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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十年铁窗(二十)返回涔泹

罗先德
2004-02-12 02:21   收藏:0 回复:0 点击:3536

   
  
  客居岳阳建新监狱一年以后,我作为犯人中先遣队的一员,正在返回被洪水毁灭的涔泹农场。
  
  汽车在涔泹的简易公路上摇晃着,虽然抽水机日夜不停地工作。但低凹处那些农田还没有重见天日,一根根歪斜的电线杆,一栋栋坍塌的房舍,几只哀鸣的鹭鸶,组合成一副凄惨的画面。唯有那根深蒂固的樟树,倔强地傲立在洪水中,用那满枝的绿叶向人们展示它那顽强的生命力。
  
  我们在一个已经搭起来的简易工棚里放下了行李,终于回到“家”了。接下来是清理倒塌的干部宿舍,重新给他们砌新房,好让他们早日结束寄人篱下的生活。虽然他们是看守监督犯人劳动的政府专职人员,但是在那异乡同为异客的时日里,似乎我们的关系发生了变化。他们没有了往日那严肃的面孔,甚至与我一样同情在那里被虐待过的犯人。
  
  我们所吃大米的品种得到了改变,吃荤菜的次数也逐渐增加,劳动也没有了定额,劳动时间也明显缩短,劳动时也没有人看管。总之,我们已经感觉不到自己是犯人。
  
  我们这些人都成为了建筑工人,我也会拿起砌刀将红砖砌成一道墙来,并且经验收符合清水墙的标准。我们都很自觉,劳动的时候没有谁故意消极怠工。
  
  休息的时间多了,业余生活也变得丰富起来。练毛笔字,学画画,拉小提琴,奏二胡,下棋打牌……犯人们的心情不再是处在压抑中。
  
  在一次联欢会上,有各种精湛的表演,那演技与现在我到娱乐场所看到的不相上下。真是人上一百,形形色色,武艺俱全。有时候我想,能够到这里面来的人,都不是泛泛之辈,就像《加里森敢死队》里面的人物一样。我得出这样一种不知道是对还是错的结论:世界上没有教育不好的人,只有不会教育人的人。
  
  但在那次联欢会上,发生了一件不该发生的事情。
  
  那是一名犯人表演气功:他躺在台上,要助手拿起一把锋利的菜刀放在他鼓起的肚皮上面,然后叫台下随便那位犯人上得台来,拿起一把锻工用的铁锤用力向那把菜刀捶去。这种气功表演我还是第一次看到,那可是一把锋利的真刀呀!
  
  台下面果真跳上一名锻工出身的犯人,他拿起那把铁锤对准刀背打去,这位犯人不应该的是,他将铁锤在用力的瞬间,不知是故意还是无知,将打下去的铁锤在那刀背上稍为拖了一下,结果将那气功表演者的肚皮划开了一道血口。
  
  学过物理的人知道,用刀去砍一个充满气体的篮球,那篮球不会破皮。如果将刀在篮球上用力拖划,那篮球肯定会被划破的,这和男人刮胡须是一样的道理。
  
  幸亏那气功表演者的功底深厚,才仅仅只是表皮组织受了伤。在场的犯人都一致谴责那拿锤子的犯人。
  
  犯人们有时间一起可以毫无拘束地谈论着各种话题,“四人帮”的倒台,终于结束了那种闲谈都要谨慎再三的时代,那种噤若寒蝉祸从口出的时代。
  
  诗曰:自古中原多隐士,寒山远寺卧高僧。繁华闹市藏龙虎,都在茶楼酒肆中。
  
  于是,那里面一些政治嗅觉十分灵敏的人在闲谈中,早就预示了中国将出现一个新权贵的阶层,就预示了诸侯经济时代的产生,就预示了中国将进入一个私有化的时代。但是他们毕竟是普通人,他们没有逐鹿中原的野心。这些话题只不过是饭后谈资的消遣,就像苏轼的诗句:“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这时候的时间过的飞快,我离期满的日子越来越近。然而,我的心情是处在一种喜忧参半的状态中。喜的是什么,不必我来言明,读者也能知道。我那忧虑的是:我在没有得到官方的平反之前,我还是一个“劳改释放犯”,我回家靠什么来生存?
  
  现在的人们不知道,那个时候当一名中介商人,就叫做扰乱社会主义经济次序,也就是投机倒把罪行。有一位因为“投机倒把罪”进来的金姓难友直言不讳地对我说:“你一个书呆子,能做什么?做生意只怕你连秤都不认识,当土夫子你又没有力气。”
  
  是啊,我靠什么来生存呢?我亲身经历过找一份工作的困难:那还是一九六一年的时候,我因为家中经济困难辍学在家。有一次街道办事处通知我,长沙二轻局招收篾匠学徒,要我前去应聘。我高兴地前往座落在解放路地段的二轻局二楼办公室里,那办公桌后面一位干部模样的人看了看我的履历表说,文化程度尚可,但是家庭出身嘛——这样吧,你回去等候通知。
  
  “通知”,后来我知道这是一句常用的搪塞词令,变成了不通不知。因为我出身不好,我连当一名篾匠的资格也没有。
  
  我做过生意,就是那种练摊卖衣服的小生意。记得一个好心人说过:“你不像一个做生意的样子,做生意就是跑江湖,要红脸白脸都来得。”我不像做生意的,这在十多年前就已经有人给我做过结论了。
  
  那个时候被打成右派的,或是有历史问题的,他们被开除公职以后可以去当土夫子,也就是挑土为生。在那些年月里,国家科学不发达,搞基本建设完全靠人的两只肩膀来移山填湖。所以土方队里能够容纳很多无职业者。
  
  解放前的长沙就只是从南门口到湘雅医院这么大。长沙周围的大小山丘,都是这些土夫子用愚公移山的精神将城市逐渐扩大的。如果要写一部长沙志,应该将这些人的功劳写进去才较为真实。
  
  我是一双平足,我对挑担子最不能应付了,这些情况我在前面已经绍介。我不能像大多数人那样去当一名土夫子,那我能做什么呢?
  
  啊,对了,我自学过裁缝,自学过理发,我现在还学会了炭精画,回去还可以以画像为生。一棵野草就会有一滴露水,上帝会赐给每一个人生存的机遇。我自我安慰,将自己从那莫名的不安中解脱出来。
  
  我加紧了素描的练习,一收工就拿起画笔,对着那些闲聊的难友们进行着一次次的印象摄影,然后又将生理摄像镜头得到的数据传输到手中的笔尖上。如果画得较像他们本人,就交给本人寄回家中。
  
  管理干部的宿舍在一栋栋即将完工的时候,我临归的日子也一天天在接近,进入倒计时。九天、八天、七天……
  
  很多长沙的难友们将一封封家信交到我手中,一声声的嘱托要我代为传答,一张张令人心酸的思亲的面孔使我更加归心似箭。
  
  
  
原创[文.百味人生]  林友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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