大人们的视线到阴沟出口窥视接着讨好地把所见告诉非黛。我已经不再羞涩而是渐渐把这当成一种荣誉。
   有一天非黛侧着她美丽的小脑瓜甜甜地问我,你能不能帮我拾三个不同型号的套套回来?
   啊?我差点没淹死在自己口水之下,只是傻傻地看着眼前巧笑倩兮的公主。末了吞了口唾液,好吧。
   经过三周的收集,我终于将三个不同型号被用开水烫过三遍的套子交到非黛纯洁修长的手里,她极富兴趣地翻覆去把玩许久,显现出她看书时那种不问世事的表情。研究了三分钟后,她把那经常被镇上的男孩子当成气球来吹的小东西小心翼翼放到一个雪白的塑料袋中,认真地用温水洗过三次手后抓了一把瑞士糖给我。谢谢。
   我看着她眉眼弯弯一肚子诡计,突然想起昨天天气预报说今年冬天特别冷,于是再度匆匆忙忙地收拾起书包,我要回家了。再度仓皇地逃离非黛似笑非笑的笑声。
   每次我与非黛的短暂谈话都会让我心上如压了一块大石惊恐不已。比如有一天,我、她、林峰三个人在做功课,林峰起身上洗手间,她就一脸杀气阴狠地跟我说:“我恨这条街的人,他们无时无刻不在算计我!我有一天会报仇的!”这成为我以后夜里醒来的恶梦中最多的一个。我看着非黛似笑非笑的表情打起冷战。
   今年冬天果然特别冷。如果你大清早爬起来就可以看到一波波逶迤的屋顶泛起了白色的霜浪。天空早已没有鸟儿的痕迹,街上的野狗也各自找到了归宿,有的暂时躲到人的肚子里,第二天变成肮脏的它们一贯喜欢的食物掉进公共厕所;有的找到一两个温暖的情人窝中躲了起来。
   你这时可以看到一条安静的如婴儿般沉睡的锦瑟街,它的脸白嫩温暖,呼吸安祥而缓慢。但是这样的状态不会持久。当太阳这枚血红的眼睛在东山的背面睁开时,锦瑟街上的女人们如每天必打鸣的公鸡一样开始忙碌起来,她们用红萝卜一样的手刷牙洗脸,咬着牙刷还口齿不清地抱怨着:泥素今年什么龟冬天。(你说今年什么鬼冬天。)另一个则用热毛巾捂了脸模模糊糊地应答,唔唔,突然把毛巾拿下来,一个大嗓门就暴露无遗,真是一年不如一年喽!
   我其实对这天发生的事是有不祥预感。满嘴泡沫的妈妈叫我起床时我很不情愿地嚷嚷,现在是寒假了!然后觉得眼前忽然一只乌鸦飞过。
   乌鸦。我说。
   什么?妈妈在水池边大声呕吐着两面针的泡沫。
   乌鸦!我大声喊。
   妈妈尖叫着跑进来冲我劈头盖脸一阵狠揍:你这个小杂种,叫你起床耍赖就算了,你骂你老娘乌鸦!看我不打死你!打死你!
   隔壁房间的老爸穿着短裤冷战地跳进我的房间,扯着发如鸡窝的妈妈,好了好了大清早的。
   于是我被拉到水池边,趴在那悲愤地刷着牙。层层叠叠的瓦片屋顶把天空塞得十分拥挤。在血一样的阳光里,我真的看到了一只漆黑的乌鸦站在屋檐角,偏着脑袋嘲笑我。但是我已经不敢大声嚷嚷,只是朝水管狠狠地咕嚷了一声:乌鸦。
   清早的倒楣并不影响午后的阳光四溢。
   我蜷缩在非黛家院子里的摇椅中。黄白相间的菊花早已不知身在何方。连绿叶也在寒风中丧失了颜色,纷纷落地为盟。我其实早就该知道这一年菊花的凋谢意味了这家人的悲欢离合,正如野狗倦意味了这条街的兴衰荣辱一样。
   我的精神致力于寻找早晨的那只乌鸦,它的睥视的眼神让我念念不忘。这时林峰在我身边蹲下来,似模似样地捡起地上一片残叶,以难得的温柔和气的表情谄媚地笑着,你帮我一个忙行不?看我懒懒的,赶紧加了一句,这也是非黛让我说的。
   我立刻一骨碌爬了起来,说吧。
   林峰从后腚的裤兜中摸出一把钥匙,你等下把前门锁了,然后躲在这旁边的破房子里帮忙看一下门,有人来就吹口哨。
   你们想干吗?我小小的男子汉的自尊心突然膨胀起来感觉一股怒火中烧。几天前非黛似笑非笑的笑声尖锐地插入我的脑袋。
   你有时候真是个胆小鬼。
   是的,胆小鬼。胆小鬼。胆小鬼。我的头皮开始发涨,像一个被人捅到半空的气球,愤恨地一把抢过林峰手中的钥匙躲进他指定的破房子里,一路哭喊着锦瑟街女人们常用的两个字眼:贱货贱货贱货!
   喂,你还没锁门呢!林峰学起非黛似笑非笑的表情,一脸深意地拐进房间去了。
   如果你正好在1995年的这个冬日暖阳的下午经过锦瑟街流言蜚语的中心之一的女人家院子,你会看见一个代表着这条街的肮脏的蓬首垢面却故意表现出优雅的读书人模样的小男孩用一种极带仇恨的力量锁上非黛家的大门,然后躲到旁边的破屋子里用警惕如老鼠的眼光盯着过往的行人,完全忽略破屋子的阴冷和金头苍蝇。
   在叙述故事的时候,我总会不由自已地战栗起来。所以,时间到底是不是1995看已经在我的战栗中落花流水一样淌去了。只是那时的阳光灿烂致极,在黑色波浪一般排开的屋檐的某一角有一只乌鸦侧过头眨巴眨巴眼睛地哂笑着,嘴巴里似乎叨了一朵残菊,在隔壁房间如响雷一样突然响起的一声非黛短促而痛苦的呻吟同时,它振翅飞了起来,斜入云端苍白的阳光里。我难以抑制地哽咽着,钥匙在我模糊的视线中在泥地里翻搅,土地也似乎淌起了血。
  
  
  三
   在这里我想我有必要纠正一下读者可能已经产生偏差的印象,锦瑟镇其实是一个书香门弟的南方温柔湿润的小角落。我们排开那些双手交叉胸前的妇人们不提,排开那些绿头苍蝇般的男人们不提,就不难发现,锦瑟镇,到少是锦瑟街上的孩子们全都受过最基本的义务教育,而且30%的他们上完高中才回来继续混,是一群优雅闲情的秀才混混,甚至连打群架时下的战书都是那么字体娟秀英气逼人。20%的他们升上了大学,甚至重点大学,如同所有天之骄子一样他们一去不再归来,偶然的机会他们衣锦还乡,必然出现一股悲天悯人的表情凝视小时候街上乱串的野狗们。剩下的50%的孩子们长大后成为了我们上面排除的那两种对象。
   王乐和林峰都是30%里的人,当然这是以后的事。我是20%里面让冬天寒冷清晨揍我的妈妈自豪下半生的一份子。当然这也是以后的事。而追随着王乐、林峰在我与非黛建立起友谊前不停欺负我的那群混混则是50%里的主力。我在一个春寒没吃早饭的晌午做了这样的一个统计。我发现,我很难将非黛及舒阿姨归入其中任何一类。这成为她们以后命运走向的一个因果逻辑的前提。这可能是唯一的一个理论依据。
   性是人类成长的工具。经过那个冬日暖阳的先后,林峰越发的挺拔英气逼人,在他外套的里兜似乎总揣着什么东西。有人说是一条手帕,但是他仍然用一包包精致的纸巾揩一切可能的污渍。这也许是非黛最终落到他手上而不是落到王乐手上的另一个原因。
   非黛喜欢在无人的进修偷偷和我说一些令我心惊不已的话,就像这次,她孤单无甚可依靠地蜷缩在沙发里,说,真是天生的婊子。我在这时候都不敢吭声。她自顾自的往下沉,我妈是个天生的婊子,比苦芹还不如,王乐和林峰的老爹们奸了她又派他们的儿子来搞我!有一天我会报仇的!接着又抱起一本书不闻窗外事。我只能在一旁痛苦而生硬的思索她的话语的真实性。力图排除她优雅的外表与出轨的言语的差别。类似这样的评价有很多,王乐、林峰、及他们的父亲还有非黛的父亲,她一律用了孬种和畜生两个词语。说起女人她都用贱货。就和锦瑟街上的女人们一模一样。我恨我当时为什么笨拙无法拯球我的公主而一任悲剧向前发展。没有人能阻止腐烂和死亡,非黛阴沉地说,这里的人都得死!我再次感到了锦瑟街的寒冷。他们就是这样把我高傲的公主变得如此暴虐非常。
   王乐似乎被我们忽略了很久,那么,现在我们来看看他做些什么。在这个不飘雪的南方的冬天。比如现在还 这个冬天的某个午后,也许太阳没那么灿烂。王乐的爸爸正在他豪华的五层大洋房里请客喝酒,客人是谁我忘记了,但是似乎有林峰的老爹,我那个一大清早因为老婆打孩子从被窝里窜出来的爸爸,还有非黛姓李的父亲。这是锦瑟街上一个约定俗成的沙龙,每年年关及春节,四大姓的人都要如心照不宣地聚会以平息或促进前一年与下一年的矛盾。
   也许大人们酒酣之时到了,四处召唤自己的儿女们前来以备他们炫耀之需。于是我、非黛、林峰、王乐再度碰面了。这次的碰面有些特殊,不是因为非黛是拉着我的手而不是拉着林峰的手出现,也不是因为林峰是拉着我的手而不是拉着非黛的手出现,而是因为王乐拉了另外一个女孩子的手出现。
   由于我的记性不好,这女孩子的名字迟迟想不起来,我们就估且叫她小芳吧。小芳是两个美丽的汉字。它们总是代表了一个纯朴善良面容清秀的乡村姑娘,有一首歌这么唱着,
   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
   长得美丽又善良,
   一双美丽的大眼睛,
   辫子粗又长。
   …………
   当然,歌曲不是重点。我们故事里的这位小芳没有大眼睛和粗辫子,而是戴了一付女强人常戴的金丝眼镜一头干练的短发,嘴唇桀骜不驯地抿着。王乐拉着她的手让人觉得有点外强中干,从而更显得这个让我忘记名字的女孩子的小巧玲珑但锐气十足。但是这只是我现在回忆时的感受。当然的气氛似乎不是如此。
   王乐说,这是我女朋友。
   一时四下的人都傻了,我也是其中一个。只有非黛心安理得地给自己找了个舒服的椅子坐了,柔软地倒了杯可乐抿着,气质温暖而湿润。
   妈的!王乐的爸爸是首先缓过神来的一个人,他摔了杯子破口大骂,你他妈的是不是我儿子!你他妈的得不到应该要的人去哪找了乱七八糟的人来替代!
   林峰的老爹在这时候很儒雅,风度翩翩地劝着王大社长,老王,你这不是和人家小姑娘过不去吗?说起来她可是你本家,就是你家后面拐三次弯的那王老六的女儿小芳嘛!都是一家人,何必……
   看来你还调查得蛮清楚的嘛!王乐阴恻恻答道,转头怒不可遏冲自己的儿子大声吼道:狗屎!我还指望着你有出息呢!讨女人讨到自己家里来了!你他妈的永远比不上你老爸我的一上小脚趾头!要知道王乐的妈妈可是当初陈氏家族最疼的么女。不过我认为这句话的深意远远不仅在此。
   场中是一片混乱,我的爸爸笨手笨脚的劝架,一些模糊不清的客人也同时做着类似的事,他们只有在自己的女人与孩子面前挥洒自如。林峰的父亲显然有些云淡风清,有意无意又显然带着点推波助澜地拉着暴怒的王大社长。不知道为什么我看见非黛的李姓爸爸并不起身劝架,而是满脸通红地一杯杯灌酒,和非黛的旁若无人对比鲜明。
  我听见王乐高声叫着,我操!你他妈的每次都狗眼看人低!
  场面似乎很热烈,在这里我有意地删去了一些不堪入耳的争吵时的对白,让我们潇洒自如地当什么没有发生过。于是这次争吵的结尾是那个小芳拉了王大社长到一边嘀咕了什么话,王乐被林峰拉走。其它客人仍旧大快朵颐。
   小芳与王大社长秘密而具有历史性的谈话无人知晓内容,但是我们可以分析一下其可能性。王大社长最终能接受王小芳并且器重她明显胜于器重于自己儿子的原因应该在于王小芳对王大社长分析的几件事实。
   1、首先我王小芳也是重点中学的学生,而且我胜过非黛之处在于我学理她学文,你请一个象征不如接受我的实用。
   2、我是王家内部的人你不用担心吃里扒外。
   3、我王小芳自信精明胜过王乐好几倍,你以后的事业一定后继有人。
   4、这一点是个秘密,他们当时的声音放到最低点以至全锦瑟镇耳朵最灵的女人都无法得知,但是大家都知道的最后一句话一清二楚一字不漏:你要在乎她就接受我。
   这个她到底是谁,无从得知。成为锦瑟街的女人们一个永久的遗憾。
   由于这个不言而喻的原因,小芳成为锦瑟镇除了非黛和舒阿姨外的另一个无法被我归类的女人。至于她最后独掌王家雄霸锦瑟镇一方就不属于我们的故事了。
   如果说上面的状况是我们分析的,那么林峰和王乐交谈则是我亲眼所见。他们两个别别扭扭地走到王家大宅鲜为人知的背后,我清清楚楚听见林峰似笑非笑地奸诈道,王乐,你是一个纯粹的孬种!
   你!你什么意思!王乐一气未平一气又起,一拳挥在林峰脸上,落井下石的小人!
   被打倒在地的林峰乐不可支地狂笑起来,像摔到地上就捡到金元宝一样,王乐,你就是个孬种!谁不知道你根本不喜欢王小芳!你拿她当挡箭牌的!
   王乐涨红了脸,踩到狗屎般地跳了起来,你怎么就知道我不喜欢她?!你凭什么这么说!林峰被他踩在脚底下,俊俏的脸哂笑地贴在地板上。王乐在他面前就如同幼儿园撒泼的小孩子一样无聊,我就是爱她又怎么样!我只爱她一个人。什么狗屁非黛怎么样都比不上王小芳的一个小脚趾头。
   我的怒火三丈,谁敢这样污辱我的公主!可是王乐扭曲的脸狰狞不已。高大挺拔的林峰被他像嫖客蹂躏妓女般踩在脚下践踏。我慢慢地慢慢地缩了回来,正准备偷偷溜走。林峰一句话让我停了下来。
   他说,你有种就去上了王小芳!非黛已经是我的人了!
   一块手帕在他手里抖开,迎着风和冬天寒冷的阳光像刀一样刺进我的眼睛,上面那一小暗褐的血迹长久地盘旋在我的眼前,直至今天想起还是那样椎心刻骨。
   我看见王乐渐渐安静了下来,但是不知道他接着要做什么。但是我已经失控地大声哭了出来,并且发了疯一般冲向那两个高大的男青年,往死里对他们厮打,尤其是可怜的林峰几乎没办法抓住疯狂的我。
   大人们很快赶了过来,他们至死都不知道为什么我会突然间撒起泼来,就像他们不知道王乐和林峰到底说了什么。
   我被大人架了出来,经过非黛身边时很清晰地听见她说,傻孩子。我的泪更加不可克制地疯狂汹涌,任是母亲在家千哄万骗也无法不停止。
   这场上下辈和同辈之间的混乱纷争似乎预示了锦瑟街这个冬天的悲剧。我说过,悲剧是是一条食物链,它一层层地往前推进吞啮,最终埋葬了一个灵魂甚至种族,吃人不吐骨。就算不是我,不是王乐,不是林峰,不是非黛,不是舒阿姨,也会是其它人。你能同意我这种说法吗?
   苦芹是在锦瑟街所有纷争中最无足轻重的人,她被人弃如麦糠,街上扎堆的女人们只要看到她走近,立刻做鸟兽散,并且连空气中的闲言碎语都收拾得干干净净,不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她虽然身为流言蜚语的靶子,却经常一身无辜地微笑地穿梭于麦糠店和肥料店之间,谄媚地在锦瑟街每个男人和女人们的膝下和嘴巴下生活。以至几年后我在县城碰到她跟她打个招呼都赢来了她不绝口的称赞,这孩子真乖,你说说这孩子就是乖……锦瑟街上没有一个女人能想到这样一个被人们的眼神轻轻一扫就会灰飞烟灭的婊子有一天会一跃成为锦瑟街最隆重的一场 悲剧的引发者,就如同你从来都想不到有一天你的宠物狗突然躺到了你的床上并且拍着你的头对你说:“乖,好好睡觉不要吵。”的感觉没什么区别。
   但是这个世界从来就是这样颠倒。就算有一天你起床后发现自己变成了狗也不用奇怪。李字牌运动鞋的广告语说:“一切皆有可能。”
   这是一个寒冷的年关,处处都在盘点,我们在很早以前就提过,舒阿姨天天独自一人在办公大楼孤单地拨着算盘,我们先不去理会非黛认为她是婊子这样的说法,她现在简单而优雅。她怎么会和苦芹一样恶心卑贱?我直到现在也不忍心同意这种看法。
   有一天,比如农历十二月二十日,锦瑟街的女人们都在腌制今年崭新的腊肉,同时她们的嘴一年到头都不曾停下地再度互相传递着一个新信息,听说了没有?化肥门市内部贪污被舒会计(即舒阿姨)揪出来了!五万咧!!!
   我走出家门,我可爱而笨拙的母亲正和那个老公是修理钟表的女人咬着耳朵,真的?五万啊!
   那个女人像秒钟一样刻板地点着头,那还有假,明细帐表摆着呢!
   舒阿姨很快遭到了报复,首先是她家的猫,被人剥了皮血淋淋地插在她们家院子精美的铁门的尖刺上。舒阿姨和非黛只是眼角红红地看着电视,让林峰去街上买了包酸话梅。死猫同时被非黛的爸爸随手丢弃到有野狗觅食的垃圾桶中。
   对于这件事王家街角的饮食店老板不无可惜,他笑咪咪地对正在吃狗肉的顾客们叹惜道,我早就看上他家那头肥猫了!真可惜啊,要是没毒,你们又有口福了。所谓顾客都是锦瑟街种姓氏的人,他们狼吞虎咽着,末了抹了一把嘴巴上的油渍剔着牙满足地打了个饱嗝,是啊是啊!然后扬长而去。没心没肺。
   恶心的事还在后头。有一天舒阿姨再度独自从办公楼走了出来,突然当头淋下一桶凉水,仔细一闻,臭气冲天。这时二楼有一个大家都熟悉的婊子的声音憋不住笑了两声,然后销声匿迹。等气急败坏的非黛之父冲进苦芹的麦糠店,正好看到她和另外一个同样是一丝不挂的化肥门市职员。两个人聒不知耻地问,老李,要不要一起啊?非黛之父顿时丧失了一切制问的可能性,无奈地退了出来。
   接着锦瑟街上的女人们兴奋地互相嚼着另一个消息,舒会计是个高级婊子,是她老公用来往上爬的工具,被他送到各个达官贵人家怎么样怎么样。显然这对锦瑟街的所有女人都是个绝好的消息,她们一天到晚不知疲倦地传递着这个消息,只是我本来像老母鸡一样得意的母亲一下被打回到当媳妇的状态,极力推脱与舒阿姨的任何关系与接触。如果有一天你路过我们家门口,你就能听到她对卖菜的阿婆说,我跟她才不熟咧!就我们这孩子比较爱往那跑。接着你就会看到我被揪了耳朵出来,当着大家的面教训不许再去非黛家之类的话。没有人去推究这番言语的可靠性,即使这个消息是从苦芹那传出来的。但是我却因此没能再去非黛家。
  然而这些卑鄙得让人怒火中烧的手段并不能阻止县里派人来调查的决定,就如满口的饭并不能阻止锦瑟街的流言口齿不清的传送。虽然我爸爸一本正经地说,吃饭时候不要说这些事。他的表情活像一只盘旋在公共厕所中的男性金头苍蝇教训他的蛆虫儿女们,“吃饭时间,不要提粪便这种东西”一般令人发笑。
   最终的悲剧爆发毫无预兆,天空没有乌鸦飞过的痕迹,人们还在议论那两个将要从城里来的调查员的外貌和衣着时,突然苦芹眼尖地大叫:小偷,有小偷!人们随着她激动地冲进非黛家,本希望抓到一个落魄的外乡人,没想到却看到了锦瑟镇最为荒谬却最令人赏心悦目的画面。
   王乐健壮有魄力的父亲和非黛优雅温柔的大家闺秀母亲正以一种极其暧昧的姿态纠缠在一起,重要的是,她们身上没有任何类似衣物的东西!想到这里,我的鼻血就涌了出来,请原谅我的恶心。
   锦瑟镇所有呼吸声都刹时停止了下来,王乐的老爸很机智地将舒阿姨藏到了被窝里,不慌不忙地在众人的目光下穿好衣服,时间在他略为颤抖的动作里悄无声息地过了一分钟之久,最先反应过来的人是苦芹,她吞下因为被王乐之父强壮身躯勾引出来的口水,清清嗓子,你们大家现在看到了吧!我没诓你们吧!这就是事实!……她笑嘻嘻地摇头晃脑。
   被提醒的众人们哄闹了起来。“好啊,这次让人抓到了吧!”“原来老王的秘密情人就是她噢……”“怪不得怪不得……”“供销社至今金枪不倒果然有原因……”一句句不怀好意的话奸笑地飞向被窝里那个本来是小镇美丽象征的女人。而王乐的父亲却若无其事地拉下脸来,“你们干什么!干什么!有什么好看的!都给我滚回去!……”
   这个镇上最有势力最具霸气的男人大吼之后,众人纷纷让步,已经有人躲了回去准备把这一故事加上油和青椒大火热炒一番端出来配酒下腹。王大社长已经把矛头转向了苦芹,谁叫你来的!脸色带有杀气。
   苦芹不再嬉皮笑脸,当然是苍天有眼……
   说!
   我说了是老天爷……
   你到底说不说!王大社长一把掐住她如野鸡一样的脖子。
   非……黛……
   什么?!王社长松开她的脏脖子。
   非黛!这个女人的亲生女儿跟我说的!
   这比之原子弹投入广岛更具有杀伤力,一堆缓缓离开现场的人又群情激动了起来。舒阿姨缓缓地颤抖,两眼无神中了诅咒般地拥着被子坐了起来,,口中喃喃道:作孽作孽!而后再度倒下。这个浑身迷样的女人留给众人的最后姿态就是这样有如女巫,以致她后来的命运让人揣测得没了边际。
   非黛这时正倚在门边,似笑非笑地看站王乐的父亲和那个以求救的眼神看着她的苦芹,林峰被吓得离开她三步之遥,用一种从未见过你这个人的眼神盯着看起来似乎是微笑的非黛。
   非黛,你……王乐的父亲满脸难以置信。
   怎么,王大社长,你有什么意见吗?你这个龌龉的趁人之危的卑鄙小人,你没有资格在我面前说什么话!非黛鄙夷地压制了王大社长的发言。你知道供销社效利不好,就来做这种暗娼的事情!你这个不要脸的贱货!畜生!
   你!快给我闭嘴!非黛的父亲闻讯赶到,羞怒交加,一巴掌朝非黛盖了过去,“啪!”一声清响,血丝顺着非黛嫩白的嘴角流了下来。她还是鄙夷地微笑着:你更没资格教训我了!你把你的女儿卖给镇长以获得地位!你把自己的老婆当成高级妓女送给你的各个顶头上司!你这个孬种!
   非黛流水价的指控撕裂了整个锦瑟镇的天空,在万里无云的晴空之下,每一家的恶心龌龉之事就像腌肉一样被藏在了坛子里,非黛一气打破了它们:我憎恨这个地方,每个人一天到晚无聊地盯着别人就等着有什么谣言可以嚼舌根!有势力的恃强凌弱,没势力的个个像走狗!一群婊子畜生贱人!她鄙视的眼神揪住在场的每个人,成为他们一生的诅咒。这就是锦瑟街造就出来的真正的非黛,她很快吓坏了所有的看客和当事人,就像她平时吓坏了我一样。
   看什么呢!看什么呢!都回去!都给我回去!王东的父亲冲鬼头鬼脑的人们喊着,试图借此消除非黛对他的诅咒的力量。苦芹早已趁混乱溜了。我被妈妈捂住嘴巴躲在窗户后面窥视着一切的进行,蝇蝇苟苟如我们就是这个事件的罪魁祸首。
   非黛之父无力地看着自己的女儿,表情与舒阿姨一样有如神巫。而她们的女儿冷漠地似笑非笑着。王乐的父亲轻松地一整衣物,我先走了。然后一屋子沉寂。
  锦瑟街的人得到了这一年中最好的一个礼物,他们乐不可支地将这样一个荒诞又充满神奇意味的故事反复地蒸、炒、煮、炖,一年中衣食无忧,50%中的那些人很多靠这个度过了大半辈子。这一股离奇的旋风经久不停,它深刻地刺痛了我幼小的脑袋。他们从来没有想到非黛话里的含意,而是一味过着自己快乐无知的日子。
  
   四
   后继的事相信大家和锦瑟街的人一样很想知道。当然,在故事里要处理舒阿姨的最好方法就是含羞自尽,死得体面而风范,非黛于是被当成精神病患都送疗养院,其父老李则孤独潦倒下半生。
   但是锦瑟街的故事版本种类繁多而复杂,我尽了凭生之力掏空每只响个不停的喉咙,走街串巷用各样的传闻交换不同的传闻,像一个收集破铜烂铁的乞丐。在一个春寒的夜里,我做了以下的统计:
   一、舒阿姨的结局
   1、死亡--自杀,死于安眠药。
     --他杀,死于老李的一条领带。
   2、出逃,奔向未知的远方或者沦红灯区的一员。(曾经有人提供过这项证明,他说他在深圳看到过一个酷似舒阿姨的人并与她一夜风流。)
   3、发疯,被送入精神病院。
   4、(最离奇的就是这个)有人说舒阿姨找到她那个地主父亲,回去过千金小姐的日子去了……
   ……
   二、非黛的结局:
   1、死亡,同一、1
   2、出逃,同一、2
   3、发疯,同一、3
   4、归乡,同一、4
   ……
   三、老李的结局
   1、死亡,悄悄去警局自首而被枪毙或者无期徒刑;
   2、发疯,同上
   ……
   我们可以看得出来每个人都竭尽所能地粉饰了这两个曾经优美的女子并且将她们的命运了相同的轨道,不约而同将她们身边一切不尽友善的人统统去除,但总忘记将自己计算入内。他们永远都不知道自己是食物链里的一份子。他们总是认为自己是有良心的善人而非刽子手。锦瑟街的女人显然很憎恶自家男人的这种将两个她们认低贱恶心的女人当成神话的廉洁,不约而同地构造了最为低级下流的故事,我不得不将她们的想法一一删节提纯以保证我的文字的健全生命和读者的审美情趣。
   最有资格说最清楚知道事情真像的除了我没别人,在那个冬季寒冷的夜里,我的窗户被人敲响,接着我看见我的公主从窗户翻进来躲进我的热被窝,我要走了,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是猫,没什么。我打发走房门口听到不寻常动静的妈妈,她最近有些神经兮兮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因为和舒阿姨熟悉而像刚生完蛋的母鸡一样骄傲。真的?不再回来?
   是的,非黛仍是一脸似笑非笑,我妈妈已经自杀了,那婊子死得真好。……我爸喝醉酒也被我杀了。我把他们跺得稀巴烂煮熟了倒进公共厕所,不信你可以去看看。
   我惊恐地瞪大眼睛,丢失呼吸地看着眼前这位粉雕玉琢的公主,她不为我的眼神所动,而是将手指向窗外对街的她自己的家,你看,我家旁边的破屋子就是十几年前跟我们一样家破人亡的人家,现在我家也一样死亡了。这条街终将一条僵死的蛇一样一节节地腐烂,快逃吧!我要走了!
   说着,她像猫一样敏捷地跳出窗外,消失在无边的夜色。这是我见她的最后一面。多年以后,她的面孔逐渐面目不清,只有她最后的预言时常响在耳畔。
   后来,警察调查无果宣布三人离奇失踪,因为非黛家里能带走的贵重东西都不见了而室内空无一人,无搏斗痕迹无血迹。化肥门市的五万贪污款因为证人--舒阿姨的失踪不了了之。只是苦芹经常在夜里无名人氏的袭击,只能天天更加缩头缩尾地活在这个街区。
   林峰和王乐的父亲却没有因为这件事受到任何牵连,反倒因为竟标供销社与粮店的土地闹得不可交。我在第二年就离开了这个诗意名称的南方小镇独自一人去异乡求学,因为非黛说,快逃吧!
   现在是2004年一个春寒的日子,我回到了家乡。不能确定那晚我亲耳所听的非黛的最后故事结局,在这个可怕的街区什么都是不可能什么也都是可能。于是我只能倾听每只闲言碎语的喉咙的蜚短流长。现在在我面前的是王小芳,她已经逐渐控制了王家并和精明的林峰势均力敌。
   我其实是非黛的闺中密友,她笑着。
   我惊呆了。
   你们谁都不知道。她似笑非笑,让我一阵晕眩不仅是她的笑容而是她列出来的9年前与非黛每个星期必通的信件一封封记录了一个幼稚的报复计划。她说,只要她们三个人失踪了,王家林家就会因为争夺土地两败俱伤,只要操纵王家的我稍做手脚,这条街的四大姓一定会逐步落魄下去,最终被其它人取而代之。那么这条邪恶的街就会自然而然消亡。她虽然走了,我还会继续下去,我们都是这条街的仇人。我们将成为其历史的终结者。王小芳的声音并不带杀气。
   我似乎在听天方夜潭。一切都是那样不可想像。于是我只能一一解决我的疑惑,提出了一个问题,你当初和王乐他爸爸说了什么?
   她还是似笑非笑,我们只不过用非黛的妈妈当了筹码而已。表情自然而不做作。我再次晕眩。
   虽然她只在乎非黛,一切事情都为了非黛,可是她从来都不会考虑自己女儿的感受。非黛恨的就是她的贱骨头,天生让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自杀了也好,省得不如何处置她。
  一棵树的影子鬼鬼祟祟地在我们俩之间跳动着。如同我的神经。我尽力克制自己晕倒的冲动,问了第二个问题:
  非黛现在在哪你知道吗?
   不知道,可能死了,也可能在流浪。王小芳的眼神有点深邃而幽远。仿佛它也在长达9年的时间里流浪一样。
   我们俩正面端坐,穿过9年如流水一般的时光互相看着对方,努力找寻当初匆匆一瞥的印象。然而这只是无果的。
   最后,我起身告辞,王小芳偷偷塞给我一样东西,回家再看。
   夜如黑猫的双眼一样沉静,我躲在儿时的被窝里展开掌上的那块手帕,上面那团血迹已经发褐发黑。多年前的少女体香似乎隐约可闻。锦瑟街的女人们最终都凝结成这块手帕上的丝线,而非黛正是那发褐发黑的一块。对街的房子一间间的腐烂被推翻再重建骨子里仍是溃烂,一切预料中进行。
   锦瑟街的女人们仍然一如往年四处散播着一个个故事,以不现版本的方式流动一个个传说,她们无知而笨拙地快乐,丝毫没有摆脱给她们以悲剧的男人们的想法,她们从来不知道这镇上有过非黛和王小芳这两位带有阴谋的智者。在她们流言蜚语的历史里,她们只不过一个是疯子,一个是厉害的男人婆。她们就是这样的单纯无知快乐得可爱。你说是不是?
   一个声音凉而软地完全穿梭过一江春水向东流的9年光阴:傻孩子,快逃吧!
   于是我的灵魂飞弛起来。而我的泪与那块手帕却紧随身后不放。它们在反复地吟哦着一首诗。
  
   锦瑟无端五十弦,
   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
   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
   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
   只是当时已惘然。
   ——《锦瑟》.李商隐
  
  
  
  

作者签名:
月光下的城城下的灯灯下的人在等,
人群里的狂风里的歌里的岁月声.
谁在不知不觉地叹息
叹息不知不觉的年纪
谁还倾听那一叶知秋的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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