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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缘——丰子恺散文创作内涵及其成因之浅探

只剩半口气
2003-12-28 23:05   收藏:0 回复:3 点击:5539

    一个人即是一个世界,一个人也可以创造一个世界。丰子恺,一个多才多艺的人,他是现代文学史上杰出的文学家,是现代美术史上最有影响力的漫画家。他擅长书法,精通音乐,他用一支笔、一颗心,创造了一个多味而真实的艺术的世界。
   丰子恺一生写下了大量的随笔、散文,并出版过多种散文随笔集。他的散文明白如话,却又如一颗颗橄榄,一点点地透出余味,其风格在现代文学史上自成一格。
   本文试图通过对丰子恺生平的了解,结合其散文创作文本,探讨丰子恺散文创作的内涵及成因。
  
   一
  
   谈到丰子恺与佛结缘,不能不提及其师李叔同。他是丰子恺就读于师范学校时最为尊敬的恩师,也是丰子恺的精神导师。
   一九一八年,李叔同在杭州虎跑寺出家为僧,法号弘一。在当时众人的心目中,他的出家实在另人困惑。其家境有万贯资财,室有娇妻幼子,同时,他自身艺术造诣极高,是中国最初留洋学习西方绘画、音乐、话剧,并把他们传至中国的先驱者之一。近代中国美术史、音乐史、话剧史的发展,都有他作为开拓者的贡献。然而,就是这样一位中国近代文学史上的先驱者,于艺术界颇有造诣的大才子,竟在其艺术教育如日中天时,悄然出离了“三界火宅”,皈依佛门,真真匪夷所思。
   而丰子恺却可以理解弘一法师出家的心态。他认为弘一法师的出家是由艺术向宗教升华的当然。而丰子恺自己,一向也认为这是情理中事,毫不足怪的。他曾说:“我崇拜他(弘一法师)更甚于他人,大约是我的气质与李先生有一点相似,凡他所喜欢的,我都喜欢。弘一法师是我学艺术的教师,又是我信宗教的导师,我的一生受弘一法师的影响很大。”
   丰子恺把人生分作三层:一是物质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灵魂生活。专心于第一层的人为大多数,锦衣玉食、尊荣富贵、孝子贤孙,已相当满足了。知识分子、学者、艺术家,即把全力贡献于学问的研究,寄托于文艺的创作和欣赏,执着第二层次。还有一种人,其“人生欲”更强,必要上升到第三层次,这就是宗教徒了。因为他们做人很认真,以为财产子孙都是身外之物,学术文艺都是暂时的美景,连一己之身也都是虚幻的存在,所以,他们必须探求人生的究竟,追问灵魂的来源以及宇宙的根本。他认为弘一法师便是那种“人生欲”很强的人,并且,他请求弘一法师接引他皈依佛门,成为一名正式的佛家居士,法名婴行,意为紧步法师之后尘。
   但他的思想并不是完全等同于弘一法师的思想。弘一法师是他信佛的导师,他追随着弘一法师,懂得什么是佛教,明白佛教信仰并非走投无路,遁入空门之类的“颓废”行经,真正的信佛,是大智大慧,是万事皆空。空并非虚无,而是迁流无住。他曾在皈依当天的笔记中写道:“真是信佛,应该理解佛陀四大皆空之义,而屏除私利;应该体会佛陀的物我一体,广大慈悲之心,而爱护群生。艺术家看见花笑,看见鸟语,举杯邀明月,开门迎白云,能把自然当作人看,能化无情为有情,这便是‘物我一体’的境界,更进一步,便是‘万法从心’、‘诸相非相’的佛教真谛了。”但和弘一法师不同,作为一个在俗居士,丰子恺必须面对他身旁的整个世界,他虽身为佛门的皈依弟子,但终究没有披剃入山,没有割断尘缘,因此,他的人生重点仍在现实世界中。他用佛家信仰的种种观念,调和了他个体身心与繁杂俗世的矛盾。于佛教信仰中,丰子恺寻求到内心的平和与安宁。“蜗牛角上争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这种坦然从容的生活态度也正是丰子恺于佛思中的独到领悟。
   丰子恺并非一个彻底出世的佛教徒,选择做居士,便是一只脚立于佛门,而另一只脚立于现实。这也形成了他的两重性格——出世的,超脱于物外,对人间持静观态度;入世的,积极的,有强烈的爱憎感情。这两重性格常常在交战,也使他在艺术与宗教间上下求索。
   丰子恺独特的佛学思想直接影响着他的散文创作。在《劳者自歌(十三则)》中,他曾表达过自己的创作原则:
   “劳者休息的时候要唱几首歌。
   他的声音是粗陋的。不合五音六律,不讲和声作曲。非泣非诉,非怨非  慕。冲口而出,任情所至。
   他的歌是简短的,寥寥数句,忽起忽讫。因为他只有微少的气力,短暂  的时间。
   他的歌是质朴的。不事夸张,不加修饰。身边的琐事,日常的见闻,断  片的思想,无端的感兴,率然地,杂然地流露着。”
   一九六三年,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了《丰子恺画集》,作者在五首《代自序》诗中有这样的诗句:
   泥龙竹马眼前情,琐屑平凡总不论。
   最喜能小中见大,还求弦外有余音。
   这首诗不仅表达了作者长期漫画创作的艺术追求,也是他散文随笔创作的最好概括。他的散文创作随意、朴实,虽是率然、杂然地流露却又句句入人心,或空灵洒脱,或于简中见真,弦外有余音。
  
  二
  
   丰子恺的散文创作时时透出佛理禅思的空灵,时时又折射出社会现实的面貌。
  纵观其散文创作,许多篇章仿佛就是佛家义理的生动再现。通过一段生活场景,某一自然景观或某种佛教信仰的一个特征。丰子恺以其艺术家的敏感和细腻,捕捉佛家教义与生活中的某人、某事、某情、某景的因缘,切入自己的人生体验与审美感受,创作出如《渐》、《大帐簿》、《秋》、《家》等带有佛理色彩与哲学意味的散文。
   他痛感人生的无常与世事的流变,颇感人生中很难存在着什么永恒、真实,仿佛一切的一切都是虚幻不实的,如电如影。于是,他在《渐》中写道:“使人生圆滑进行的微妙要素,莫如‘渐’;造物主骗人的手段,也莫如‘渐’。”因此,人的整个生命本质并非其他什么东西,而是这个“渐”。整个人生都是由“渐”来维持的,都是在不知不觉间,偷偷摸摸地滑将过去。“天真烂漫的孩子‘渐渐’变成野心勃勃的青年;慷慨豪侠的青年‘渐渐’变成冷酷的成人;血气旺盛的成人‘渐渐’变成顽固的老头子。”然而,这“渐渐”的过程并不能总是遂人愿,使人心满意足,其中有喜乐也有痛苦。所以造物主用了一个大诡计骗人——“渐的作用,就是用每步相差极细微极缓的方法来隐蔽时间的过去与事物的变迁的痕迹,使人误认其为恒久不变。”这样看来,人们在“渐”的欺骗中只能昏昏沉沉地等待由生到死,由荣到枯了。却也不是这样,有“大人格”、“大人生”的人,“他们能不为‘渐’所迷,不为造物所欺,而收缩无限的时间并空间于方寸的心中。”达到这种境界,便不会再被“渐”与“变”所累,“故佛家能纳须弥与芥子”。人生无常,但心间无限宽阔,若心间能容下这无常的人生,便是大智慧了。
   领悟了万事皆空,一切事物都是迁流无住,他写下了《家》。在各处小住,虽觉惬意,但总不及自己的家。朋友的家不及自己下塌的旅馆,旅馆又不及在杭州的别寓,然而别寓究竟不是本宅,只有返回缘缘堂,“才觉得很安心”。然而,当作者在夜深人静时躺在床上回味种种感想,却又不安起来,“我觉得这里仍不是我的真的本宅,仍不是我的归宿之处,仍不是我的真的家。”在思考中,他终于了悟:“四大的暂时结合,而形成我这身体,无始以来种种因缘相凑合而使我诞生在这地方。偶然的呢?还是非偶然的?若是偶然的,我又何恋恋于这虚幻的身和地?若是非偶然的,谁是造物主呢?我须得寻找了他,向他那里去找求我的真的本宅,真的归宿之处……”身体本是“暂时结合的躯壳”,居住的地方又是“无始以来种种因缘凑合而成”的,“家”与“无家”便也都是“妄念所生”了。
   事实上,丰子恺创作《渐》、《家》等散文的过程正是他思索领悟的过程。他在与佛的因缘中求索到真理,用以解释现实的惑。他的富含佛理思索,空灵洒脱的散文像一只发光的手杖,为我们驱散心中对现实的不解与不安,照亮真理的所在,使内心空明平和。
   实在的本相,真实的世界,从佛家思想看来,永远是被各种物质、各类世间相所覆盖,所隐藏着的。所以,成人们构成的世间相,给人的总是一种假的、虚的感觉,值不得执著,更不应身陷其中。作为佛门居士的丰子恺,既不愿意深陷,又不能彻底切断尘缘。生活中的丰子恺主要从事于绘画创作和音乐美术的教育活动,与当时的社会思潮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他不属于哪个文学流派,不属于哪个社团,他的散文创作,只是将身边的琐事、日常的见闻随意取来,关注着生活中的蕴藉之情。或是将自己断片的思想,无端的感兴即时抒发,表达对社会人生的感受和认识。他由一棵被人砍伐过却不死,春来怒抽枝条的大树联想到中国(《中国就像棵大树》);由口中作祟的牙齿进而联想到中国贪官污吏(《口中剿匪记》);由车厢看到了社会(《车厢社会》)……生活中司空见惯的现象在他那里稍加挖掘点染就有了不平凡的深意。他看到成人世界的自私与隔膜,甚至还把笔触伸到了国民性的一面。他通过描述一朋友的做客经历,调侃嘲讽了虚伪敷衍的待客方式给国人带来的尴尬与不便(《待客者言》);他用趣味辛辣的笔触描写了“吃瓜子”这一具有普遍性的国民行为,透视并讽刺了中国人生活中懒惰、无聊的一面,深刻揭示了中国的国民性,发人深省(《吃瓜子》)。他接近尘世,酣畅淋漓地描述世间相,对世事具有明朗、积极、强烈的爱憎情感。同时,他又试图于尘缘中保有自我的本真。儿童,是尘世中最真实、纯然的生灵,因此,于尘世中,丰子恺居士是一个儿童心灵的崇拜者。他认为儿童是“身心全部公开的真人”,是“出肺肝相示的人”,他们有着“天地间最健全的心眼”和“天赋的健全的身手与真朴活泼的元气”,只有他们才“能最明确,最完整地见到世间事物的真相”。他在《谈自己的画》中说:“我当时的心,被儿童占据了,我时时在儿童生活中获得感兴。玩味这感兴,描写这种感兴,成了当时我的生活的习惯。”儿童是丰子恺散文的永恒题材。在他的散文中,儿童的幼稚、天真、活泼、纯洁、执着、任性等特点都表现得淋漓尽致而又可爱之极,就连他们的哭也同笑一样可爱。如《给我的孩子们》中:
  “瞻瞻!你尤其可佩服。你是身心全部公开的真人。你什么事情都像拼命地用全副经历去对付。小小的失意,像花生米翻落地了,自己嚼了舌头了,小猫不肯吃糕了,你都要哭得嘴唇翻白,昏去一两分钟。……最是今年夏天,你坐在我膝上发现了我腋下的长毛,当作黄鼠狼的时候,你何等伤心,你立刻从我身上爬下去,起初眼瞪瞪地对我端相,继而大失所望地号哭,看看,哭哭,如同对被判了死罪的亲友一样。你要我抱你到车站里去,多多益善地要买香蕉,满满地擒了两手回来,回到门口时你已经熟睡在我的肩上,手里的香蕉不知落在哪里去了。”
   “你们是不受大自然的支配,不受人类社会束缚的创造者,所以你的遭逢 失败。例如火车尾巴拉不住,月亮呼不出来的时候,你们决不承认是事实的不 可能,总以为是爹爹妈妈不肯帮你们办到,同不许你们弄自鸣钟同例,所以愤 愤地哭了,你们的世界何等广大!”
  丰子恺的眼睛定格在孩子们的身上。他看着孩子们的世界,再通过孩子们的眼睛看世界,他的世界愈发纯粹了。他从孩子的身上看到了生活的真谛:“我看见世间的大人都为生活的琐屑事件所着迷,都忘记人生的根本,只有孩子们保住天真,独具慧眼,其言行多是欣赏者。”他从四岁孩子华瞻讲他“最喜欢”的是“逃难”一件小事想到,不止那次虚惊一场的逃难是孩子们的乐事,而且,“我们所打算、计较、争夺的洋钱,在他们看来个个是白银的浮雕的胸章,仆仆奔走的行人,扰扰攘攘的社会,在他们看来都是无目的地在游戏,在演剧;一切建设,一切现象,在他们看来都是大自然的点缀、装饰”。于是,他得到了启示:“孩子们能撤去世界事物因果关系的网,看见事物本身的真相。我在世智尘劳的实生活中,也应该懂得这撤网的方法,暂时看看事物本身的真相”
  他热衷于写儿童,并不是为什么而写。在《儿女》中,可以看出:
   “朋友说我关心儿女。我对儿女的确关心。在独居中更常有悬念的时候。 但我自以为这关心与悬念中,除了本能以外似乎尚含有一种更强的加味。所以 我往往不顾自己的画技与文笔的拙陋,动辄描摹。因为我的儿女都是孩子们, 最年长的不过九岁,所以我对儿女的关心与悬念中,有一部分是对于孩子们— —普天下的孩子们——的关心与悬念。他们成人以后我对他们怎样?现在自己 也不能晓得,但可推知其一定与现在不同,因而不复有那种加味了。”
  看得出,丰子恺对孩子的爱,并非为着有利于他们将来种种,而只是因为他们是孩子。他憧憬孩子们的生活,不自觉地就想用“拙陋”的文笔来写下孩子的生活。他感慨道:“我的孩子们!憧憬于你们的生活的我,痴心要为你们永远挽留这黄金时代在这册子里。然而这真不过像‘蜘蛛网落花’略微保留一点春的痕迹而已。且到你们懂得我这片心情的时候,你们早已不是这样的人,我的画在世间已不可印证了!这是何等可悲哀的事啊!”可见,他不希望看到孩子们长大成人,怕再也找不到曾在他们身上最宝贵的真实与自然,怕他们被社会污浊了。而他又不能避免孩子们的长大,便只能用文字来喟叹了。他在《我的漫画》中曾这样说:“在那时,我初尝世味,看见了当时社会里的虚伪骄矜之状,觉得成人大都已失本性,只有儿童天真烂漫,人格完整,这才是真正的人。于是变成了儿童崇拜者,在随笔、漫画中,处处赞扬儿童。现在回忆当时意识,这正是从反面诅咒成人社会的恶劣。”可见,丰子恺向往代表率真自然的儿童世界,崇拜代表“真正的人”的儿童人格。这是他作为一个艺术家的率真天性和和心灵的真实写照,也反映出他作为一个佛家居士在尘缘中自觉的选择和偏重。
   他的无目的的写作与同时代写儿童题材散文的作家有根本上的不同。如冰心,她一贯热心为少年儿童写作,她认为“给儿童写作,对象虽小,而意义却不小。因为,儿童是大树的幼芽,为儿童服务的作品,必须激发他们高尚美好的情操,而描写的又必须是他们日常生活中所接触关心,而能够理解、接受的事情”。可以看出,她在尽心用爱为儿童建立起一片益于成长的精神天地。但其中却渗透着成人强加给孩子的某种理念,这是由于,她的写作是带有目的的。而丰子恺则抛开一切理念,尽情尽兴地抒写,正是如此,其儿童题材的散文才具有率然、纯然的独特魅力,具有其他同时代作家无法超越的独特内涵。
   无论心中或笔下,丰子恺对儿童都从没有世俗的居高临下的态度,许多时候,他甚至对儿童的心灵进行仰视。他的向往与崇拜发自他对这尘世上最本真最自然境界的企慕与热爱。他的心仅为四事所占据:天上的神明与星辰,人间的艺术与儿童。可见儿童在他心中占有与神明、星辰、艺术同等的地位。
   神明、星辰、艺术,是他在心灵、情感上出离现实的基石和依赖;而儿童,则是他与尘世仅有的因缘,最深的因缘。“吾爱童子身,莲花不染尘,骂之惟解笑,打亦不生嗔”,这样看来,儿童与佛具有极其相似的境界。如果说丰子恺作为居士在入世方面具有积极的、明朗的、强烈的爱憎情感,在很大程度上不能不说是缘于他与尘世间儿童最深的因缘。
  
  结语
  
   本文第一部分谈到了丰子恺的皈依佛门以及他一半在佛一半在俗的居士身份。正是此种身份导致他既出世又入世的独特思想,既牵着佛缘,又系着尘缘。
   第二部分在探讨他与佛的因缘时提出的几个文本,思想上基本上是出世的,但那些玄妙的佛理又是从琐碎的生活中悟出的,带着入世的痕迹,在探讨他与孩子的尘缘以及他对社会的关注时提到的文本,则基本上是入世的,但也带有出世的佛学思考。
   总的说来,丰子恺的散文作品于平实中透露着佛理,于玄妙中包孕着朴素。他一只脚在尘,一只脚在佛,无论涉世或出世,其人其作品始终绕不出佛缘与尘缘。把握住这二者,他的所有散文作品的内涵便都有迹可寻了。
   如果说一个人是一颗星,那么丰子恺这位徘徊于艺术和宗教的“楼梯”之间,一脚在尘,一脚在佛的艺术家必定是茫茫宇宙中闪烁佛光与人性之光的一颗恒星。虽然他没有随弘一法师直抵人生的第三层楼,但他对艺术的贡献,对“佛”的不息探求和对人间全心投入的关怀散发着永恒的淳朴与温厚,静如一泓秋水,反照日月,万物关情。
  

作者签名:
雪里的阳光
温暖我的脸
灼伤我的眼

原创[文.你评我论]  林友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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