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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苦苦的罐罐茶

星星海
2004-02-07 00:17   收藏:3 回复:16 点击:1507

    在我的老家陕甘宁边区的一些农村,人们经常喝罐罐茶。罐罐茶其实不是一种茶的名称,而是一种喝茶的方法。
   那是用一个大约一寸半粗、三四寸高的小陶罐,选用低等砖茶、陕青等廉价茶熬制而成的味道极苦的茶。烧茶的火炉,通常是用一种特殊的黄胶泥,掺和上头发做成的手炉,将近一尺高,直径约半尺,炉膛很细,仅仅能放下去那种茶罐和一两根“硬柴”,而这里说的“硬柴”,就是指劈好的一指粗细的木柴,以区别于烧灶用的麦桔杆、玉米杆、茬之类的“软柴”。茶具则是一种小瓷盅,高不到两寸,一罐茶倒入茶杯,也就是小半杯罢,还不够一大口喝的。不过,那时候人们喝罐罐茶,就有点像现在的城里人喝咖啡或红酒一样,并不是用来解渴的,而似乎是一种身份或一种意趣,同时是一种待客之道。
   罐罐茶不是任何人都能喝的,一般只有家里的老人和造访的男客才能喝。老人们自己在家里喝,一般是在清晨的时候。而有客人来时,则不管什么时候,主人都会张罗上来的。
   于是,在一个清晨,一个曙光微熹的夏天的清晨,或者是黎明前最黑暗的冬日的清晨,就会有一个老人,在房门口端出一个尺把高的小泥炉,火炉边放好几根劈好的细细的木柴,点好火,架上小陶罐。那木柴是干透了的,一点就着,细细的火苗舔着那薰得黑黑的小陶罐的底,也照得房内一片昏黄的光明。青烟渐渐弥漫了整个小屋,加上昏黄的火光,房间里便有了一种迷幻般的气氛。老人那写满苍桑的古铜色的脸被火光映得发亮,那庞大的身影在墙壁上随火光摇动,犹如他们风雨飘摇的人生。他的眼睛专注地盯着那跳动的火苗,仿佛在那里有着他一生的希望。他小口地呷着那极苦的罐罐茶,大口地吃着粗粮饼子,给自己的身体增加少许的热量,为一整天的劳作做好准备。
   而如果是有客人来呢,则往往随着一声“娃哎,给你叔把茶炖上”的呼唤,会飞一般跑出一个半大的小男孩,麻利地抱出那已经被摩挲得发亮的小火炉,利索地准备好茶罐茶杯等,同时还会拿来一袋烟和烟锅,家境好一些的,还会拿来一小盒白糖。等第一锅烟抽尽时,那第一罐茶也刚刚煮好,于是,家长里短、牛羊鸡猪的农家话随着氤氲烟气一同飘散。
   我很诧异于煮茶的称呼和罐罐茶的苦。当自己喝茶时,往往会说是“熬”茶,而给客人喝时,又往往叫作“炖”茶。这一个“熬”字,是对自己苦日子的反思吗?而那个通常用于烹饪的“炖”字,又是对能吃饱肚子的美好生活的向往和企盼吗?他们喝这种极苦极苦的罐罐茶,是要用这种味觉上的苦来冲淡心灵上的苦吗?
   村里的陈大爷一生酷爱种花和罐罐茶。他在自家小院种的花,远近闻名,花期长,开得艳,而乡邻们移栽过去的,不管怎么精心侍弄,总是没有陈大爷家的好。村人不解地问陈大爷,则笑咪咪地回答,用每天喝过的罐罐茶沤成花肥,所以花儿才开得那么好。在陈大爷79岁时的一个冬天,当清晨他的儿子起床时,看到陈大爷歪歪地靠在上房的门口,一动不动,心下惊疑,唤了一声,不应,则唤一声,还是不应,急上前看,则已经气绝,神奇地是一杯罐罐茶仍端在手中,还冒着热气。村人们很艳羡,都说陈大爷一辈子的罐罐茶没有断过,去时又没有受到一点点的病痛磨难,真是好福气。
   西山的王大爷曾在冯玉祥的部队当过几年兵,身板硬朗,样样农活都拿得起放得下,不料在晚年时得了胃癌。吃过一些中药,全无一点作用,水米不进。疼痛时心里像火烧一般,急呼要喝罐罐茶。喝过后疼痛稍减,竟以罐罐茶维持了近一个月的生命。
   前几年在华亭县下乡扶贫时,给生活最困难的一些农户发放了救济款物,在一家家境好一点的农户家吃午饭。主人擀好了细面,拌好胡罗卜丝,给我们炖上了罐罐茶。不同的是炉子已是铁皮小洋炉,烧的是炭,那种小陶罐早已没有了,而用的是一种同样大小的小铁罐,茶叶也换成了较好一些的春蕊,还有一小罐白糖。这是我最后一次喝罐罐茶了。
   2003年12月号汽车杂志《BUICK owner》说到茶道时有一段话:“曾几何时,云雾缭绕的山峦,在万物复苏的初春,演化出足可涤祛世间铅华的绿色精灵,能清心、可脱凡、助悟道。如玉的瓷盅内飘散出缭绕的清香,阳光下的茶汤泛着柔和的光,闭目一口,绢绸般沁人心扉,那一瞬间,尘埃落定,世界似雨后竹林般透亮。”这应该是品茶的最高境界了。但这种意境和罐罐茶竟有如此大的反差!
   罐罐茶是极苦的,农人们的生活也是很苦的。品味着罐罐茶的农人们,用更苦的罐罐茶冲淡了生活的艰辛,一辈辈在黄土塬上倔强而坚强地活着。
  
  

作者签名:
醉眼观星海,蓝天看浮云......

原创[文.百味人生]  林友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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