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眼青青的时候，狂热地渴念过江南的这个小城。及至行走之后，许多印记在心里慢慢的连成片断。
　　 很早便知道了女儿红这样一种酒，是女儿出世时所酿所埋藏，嫁女时掘出请客或陪嫁，味甘洌，色橙红。
　　 九九女儿红，酿一个十八年的梦，所歌正是此酒，未饮先醉人。只可惜我对酒过敏，一颗浸酒杨梅下肚脸上便冒无数红疹，无福消受。
　　 崇敬的人不多，鲁先生算一个，我的关于近代绍兴印象多都源自他的笔下。
　　 那些青石小弄里的粉墙黛瓦，那些小小的乌篷船上头戴毡帽的汉子，伊伊呀呀地穿河过巷。
　　 傍晚时分，会有穿长衫的文人背着手在岸上踱着方步，老太太们摇着蒲扇坐在小板凳上，嗑着炒豆闲聊。
　　 晚上有社戏，下面黑压压的一片，个个像伸长了脖子的鹅，边上的小摊上滋滋地炸着油果子，臭豆腐的味道扑鼻而来。
　　 但是这样的地方已经很少了，我跑到昌安古镇才得见遗韵，而且其时也没有穿长衫的文人踽踽于风中了。
　　 那一次同行的几位是朋友的同事，有一位男子姓董，名文章，我们笑说，等你当了董事长，别人得叫你董董，好好玩哦。
　　 路过师爷府的门口时我问他，你懂很多文章么？旁人插嘴，他可是才子，以前跟人对诗可厉害了。他反过来问我，你平时看什么文章呢，我说有什么就看什么吧。
　　 看过废都没有，我摇摇头，看过娜娜没有，我又摇摇头，他笑，现在的女孩子都不爱文学啦，其实废都很好的，建议你看一看。我心里暗骂，不就XX描写么，回头却对他笑得天真烂漫。
　　 还有一位男的叫什么我想不起来了，眉目很清秀，瘦瘦高高的，大家戏说包装一下可以送去金碧辉煌。
　　 他操一口温州味极浓的普通话，会说天上的灰机灰来灰去之类的话逗笑。一路上我被他盯得极不自在，据说他的初恋情人跟我有七分像。
　　
　　 去百草园和三味书屋那天，遇上几个旅游团，于是我也跟着听女导游举着小喇叭的说辞。
　　 走到堂屋时，她问大家，为什么新婚的房间叫洞房呢，我正支楞着耳朵准备听讲，一把被人拉走了，到现在还是件憾事，谁告诉我为啥叫洞房。
　　 三味书屋拦着不让进，青青的大芭蕉站在风里摇晃。看不到那个早字。
　　 百草园种着许多菜，排得蛮整齐，银桂在旁边吐着芬芳。那堵矮墙上，爬满了绿色的叶子，导游说这就是何首乌哇，叶子有点尖尖的带菱形，我小心地伸手摸了摸，没啥特别的感觉。
　　 鲁迅中路外面是一溜卖土特产的，其实别在这儿买，上超市还实在些。茴香豆在没事做的时候，还是有点嚼头的。我刚知道原来童年吃到的孟大茂香糕出自绍兴。
　　 往回走的时候路过咸亨酒店，那里的鸭脚还是不错的，孔乙己站在门口撮了颗茴香豆，笑咪咪地说多乎哉，不多也，再过去就是古玩市场，我挑了只玉知了，比我的指甲盖大一点点，要价四十，买下来不过五块钱，管它真玉假玉，我高兴得不行，它也乖乖地卧在我手掌心上，一声不吭。
　　
　　 绍兴的人文景点之密集让我惊讶，任何一个城市都及不上，就算在街上瞎转悠，没准就路过了哪家名人的旧屋，事实上，恩来祖居，秋瑾故居，大通学堂等就是我在游玩时无意中到达的。
　　 周总理是我崇敬的人，跨进他的祖居时，我心说，偶像，我看你来啦。他提着一只拳头披着件大氅站在阳光里朝我微笑，背后有句口号，努力学习精益求精。
　　 和畅堂的秋瑾故居，很破落的门面，票价竟然只要两块钱，没有其他游人，我站在汉白玉雕成的女侠半身像前，她目光炯炯地注视着我，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龙泉壁上鸣，可是我心头闪过了和她一样的落寞。
　　 沈园也是我的梦，钗头一凤千古齐哀。我久久地注目于那堵白粉墙，似乎身受了这对苦命鸳鸯之痛，悲伤像潮水一样漫至，我在风里抖颤，其时秋意渐浓，不复当年的满园春色宫墙柳。
　　 有个晚上和朋友在府横街漫步，他说你去过青藤书屋吗，我说那个地方好难找，找了好几次都没找到。他就带我去了，沿着很窄的小弄七转八折的，两旁是很古旧的民居，月亮在头顶晃啊晃。
　　 晚上自然关着门，站在门口看了看。徐文长笑着拍拍肚子，他说我要去太阳底下晒书了。我拍拍肚子，我说我饿了。
　　 又有一天，经过仓桥直街那一带的题扇桥时，意外地看到了书圣正挥着汗为素不相识的老人家卖字。
　　 桥拱两侧爬满了青藤植物，有着椭圆形的小叶子，长长地拖至水面。一边的竹竿上晾着几件衣服，一个男人探着身子伸出手。
　　 在兰亭临帖时见到一对情侣，逗着一只大白鹅，他们把花生米放在手心喂它，女孩子咯咯地笑，我说能不能给你们拍张照，人和鹅都很配合，可是当时的天气实在太阴了，洗出来后照片白花花的，郁闷，我都打最大光圈了。
　　 大禹陵的那段路走得我好累，英雄自古寂寞，也就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握着玉笏。古纤道就不必去了，宣传照好美啊，没想到简直就是一个工业化的垃圾堆，我左看右看决定还是不要浪费菲林。
　　 我是个恋旧的人，许多人心里也会有怀旧的情结，是真的爱上那些旧事旧景，还是怀念自己曾经的似水年华，其实都没有所谓，我喜欢那些徘徊在历史长河里的人附耳过来。
　　 有一阵子常常听到勾践咬牙切齿地说我要报仇我要雪恨，我看着他亲自把西施郑旦送上了马车。曾经的若耶溪边苎萝山下，有一双皓白如玉的手轻轻浣开细纱，这是我除了虞姬外，喜欢的另一位古代女子。
　　 绍兴的美眉不多，偶尔能看到几个，及不上苏杭女子的灵秀，我总觉得是这位居于四大美人之首的西施，千年前便把越地的女儿灵气给占完了。
　　 回去的路上看到有卖臭豆腐的老太太，切成小小的长方体，在油锅里炸成灿灿的黄，臭臭的香，老太太慢慢地找我钱，唤我大姑娘。这个大字她念DUO。我涂上甜面酱，小口小口送入嘴巴，从此爱上了它。
　　　
　　 去年年末的时候，提着行李独自去了嵊州，应聘一家广告公司做平面设计。
　　 公司有一个设计师跟我同岁，他开着摩托在头一个晚上带我转遍了这个小城，他说那是城市广场，那是城建大楼，那是湖滨新村，我坐在后面把脸藏在他肩膀后，天气冷得不可思议。
　　 我们去了700里的剡中游道，谢灵运当年为游天姥山和天台山在山林里伐木开的路。黑暗中他搂住我的腰，我是坏人你怕不怕，我嘻嘻地笑，挣脱开来，你不是，所以我不怕。
　　 头一样任务是做越剧博物馆展厅效果图，嵊州是越剧发祥地。馆长在大大的办公室里请我喝绿茶，上好的明前龙井，我在她的电脑上刻资料，用DC拍筱丹桂的包头箱，尹贵芳的绣花裙。馆长说，不能把资料外泄啊。
　　 再后来，我爱上了公司旁一家店里的包子，每天晚上都想着第二天的早餐。
　　 各地的名包子我也吃过不少啊，天津狗不理，上海南翔，无锡王兴记，杭州知味观，没有一家比得上这种只需要三毛钱一个的小小的豆腐包子。鲜嫩的豆腐馅夹着一点点葱花，要吃得趁热，冷了就不好吃了。
　　 给朋友打电话的时候我说，如果有一天我留在这个小地方了，没有别的可能，只是爱上了这里的包子，后来终于还是递了辞呈。我飞跑着去买回家的车票，我想家了。
　　　
　　 2003.9.16 0:40 于杭州